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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回家

    十一月,不逢年,也不逢节,碧河站不似春运期间那般水泄不通,却也不冷清。

    作为深安最重要的交通枢纽中心,碧河站东是长途汽车客运站,正南毗邻碧河口岸,不同国家和地区的人由香港经碧河口岸进入深安,每隔十几分钟,就会有黑压压的人群像一团黑烟从海关关口涌出来,在广场上徐徐散开。北向是山深高铁站和通往全国各地的长途火车站,地下更有二十四小时的士,和可直达新安机场的地铁一号线。诺大的碧河站广场上人来人往,不同肤色、不同民族、不同语言,不同年纪,不同职业,不同身高体态、不同神情样貌的人骆驿不绝。有人进站,有人出站,也有人只是在闲逛。广场上空嘤嘤嗡嗡,除却周遭的车水马龙声、有接站问候的、有送行道别的、有高谈阔论言政事的,有说三道四侃八卦的,也有轻言细语说情话的,让人想听也得听,不想听也得听,最磨耳朵的当数那拉杆箱的轮子摩擦地面的轱辘声。不计其数的拉杆箱横行直走,有高档的名牌箱、有低廉的杂牌箱、有皮革的、有帆布的、有塑料的,还有混合材质的,花花绿绿,各式各样让人眼花缭乱,而清秋手上拖的那个尤其特别。

    六年,清秋在深安这座混凝土堆积而成的冰冷国际大都市里一无所获,来的时候一口银灰的塑料拉杆箱,离开的时候还是这口拉杆箱,唯一不同的是原本四个崭新的橡胶轮子如今只剩下毛渣渣的三个了,掉了的那个被扔进了新安机场三号门左侧的垃圾箱里了。

    非客运高峰期,车站对进站厅时间没要求,只要是当天的有效票,什么时间都让进。可清秋进站验票时,那个四方脸,下巴上留了一小撮山羊须的验票员还是向她展开了一张狐疑的脸,以警察审罪犯的口吻问:“你这下午四点三十五分的票,现在还不到九点,来这么早干嘛?”

    “没事儿做。”清秋条件反射地拉扯了一下嘴角。从小到大,清秋对此类不想回应却不得不回应的场面训练有素,近几年来已愈登佳境,有时候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楚她是真的在笑,抑或只是皮笑肉不笑地扬一下嘴角。不过,她说的事实,她确实没事儿做,虽然已经过了六年之久,她不管是对深安这座城市,还是对这城里的人都依然跟来时一样陌生。

    小山羊须显然不相信清秋的话,正常人怎么会在车站的硬板凳上傻坐七八个钟头呢?他审视着眼前这个单薄如蝉翼的身板和略显苍白的脸颊,又盯着传送带上那个只有三个轮子的廉价拉杆箱看了一会儿,心想她该不会是欠人钱财,被人追债追得没处藏身,才买了张车票躲到站里头来了吧?毕竟这种事儿也不是没发生过。他踮起脚尖向不远的队尾望了几眼,确定后面没人追来,这才勉强给清秋放了行。清秋这些年其他的本事没学会,脸皮倒是练得越来越厚了,无论安检人员以什么样的眼神看她,她都泰然自若,没半点不自在。

    也许时间尚早,二楼候车大厅里只零零散散地坐着不到一百来人,有温馨排排坐的一家大小,有成群结队一起返乡的伙伴;有卿卿我我的小情侣,也有像清秋这样形单影只,百无聊赖的,她选了个无人的角落坐下。小山羊须想的不算全错,正常人确实不会在车站里傻坐一天,可她算不上正常人。周末的时候,她经常一个人坐在小区楼下的石凳上,一坐就是一整天,小区保安换了一任又一任,每一任看她的眼神都是怪怪的,有个长得白白净净的小保安见了她就缩,那神情生怕她把他给生吞了;就在二个半月前,她还一个人坐在美国旧金山39号码头上,不吃不喝,听一堆海狮拉长脖子自我陶醉地唱了整整十个小时,一直到第二天,她的耳边还萦绕着海狮咿咿哦哦地怪叫声。

    清秋从背包里抽出一本漫画打发时间,全文字的书不管是小说、散文还是传记,对于她来说都跟洗衣机说明书没什么区别。以前三哥老说她不爱看书,清秋还理直气壮地反驳:“谁说我不爱看书了?”三哥问她:“你爱看什么书?”她答说:“漫画书!字少,不烧脑!”三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取笑她:“不学无术。”清秋又搬出了她的杀手锏:“三哥,谁都可以笑我,唯独你不行!我脑子这么笨,那都是因为谁呀?”每每一提这事儿,三哥就会主动投降,说:“好好好,都是我的错,是我把你本来绝顶聪明的脑袋瓜子烧笨了!”据大哥回忆,那是她刚出生的那个冬天里的某一天,那天天很冷,爹爹带着大哥和二虎哥去窑洞里了,娘要去后院石阶下的河边洗衣服,就把清秋放在一个垫了棉絮的竹篓子里,让五岁的三哥坐在白炭炉旁照看妹妹,三哥是个听话的孩子,娘交代的任务他一点都不敷衍,寸步不离地守在妹妹旁边,一边还用小柴棍引了火星子在清秋眼前晃,把她逗得咯咯笑,三桥看出来妹妹喜欢火,便跟她玩起了游戏,一会儿把小棍子插进炭火里,一会儿又插进棉絮篓子里,来来回回数次,很快,小竹篓里星光闪闪。如果娘在听到她第一声啼哭的时候就赶过去,至少还能保住裹着她的那条碎花尿褥,可出生时哭声最为嘹亮的她引以为傲,无论什么时候不顺意了都要嚎几嗓子,是以那一天,娘铁了心要让她嚎个够,等到发觉她的声音不似平常,飞跑回屋里时,清秋稀疏的头发已经快被烧光了。清秋认定她那次肯定被烧坏了脑子,所以对很多事情都很迟钝,学习能力就更不用提了,单单一个2字,她学了近一年,不是写成了5就是画成了S,反正怎么扭都扭不出个样儿来,为了那个2字,大哥没少唉声叹气。想想从1到10的阿拉伯数字中,清秋最不喜欢的应该就是2了。而那个2也不喜欢她,在她以后的人生里,那个2不止一次地给她使过绊子,似乎每有不顺,都是有2的日子。

    清秋她爹刘大碗就是四月二日走的,她学会计数后,把四拆分成两个二,四月二日就是3个2,她以为那冥冥中预示着不详。没人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连唯一在场的二虎也不太清楚。那天,他正把素烧好的胚一个个从板上移下,忽听刘大碗唤他:“二虎!二虎你在哪儿?”二虎吊出个脑瓜子儿,不慌不忙地道:“我在这儿呢!啥事儿?”“快走!窑要塌了!”刘大碗着急地说道。二虎一听,扔了素胚撒腿就往外跑,出到洞口时才意识到他爹还在里面,转身又要往回跑,刘大碗见状,忙扬手大喊:“别进来!快退远些,快呀!”刘大碗拖着瘸腿,啪哒啪哒,像只企鹅似的左摇右摆,步子迈得夸张又滑稽。二虎犹豫了一瞬,突然,轰隆一声,窑塌了。一切只在刹那间,画面最终定格在刘大碗倾斜如胡地弯弓射大雕的身影上,瞬息间,眼前只余一堆砖土,和砰然升起的袅袅尘烟。时近清明,大碗媳妇儿摘了艾蒿要做青团,大龙在家担水,架锅,帮忙一些力气活儿。九山上人本来就不多,正午时分,就算有也都回去吃饷午饭了,二虎喊破了喉咙也没人答应,他一边哭,一边喊,一边徒手刨土。等人发现的时候,二虎已然成了头发了疯的小老虎,眼中泛着红光,两只爪子鲜血淋漓,他浑然不觉,只是像土拨鼠似地使命地刨呀刨,众人劝他不听,拉他不住,到最后,四个大汉合力才把他按住。刘大碗走了,清秋才半岁,瞎子预言她“不出六岁,双亲必亡”的判词已经兑现了一半。陶镇人都叹息,可怜的刘大碗还没听到闺女唤他一声爹呢!哪怕是口齿不清,嘚嘚哒哒的一声都没有。

    两个七八岁大的双胞胎男孩在候车室里你追我赶,嬉戏玩闹,也不知他们的父母是谁,由着他们满场跑,连续两个钟都没停一下,绝对是跑马拉松的好苗子。临近发车时间,候车室里的人慢慢多了起来,突然,啪地一声,其中一个孩子绊倒了清秋的三脚拉杆箱,连人带箱扑倒在地,哇哇大哭起来。清秋忙把他扶起来,说道:“小朋友没事儿吧?小心点儿……”一个尖细的女高音直刺后背:“谁不小心啦?自己的破箱子挡道上,还怨别人不小心?”说着在禁止吐痰的告示牌前呸了一口,回头一把拉过那孩子,宛如川剧变脸般,眨眼就从一张尖酸刻薄的泼妇脸换成了一张舐犊情深的慈母脸,语调三百六十度急转道:“儿子,快让妈妈看看,有没有伤着?哪儿疼?”清秋把目光投向自己的拉杆箱,除了少了一个轮子,其他地方也没破呀?怎么就成破箱子了?她本来想为她那个无辜的箱子辩护一下,顺便解释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想了想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有些人,讲不清;有些事,道不明。好在那孩子还算诚实,摇了摇头,只说自己想吃糖。“好!娘有你们最爱吃的小熊糖,走!”女高音一手牵一个孩子,走过清秋的拉杆箱时,很不屑地踢了一脚。清秋还没说话,一旁的老大爷看不下去了:“我说这位女士,人家姑娘好心扶了你孩子,你不感谢人家就算了,怎么还踢人家的东西呢?”

    女高音陡地止步,转过身,眼珠子一鼓,张口又回到了刚才的高八度:“我踢它怎么啦?要不是她的破箱子,我儿子能摔着吗?”清秋心道不好,这事儿怕是没法善终了。

    “那是孩子不小心,怎么还怪到别人箱子头上了?”大爷说。

    这下老大爷算是捅了马蜂窝了,女高音布满黄褐斑的颧骨因为愤怒横突了出来,强行扩张的眼眶里眼珠子缩成了两颗豆豉,余目尽是浑浊的眼白,两片薄薄的嘴唇像纸片一样翻得飞快:“我家孩子怎么不小心了?你是不是老眼昏花看不清楚了?我问你:这是不是一条道儿?这道儿是不是让人走的?是不是因为这破箱子挡道上,我家孩子才摔了?我怎么就不能怪它头上了?”打快板绕口令都有换气的时候,女高音吸了一口气,忽然小眼珠一漂,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再说,我踢的又不是你的东西,你干嘛在这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这么替她出头,莫不是看上人家了?”

    此话一出,整个候车室都热烘了,有好戏看,人们纷纷围了过来,脸上挂着没来由的兴奋。老大爷被气得脸青一阵紫一阵的,坐在旁边的一个壮汉,看起来应该是大爷的儿子,倏地站起身,冲到女高音面前,眼红喉急地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女高音个子不高音量高,且甚有胆识,胸一挺,两坨肥肉几乎抵到壮汉的腰上:“怎么着?又来一个!老娘怕你呀?”

    “候车室是你家呀?还是运动场呀?你当这过道是你家孩子的跑道呀?”面对如此赤裸裸的挑衅,壮汉眼露凶光,食指指向女高音的鼻子,“别以为你是女人,老子就不敢打你!”壮汉大概被气急了,没控制住力道,手指戳到女高音的鼻子上了。

    女高音不干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天抢地起来:“打人啦!打人啦!快来人啦!光天化日之下,我们娘仨要被人打死啦!”两个孩子被吓得大哭了起来。不一会儿,跑来一个男人,大圆脸上架一副大圆眼镜,中分头,中等个子,身板敦实。他隔在壮汉跟女高音中间,抬起下巴,又舔了舔嘴唇,底气不足地说道:“欺……欺负女人和孩子算……算什么东西!”

    “那你来呀!”壮汉把蓝格子衬衫脱了,只留下一件白背心和半身胀鼓鼓的肌肉,一副随时要出拳头的架势。

    混乱的场面终于引来了车站管理人员,“吵什么!”身穿制服的中年男子喝斥道。

    救命的广播声来得正是时候:“尊敬的旅客朋友们请注意!尊敬的旅客朋友们请注意!由深安开往春江的5064次列车已经到站了,有乘坐5064次列车的旅客,请携带好随身物品,到第二候车室二号检票口检票……”

    看热闹的人四下散去,管理人员把僵持的两人分开,粗声喝道:“还站在这儿干嘛?不上车啦?”

    虽然怒气未消,可谁也不想误了火车,更不想被请进车站保安室去。圆脸男人拉起坐在地上的女高音,壮汉扶着老大爷,各自分头走了。

    候车室一下子冷清了下来,清秋的心还在怦抨地跳。十二号、二楼、二号候车室,二号检票口,一个接一个的二,这都是不祥的信号。他们可千万不要凑巧坐在同一节车厢里,车厢号千万不要是二号或者十二号,千万……千万别再因为她出事儿,她可真是祸害。

    刚才箱子倒地的时候,清秋听到了清脆的声响。她蹲下身子,把箱子的锁扣打开一看,果然,里面的半瓶豆腐乳摔破了,幸好她在瓶子外面套了个塑料袋,才没让醇香开胃的腐乳汁浸泡衣服。她轻叹一口气,拎起塑料袋提手连破瓶带腐乳全部扔进了就近的垃圾桶里。这豆腐乳还是两个月前,二哥从家里给她带过来的。大学毕业后,清秋就来了深安,从此再没回过陶镇。哥哥们从没主动叫她回去过,甚至从没问过她为什么不回去,只是,每隔三个月,二哥都会来查一次岗,带些她爱吃的东西,大嫂做的豆腐乳更是六年来从没断过,这吃剩的半瓶,清秋本来是要带回家的,就这么洒了,她不免一阵心疼。对于刘大碗家的孩子们来说,这豆腐乳可是比母乳还珍贵的东西。

    刘大碗走的时候,丧事有大碗媳妇儿玉谷操持,到了大碗媳妇儿走的时候,大龙还没满十五岁,丧事都是清秋她叔刘二碗帮忙操办的。大龙本来还满心感激,要不是叔,他一个人带着仨弟妹还真是无头苍蝇一样,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然而,当刘二碗把一叠总计三百八十元的票据,外加二百五十块的借据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傻眼了。且不说那三百八十元的票据是怎么来的,另外那两百五十块明明是自己当时亲手交给刘二碗做各项杂费开支之用的,刘二碗说一家人账目更加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所以特别写了张收据,证明收到大龙的二百五十块现金,大龙隐约记得上面写着“兹收到贰佰五十圆整”,却没细看是谁收到谁的钱,他稀里糊涂签了字,怎想到收据竟变成了借条!是他大意了,可他如何料到刘二碗会在上面动手脚,就算他们仨兄弟不算真正的刘家人,清秋可是他嫡亲的亲侄女呀!白纸黑字,任大龙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只能打烂门牙咽自个儿肚里。六百三十块,他上哪儿筹那么大一笔钱去?大龙生吞了那个哑巴亏,求刘二碗缓他们兄妹些时日,他们赚了钱定会一分不少的还上,哪怕加上利息也行,可刘二碗不同意,诉苦说那些钱他也是在外边借的,拖不得,看在一家人的份上,要是大龙你实在拿不出钱,就拿房子抵吧!大龙那一刻才明白过来,原来,一切都是为了他们的房子,为了他们的铺子。

    深秋,不知是不是孙大圣又踹翻了哪位仙君的炼丹炉,炉砖落到了龙脉群山上,把漫山枝叶烧得热火朝天。熊熊烈火殃及九山东南面半山腰上,一座四四方方的小茅屋,厚厚的爬山虎从墙根一路燃上了屋顶,锯齿边的心形叶子似乎瞬间就会被灼成灰烬。墙脚小,零零星星地还冒出些粉红豆绿的毒蘑菇,远看着就跟那童话故事里的精灵小屋似地美轮美奂。走近了,三块长短不齐的悬皮板拼凑而成的半掩着的门,歪歪地挂在一截连树皮都没刨干净,还有两个大节疤的松木门柱上,门洞不过五尺高,大龙跟二虎都得半鞠躬才能猫进去。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门板跟门柱的下半截已经发黑长出了毒蘑菇,一切都透着老旧、破败和腐朽的痕迹,如果不抓紧时间修整一下,它大概撑不过一场台风。他们兄妹四人走进去的时候,发现屋里虽然没窗,但光线从茅草屋顶和四面木壁各个方向钻进去,瞧着挺敞亮,里面除了一张由十几块灰砖搭建的床,两个盛釉水的大木桶,就只有墙角一张宽广的没有蜘蛛的蜘蛛网和一条橘红条纹的百足虫,一拱一缩地在床脚蠕动,在它身后厚厚的积灰上,留下一条细长的火车轨。茅屋的空间大小容不下八头牛,那原本是刘大碗用来调釉浆的一个草棚,很久以前,他接了个大活儿,市里一家瓷器店订了一百副碗碟茶具,要求二十天交货,忙得没时间回家,刘大碗就在棚子四面加了几块木板,顶上铺上厚茅草,临时吃住都在里面了。他大概没想到,当时匆忙搭建的茅棚,有一天会成为孩子们的家。虽然,从功能上来看,符合遮风挡雨两个基本条件才可以称之为家,然而,有那么个地儿容身,他们已经谢天谢地了,更何况,那茅屋依山傍水,有天然盆栽装点,爹娘就在不远处相陪,还有其他坟墓里安静的邻居作伴,也没差到极致。

    清秋四兄妹在九山上过的第一个年很是特别,那年大雪从年二八晚上开始,纷纷扬扬一直下到年三十,看似人畜无害,清纯美丽的洁白花瓣如神似魔,一点一点,不着痕迹地吞没了整个陶镇,从山上往下看,镇子在雪雾朦胧中若隐若现,就像是个遗失在地图上的世外古城,透着一股超然的神秘的宁静。平日里欢快奔腾的九河在它的神威下屏声息气,一动也不敢动;就连那往日里高高在上的龙脉也弯腰曲背,低头臣伏,更别说那座原本就如小人国里的蘑菇屋一般渺小的茅草屋,如草芥一般,被毫不留情地削掉了脑袋,斩断了脚,只剩下一个摇摇欲坠的躯干,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年初一,雪停了。

    爹娘虽然不在了,大龙还是跟往年一样,一大早就带着弟妹们上孟家庄给表哥表嫂们拜年。积雪太厚,下山不容易,特别是清秋,穿着厚棉裤的小短腿踩进雪地里,要使老大的劲儿才能拔出来,虽然每一步都不易,可她精力充沛得很,还能追着三桥一路在前面打雪仗,在他们身后,大龙挑着一担砍得整整齐齐的木柴,二虎提着一个竹篮子,里面有二包白糖,二瓶酒和二包茶叶,每一件东西上,都贴着写了福字儿的油面红纸,那是送给两个表哥家的拜年礼,跟爹娘还在的时候一样。

    终于到了山脚,一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忽然,山坳转角的大树后面一抹鲜红映入三桥眼帘,然而,等他看清楚那是什么东西的时候,他赶忙往回跑,迅速挡在清秋面前,故作镇定地说道:“先不玩了!前面不好走,我们走那边。”三桥拉起清秋的手,正欲往另一条小路方向走。可清秋也看到了那一抹红,她圆圆的眼睛一亮,惊喜道:“三哥,那边有花花!”说着,甩开三桥的手,蹚水般吭哧吭哧地移动着脚步,三桥追上她时,已经到了树下。他虽然早已经知道那是什么,可那会儿毕竟离得远看不仔细,到了跟前下意识抬头一看,吓得他顿时撒腿就逃,撇下清秋一个人对着那一抹红嘶声尖叫。

    原来,那一抹红是一个人,而那棵树,是孟家庄的神树,清秋叫它吃人树。早听说九山有一棵神秘的大树,那棵树异常粗壮,要九个大汉手牵手才能把它合抱起来,传说每年都会有一个人在那棵树上吊死。清秋一直好奇,既然是棵吃人树,干嘛不砍了干脆?可孟家庄的老人们都说,那是他们庄子的神树,神树没了,他们整个庄子就会延续不下去。所有人都以为那年应该不会有人死在上面了,庄子里的老人们本来还忧心忡忡,若是没人进献,庄子来年怕是要出大事了,却没想到,大年三十夜里,一个才十五岁的姑娘,身穿大红新衣裳,把自己送给了神树。

    那年清秋才五岁,小时候的事情她记得的不多,大部份记忆都很模糊,唯有那个画面,好似烧得通红的烙铁在她的脑里烙下了深深的印记,直到如今还宛如昨日:那抹红直挺挺地挂在那儿,扎着两条粗黑的麻花辫,整张脸又青又肿,像个酱包子;两个充满血丝的眼球突出眼眶,眼眶下隐约可见两行血泪;尖尖的鼻下挂着两根混浊的冰柱子,一条紫灰色的舌头歪出嘴角,正对着清秋阴侧侧地笑。清秋吓得尖叫不停,眼睛却魔障了似的无法从那张脸上离开,若不是二哥把她抱走,她指不定真的会像戏里演的那样,魂被吸走了去。

    清秋跟三桥受了惊,大龙本想先回家,可孟家庄已经在眼前,再说这年早拜晚拜,早晚都得拜,不如就去吧!孟家庄不大,三十来户人家,庄子跟九山之间隔着一大片农田,白雪覆盖下,分不清哪儿是田,哪儿是路,倒更方便了。穿过农田,跨过一条绕村小溪,溪边门口有九级青砖台阶的就是表哥们的屋子。大门闭着,二虎敲了三声,没人应门,他又敲了三声,扬声道:“表哥!表嫂!”里面没有回音,可门是往里闩的,应该都在家呀!莫不是还没起床?可那会儿也快十点了,二虎疑惑地望向大龙,大龙肩上还担着柴,说道:“兴许没听见,你再试试。”二虎又连敲了六下,喊道:“表哥表嫂!你们在家不?”清秋也扯开嗓子叫:“表哥表嫂!是我!十五!”

    里面总算有了动静,不大功夫,传来了大表嫂的声音:“哎!来啦来啦!”

    进了院子,才发现原来表哥表嫂们都在。

    大表哥右手无名指跟中指间夹着半根燃着红星子的烟,送到唇间吸了一口道:“这么大雪,就不用来拜年了!”

    大龙先把柴挑到院门左边的柴房里,仔细地码到柴堆上,回头说:“那咋行!”

    “以后别再费力了,你瞧咱也不缺柴!”二表哥两手插在军绿色的棉篓口袋里说。

    “山上反正有,就顺道挑些过来。”大龙拍拍粘着柴灰的手答道。

    “大表嫂,蓉蓉呢?”以前每次过来,清秋都跟大表哥的孙女——与她同岁的蓉蓉一起玩,此刻,院子里只有表哥表嫂们,小辈们一个不见。

    大表嫂站在大表哥身侧,回答道:“在屋里呢!”

    “我跟蓉蓉玩去!”清秋说着就要往屋里跑,却猛地一下被大表嫂拉住,急道:“你别进去!”

    “为啥?”清秋圆溜溜的大眼睛不明所以地看着大表姐。

    “那个啥!呃……蓉蓉她病了,不舒服。”大表嫂支支吾吾道。

    “这样啊!那我瞧瞧她去!”清秋挣脱大表嫂的手,又要往屋里去。

    “都说了让你不要去,你咋不听呢!”大表嫂截住清秋,冷冷地责备道。

    清秋惊愕地看着大表嫂,那是第一次,一向笑容满面的大表嫂不笑了。大龙也有些愕然,二虎倒是淡定得很,看气氛有些不对,忙把清秋拉回自己身边。

    身穿桃红绣花棉夹的二表嫂忙出来打圆场,说道:“是这样,蓉蓉感冒了,大表嫂担心传染给你就不好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大龙笑了笑,转身对清秋道:“十五,听话啊!下回再跟蓉蓉玩,好不?”

    二虎默默地看了一眼面前整齐的队伍,两个表哥站中间,两个表嫂立两头,二虎向前几步走到离自己最近的二表嫂跟前,递上篮子道:“这是给大表哥和二表哥的。”

    二表嫂却推开了,说道:“哎呀!不用了,你们自己留着吃就好了。”

    “拜年哪能空手的,您就收下吧!”二虎又推回去。

    “不用不用,你们带回去!”推搡间,一包白糖下雪似地往地上漏,二虎把篮子放下,一检查才发现原来是包白糖的报纸湿了。

    “实在对不住,刚才没留心,篮子搁雪地上把报纸浸湿了。”大龙忙解释,转而又道:“对了,刚才来的路上,见有个姑娘吊死了,就在山脚下那棵大树上,也不知是哪家的人。”

    “啥?”列队齐整的表哥表嫂们倏地从衣领里拉出一排脑袋,异口同声地问。

    大龙重复道:“有个姑娘吊死了。”

    “你们撞见啦?”大表嫂跨步出列,眼里冒着好大两簇火苗,再旺一点,能把她前额的刘海烧着了。

    大龙不明就里地看着大表姐,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清秋先插了话:“撞见了,那模样可吓人了!”说完,还打了个冷战。

    “撞见了你们还来?”大表嫂倏地气急败坏,训斥道:真是晦气!这大过年的,你们这是存心给咱家招霉运啦!”

    四兄妹惶然地愣在一旁。

    “还不快走!把这些晦气的破东西通通都拿走!”大表嫂喘着粗气,好像跟人打架似地。

    二虎一早就看穿了那天的异样,只是直接赶人这一幕他倒还真没料到,既是如此,那便没有再多呆一分钟的必要。二虎弯腰去提篮子,大龙气得声音都在颤抖:“那些破东西就别要了!”二虎却缓缓提起篮子,不紧不慢地道:“为啥不要?”说着转向大表嫂道,“这些破东西是我跟大哥挑了十担柴火去集上卖了换来的,爹娘还在的时候,送来的也是这些破东西,难为你们吃了那么多年。”

    自那以后,清秋四兄妹便跟孟家庄的亲戚断了往来。那时候,清秋还小,每到过年,总还嚷嚷着要去蓉蓉家拜年,慢慢长大后,也就明白了许多事情,她觉得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谁都不想攀个穷亲戚,更何况她扫把星的恶命在外,自然是能躲多远躲多远。再说,她的亲叔尚且把她们四兄妹扫地出门,更何况是表亲?

    爹娘走了,房子没了,亲戚们见了他们四兄妹都像见了鬼一样躲,他们被逼无奈,只能窝在那小茅屋里,吃了上顿没下顿,多亏了以前大碗瓷器正对门老王豆腐的女儿映香,也就是清秋现在的大嫂,背着她爹不知偷偷送了多少坛豆腐乳到那小茅屋里,那一年起码有一半的日子,他们吃的都是豆腐乳送稀饭。

    站里的人来一拨又走一拨,热闹一阵儿又清冷一阵儿,终于到了清秋要离场的时候,没有留念,没有不舍,有的只是急切的归心。

    清秋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