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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九山生活

    刚上九山那两年,清秋特别怕下雨,尤其是大雨。每次外面下大雨,他们的茅屋里就下小雨,雨漏起来,经常是锅碗瓢盆齐上阵也不顶用,家里没几处是干燥的。屋里本来就小,最多只能摆下两张床,清秋跟三桥睡在当初大龙三兄弟刚到刘大碗家时,刘大碗买来放在堂屋里给他们仨睡的竹制凉床上,大龙跟二虎则挤在茅屋里原来的灰砖床上,灰砖硌得背疼,他们就在砖上垫了一层厚厚的稻草,再铺上竹篾席。大龙原本要买草席,可二虎打死不愿睡草席,他们的亲爹李大河走的时候身上盖的是草席,他们的亲妹妹身上裹着红被面,红被面外也是再卷了一层草席才入土的,每每看到草席,二虎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他们,想到死亡,大龙只能忍痛花草席的三倍价买了篾席。不过,也好在当初买的是篾席,那般三天两头淋雨,若是草席的话,早就报废了。到雨季的时候,衣服似乎永远都晾不干,棉被盖在身上,也总是湿答答的,屋顶的茅草还总是散发着一股新旧融和的霉湿味儿。

    茅屋四周不时会响起各种各样令人胆战心惊的声音,渐渐习惯后,她已经能凭声音判断是何东西了,譬如沙沙声多半是长蛇出没,呼呼声是鸟儿拍翅膀起飞的声音,若是听到脚步声,除了人,也可能是老鼠,她以前不信老鼠能发出那么大的声响,后来二虎在窑洞旁的石级上撒上灰,第二天一早起来上面果真见到老鼠的脚印。更甚的是,三天两头总有其他的东西登堂入室,不请自来,蟑螂老鼠自不用说,最吓人的一次是他们刚上山的那年冬天,大雪下了整整一天一夜,好在山里最不缺的就是柴,他们在屋里生起炉火,小茅屋里被烤得暖烘烘的。一家人闲来无事,大眼瞪小眼,于是玩起了扑克,清秋太小,除了会玩“捡狗屎”,其它的都不会,只能一会儿看看这儿,一会儿瞧瞧那儿,突然,她立定在屋中央,侧着脑袋盯着凉床底下看了看,喃喃自语道:“嗯?花花!”说着,从门后取了扁担,螃蟹似地横着走向凉床,经过哥哥们身边时,扁担一头先撞了三桥,又推了大龙,可他们一个个都沉浸在牌局里,无闲心理会她。清秋一路推推撞撞,走到凉床边,先把扁担搁地上,身体趴下,再提起扁担,扁担一头又戳到了背床而坐的二虎,二虎揉了揉被戳疼的屁股,回头问:“十五你干嘛呢?”“有花花!”清秋一边答一边把扁担往床底下伸。大冬天里,哪来的花儿?二虎的双眼随着扁担探入床底,这一看,惊得他即刻蹦了起来,那哪里是什么花,明明是一条跟扁担一般粗的菜花蛇,正盘做一团睡觉呢!眼看着清秋的扁担就要戳到蛇身上,二虎赶紧抓住扁担头,缓缓抽出,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菜花蛇虽无毒,却凶猛得很,惹了它,绝对没好果子吃,更何况是那么大的家伙,只能想办法把它引出去。清秋至今都还记得,那菜花蛇离开时,尖尖的脑袋出了门,尾巴还在床底下,要不是二哥及时发现,她那天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然而,即便是那么不堪的小茅屋,老天也不愿给他们留下。

    那天是农历九月初二,为了节省灯油火蜡,一家人吃了饭早早地就睡下了。清秋还在缠着三哥给她讲故事,外边忽地传来密密麻麻的雨声,大龙跟二虎几天前才刚给屋顶加了几重茅草,觉着应该不会漏雨,没想到一会儿又沙沙的打起风来,雨越下越急,风越吹越狠。屋外,呲啦,呲啦,呲啦,像剥大白菜帮子似地,条条树枝被掰得轻易清脆;稍瞬,“轰……砰”一连两声巨响,那是大树被连根拔起后又被猛地甩出的声音。清秋如受惊的猫,倏地贴到三桥身上,紧紧地抱着他的胳膊。突然,头顶呼啦一下,一片茅草给骤然刮飞,屋子摇摇晃晃起来。大龙只道:“不好!”即刻拉上三桥,二虎也抱起清秋,飞似地奔出茅屋,拼命地朝窑洞跑,可是,临到洞口时,二虎却乍然止步,双眼惊恐地盯着前方,似乎里面坐在一头凶猛的红眼妖怪。大龙见状,大喊道:“二虎你不要命啦!还杵着干啥?快呀!”二虎却像中了邪一般,抱着清秋愣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大龙没办法,只能先把三桥安顿好,回来把清秋接过去,最后,连拖带拽地才把二虎拉进洞去。

    自那次窑洞坍塌,刘大碗意外过世后,二虎便再没进过窑洞。重建土窑时,二虎搬砖、担泥、搅拌浆水,重活基本上都他一个人包了,可唯有一件事他不做:进窑洞。大龙知道他有心病,也不逼他,要不是那场几十年不遇的猛烈台风,情况危急,大龙也不会拖他进去。土窑依山坡而建,一来省钱,再来也更牢固,窑洞越往里越窄,高度也越低,最里只能放一层,八个饭碗,窑洞全长不过二十来米,形状宛如一条盘踞山间的黄龙,万幸当时没烧窑,他们四兄妹才有一个容身之所。大龙担心东西吹进洞里,拉着弟弟妹妹尽量往里躲,可二虎依然僵在洞口,两眼直直地盯着窑顶看,黑魆魆的夜里,面对面站着也只能看到个黑影,就算真有什么,也看不清楚。清秋以前问过大哥:“二哥为什么从不进窑洞。”大哥说二哥怕黑,当下看来,果真如此。本来吓得战战兢兢的清秋忽地勇敢了起来,忙跑回头,小手拍拍二虎的背,安慰道:“二哥不怕!十五会保护二哥的!”说着,拉起他的手拔河似地往里拖,然而,二虎脚底却像挂了个秤砣,每一步都艰难,清秋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才勉强移了几步。忽然,嘣地一声巨响,二虎下意识地抱住清秋,弯腰把她护在怀里,过了许久,他才敢挺直腰,没有东西砸下来,窑顶想必还在。听声音像是从身后传来的,二虎转身朝洞口看了看,隐约能看到一片模糊的黑影,应该是一棵树砸在洞口上了。“二哥,别怕啊!”难得清秋还能如此镇定,二虎总算回了些魂,揉揉清秋的头发道:“二哥不怕。”

    窑外宛然已成炼狱,飓风骤雨如黑白无常,凶神恶煞,口吐长舌,正对着整个陶镇吸魂散魄,所到之处,毁天灭地,势不可挡。树木在肆风中嘶喊挣扎,他们痛苦地扭摆着躯体,疯动魔舞。繁枝败叶,残草断木,铺天盖地,漫天翻飞。一股旋风像摘帽子似地,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们的小茅屋给端起来,哗地甩飞了出去,连一根茅草都没留下。早先逃出茅屋的时候太过匆忙,什么都没带出来,就连外衣都来不及穿,三桥跟清秋两人夜里老是踢被子,都还套了棉毛衫裤,大龙只穿着单衣裤,二虎身上更是只有短裤加一件破了好多个洞的白背心。夜深寒重,四兄妹在遗世独立的狭小窑洞中缩成了一堆葱花卷,倚偎在一起,三桥跟清秋人小不知愁,风雨飘摇声中很快就入睡了,两个做哥哥的眉心都打成了死疙瘩,想着这阵该死的风把他们吹得一无所有了,天亮后,他们该怎么办?

    那时候没有电视,也没有天气预报,台风来得毫无预警,离开时也不打一声招呼。天快亮的时候,风停了,雨也住了,晨曦慢慢潜入窑洞,二虎终于看清了堵在洞口的东西:一棵斗碗粗的松树横在洞口,大部分的枝条已经被风折断,剩下满树的尖刀利器,若不是十五拖着他挪了那几步,他那条小命多半已经挂在上面了。

    台风过后,一片狼藉。一夜间,世界被蹂躏得错了位,眼见之物七颠八倒:根不在土里,叶不在枝头。茅屋后的那窝幼鹭被打得四散,大半都葬身泥里了,活着的不是摔伤了皮肉,就是折断了脚骨,湿透的羽毛贴在身上,连啪哒翅膀的力气都没有,清秋拾起它们,死了的埋在山坡上,将死不死的养在窑洞里。小茅屋已经被夷为平地,里面的东西不翼而飞,无一留下,四兄妹漫山遍野地找,却只找回一口被撞得歪了嘴的大铁锅,一床挂在岩石上,湿漉漉的棉花被和一条压在大树底下的单裤,裤子浸在黄泥水里一整晚,已经成了泥浆裤,清秋还是很庆幸,嘻嘻乐着说:“这下,二哥终于不用再光屁股了!”

    台风虽然带走了清秋四兄妹的茅屋,也总算给他们留下了点东西:残枝、断木和山石困住了好些飞禽走兽,除了受伤的鸟儿,他们还捡到四只山鸡,三只野兔,另外还有一头足足一百八十斤重的黑鬃毛大野猪,二虎看到它的时候,它被压在一堆石板下,已经奄奄一息了,多半是黑夜里它被惊得横冲直撞,倒霉撞塌了采石场的石堆,这才丢了命。一头足膘的土猪能卖一百块上下,按理说野猪价更高,可他们把猪抬到西街杀猪佬于远雄那儿时,于远雄像选空姐似地,对那野猪一顿挑剔:猪太瘦,肉不肥;嘴太尖,皮太黑,最主要的还是一头死猪,最多值三十块。二虎眉一横,生气道:“不卖了!大哥,咱抬回去自己吃,正好熏腊肉过年!”大龙好说歹说,才把二虎拉住,请于远雄再加点儿。于远雄看二虎气得眉毛倒挂,不像是说说而已,忙给自己搭了几级台阶,作势摸了摸猪肚子,说道:“这猪倒好像还没死透,这样吧!看在我大哥,你爹刘大碗的份上,大家街里街坊的,我就做个人情,再加十五,实在不能再多了,再多你叔我可真就要倒贴钱了。”兄弟俩明知道人家欺负他们兄弟年少,可当下他们跟那头野猪一样是任人宰割的肉,迫于眼下家里的境地,住的地方且先不论,吃穿用度样样都要钱,四十五块起码能解这燃眉之急,只能认了。多年以后,每次打风,他们总会想起那头悲催不幸的猪,若没有它,真不敢想象那年台风后接下去的日子要怎么过。

    经历了那场飓风,大龙二虎两兄弟都觉得茅屋是决计不能再住了,可砖瓦屋他们铁定是盖不起的,正在两兄弟抓破脑袋没主意的时候,窑里来了个不速之客:建筑工地的大师傅。大龙的第一反应是二虎那小子肯定又惹事了,二虎却是一头雾水,酒厂不是已经完工了么?难不成出了啥事儿?“大师傅,您怎么来了?”二虎四下扫视了一大圈,总算找到一个大木桩,搬过来用袖子擦了擦,有些难为情的说:“实在不好意思,前两天打台风,我们的房子被刮走了,凳子也不知飞哪儿去了……”

    “行啦!坐哪儿不行?没那么多讲究。”大师傅大名孟建桥,跟清秋的表亲们住同一个村子。

    大师傅一身青布衣,也许是长期在工地的原因,他的皮肤黑得发亮,国字脸,络腮胡子,眉毛像两把利剑,坚韧有力。他随身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叼在唇上,又捞出火柴给自己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再缓缓吐出一串烟圈,叹息一声道:“好久没遇上这么狠的风了,我上一次见还是二虎你这么大的时候。那会儿大多都是茅草屋,风一刮,几乎整个村子都没了,死了好多人。”他没提的是,他爹也是那好多人里的一个,作为长子,十三岁的他自那日起便挑起了整个家。

    “镇上好多房子也被砸破了屋顶,大师傅,你们家没事吧!”大龙一边叠柴,一边问。

    “我那房子结实着呢!风再大也没事儿!”大师傅言语中透着自信,他盖的是平房,不像瓦屋,一砸准裂,再说,他可是大师傅呢!要是他自己的房子都一吹就倒,谁还敢找他盖房子?“你们啥打算?也不能总住在窑洞里呀?”

    “我们……还没想好。”二虎低沉着声,踌躇道:“那个,大师傅,正巧您在,想讨教一下,若是搭一间结实点儿的木屋,得打多深的地基?”

    “那得看多大一间,怎么着也得到实土层才行。”大师傅弹了弹烟灰,又狠劲吸了一口。

    二虎看了一眼正在整理木柴的大龙,又看了看在不远处玩的三桥跟清秋,“够我们四个住就行!”二虎道。

    “木屋倒是个不错的想法,只要木料足,花不了多少钱。”大师傅四下看看,满山都是东倒西歪的树木,想来是不缺的。

    五代以上居于陶镇的人都拥有一片山林,老刘家的祖先是陶镇开荒牛,山林面积比一般人家大,揭不开锅的时候,四兄妹还砍了木材去集上卖。这一场风下来,树木倒的倒,歪的歪,不用的话也只能拿来做柴火。

    大师傅走到原来茅屋的位置巡了一圈,说道:“你们原来这地儿也特小了,要盖就盖个大的。”

    二虎苦笑道:“我跟大哥能整出原来那么大一间就不错了。”他们根本请不起砌匠,二虎在工地干活时,偷偷看过师傅们怎么搭棚子,他寻思着跟大龙两人自己试试。

    “你小子不会以为盖个木屋跟小孩过家家一样简单吧?就你们倆,盖到猴年马月去?”大师傅毫不客气地说。

    二虎挠挠脑袋道:“我们想着先搭个三角棚,只要结实就行,就怕风一刮又倒了。”

    “又不是住一天两天,三角棚哪是长久之计?”大师傅把烟屁股扔到地上,一脚踩在上面毫不留情地旋转蹂踏,好像那烟屁股跟他有仇。“这样,赶明儿,我找几个人过来,先把架子搭上。”

    “不,不,不,不用,大师傅,我跟大哥自己慢慢搭就行,不敢麻烦大师傅!”二虎忙摆手。

    “你是担心钱吗?”大师傅盯着二虎。

    二虎低下头,老实说道:“不瞒您说,眼下,我们确实没钱。”

    “我说要收你钱了吗?”大师傅没好气地道。

    “那就更不行了!”二虎坚持。

    “我可不白给人干活!我看你们这儿木材多,而我那边新工地需要一批玄皮条子,正好我帮你盖两间木屋,你给我两车上好的木材,谁也不欠谁。”大师傅一脸严肃,不容分说。

    “两车木材值不了多少钱……”二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大师傅,您今天是来找木材的?

    “哎呦,瞧我这记性!”大师傅一拍大腿道,“是这样!我之前不是跟你提过酒厂酒杯投标的事儿吗?你后来有没有送酒杯过去?”

    二虎一听,耷拉了脑袋道:“别提了,我大哥几天几夜,不吃不喝,好不容易赶出来一套杯子,谁知,到酒厂临时办公室门口了,不小心被人撞了一下,全摔坏了,没赶上标。”

    “全碎了?一个没留?”大师傅问。

    二虎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景,说道:“应该都碎了,我还借了工地的扫把,清扫了碎瓷片。”

    “那就奇怪了……”大师傅一脸疑惑。

    “咋啦?”二虎好奇地问。

    “听说上个月,市里领导到酒厂参观视察,有个官挺大的无意中见守卫室桌子上放了个酒杯,拿来看了一下,顿时喜欢得不得了,说是跟个啥古董有七八分像,问是哪儿买的,如果有完好的,他愿意花五十块钱买一套。守卫员说他几个月前路过临时办公室,见排水沟里有个杯子,便捡了起来,虽然缺了个口子,可他瞅着挺好看,就捡了起来,平时拿来调糨糊,贴通告。掉在临时办公室门口的,十有八|九是参加投标的人,可厂长问了一圈也不知是谁家的,后来好几个窑洞还照样子做了,可都做不出原来的样子。我昨儿听说时,突然想起你之前也参加了投标,想着那杯子会不会是你家的,所以过来问问。”大师傅似有惋惜,突然又补充道:“对了,听说那杯子上画了几只鸡。”

    “咦?这么巧?我那天送去的杯子上画的也是鸡。”二虎怕自己记岔了,又转向还在收拾柴火的大龙,扬声问:“哥!我们上回送去酒厂的杯子上画了啥?”

    大龙一边把树枝折成差不多两尺来长的段儿,一边答:“画了啥你忘啦?公鸡、母鸡、小鸡、蜈蚣还有花,咋啦?”

    “花!没错没错!听说也有花!”大师傅激动地说。

    二虎陷入了沉思,须臾,抬头望着大师傅,猜测道:“大师傅,您说有没有可能当时滚了一个进排水沟,我没留意到?”

    “肯定是这样!你被撞倒了,杯子摔地上了,等你坐起来,发现杯子碎了,嘿!没想到,竟然还有一个掉沟儿里了!”大师傅打快板似的,好像他目睹了整个现场。

    “当时撞倒我的是赵建成他爹,虽说杯子碎了,他应该也看到了上面的花样,您刚才说酒厂厂长问了所有投标的人,都说不知道,搞不好还真不是我们的。”二虎又有些迟疑地说。

    “赵家?上次中标的就是赵家,听说他们家是第一个照着那杯子重烧了没成功的。”大师傅想了想道,“虽说,咱不能把人往坏里想,可这世上心里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多了去了,谁也说不准。再往另一边儿想,兴许他真没仔细瞧呢?不管咋地,据说那杯子现在还在保卫室里,你们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经大龙自己鉴定,那只缺了口的杯子确实是他烧的。当时他试了好多个杯都不满意,突然想起他爹刘大碗曾经提过,自古以来,最好的酒杯当数明代成化年间的鸡缸杯,大龙翻了刘大碗留下的款式花样册子,照着上面的杯形制胚,再跟着花样一笔一笔描出来的。

    听说找到酒杯原主,酒厂秦厂长让保安员赶紧请人去厂长办公室,可当大龙站在秦厂长面前时,他怎么都不敢相信,陶镇十几家大窑都做不出来的酒杯,竟然出自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之手。秦厂长指了指办公桌上的酒杯,问大龙:“这杯子是你做的?”

    “是!”虽说第一次见领导级的人物,大龙却半点不怯场。

    “口说无凭,有什么证据?”秦厂长又问。

    “要啥证据?是我做的就是我做的,我还能撒谎不成?”大龙是个直肠子的老实人,一句话反而把秦厂长问倒了。

    大龙的话虽不大中听,也挑不出啥错,大抵是那种不大会变通的,可这样的人也多半是闷头干实事儿的,这倒给了秦厂长几分信心,“那你能再烧出一套一模一样的来吗?”秦厂长再问。

    “能!”大龙答得干脆。

    “多久?”秦厂长是见过世面的人,知道跟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对大龙这样的,能用一个字沟通就不要浪费第二个字。

    “七天。”大龙回答。

    “多少钱?”秦厂长快人快语。

    大龙刚要开口,站后边的二虎却一步向前,抢先答了:“不要钱!”

    不要钱?这倒是出乎意料之外,秦厂长把眼光移到二虎脸上。“你是谁?”

    “我叫二虎,大龙是我哥。”二虎不慌不忙。

    秦厂长点了点头,又问:“不要钱那你们要什么?”

    大龙看向二虎,二虎像是早有准备,从容地道:“如果我哥烧的杯子令厂长满意,那下次酒厂若还需要酒杯,希望能让我们来做。”

    秦厂长哈哈大笑,心道这小子够聪明,一套酒杯本值不了多少钱,若是价开高了反而显得贪心,不如卖个人情;只要收了他们的酒杯,就是认可他们的实力,那将来从他们窑里买酒杯也名正言顺,再者,他堂堂一酒厂厂长,总不会在两个孩子面前失了信誉。“行!只要你们能把这套杯子做好了,今年过年的五百套生肖酒杯就是你们的了。”

    “多谢厂长!”二虎笑道。

    “先别谢我,先把杯子做出来再说。”秦厂长也微笑,转而又问,“你们这么年轻手艺就这么好,跟谁学的?”

    “我不会,我大哥是跟咱爹学的。”二虎看大龙没有要答话的意思,替他答了。

    秦厂长扬起了眉。“那你爹呢?岂不更厉害?有机会可要见识见识。”

    二虎默了默道:“咱爹……已经不在了。”

    “哎呀!那还真是可惜。”秦厂长略显尴尬。

    一侧的保安员趁机开口了:“厂长,您是外地人,可能不知道,他爹可是刘大碗,刘大碗的烧瓷手艺在咱陶镇可是这个!”保安员竖起大拇指。

    秦厂长恍然道:“原来是虎父无犬子呀!那七天后,等你们的杯子!”说着又面向二虎,“这次可别再摔啦!”

    二虎满口答应下来。这一次,绝不能再摔了。

    第七天,一套侈口浅腹,精致隽秀的鸡缸杯准时呈到了秦厂长面前。胎体轻薄通透如蝉翼,釉面光滑莹润如美玉,青花底釉柔和雅致,亮丽斗彩趣意盎然。且不说那透亮得可以用来做灯罩的杯子需要哪般技艺,单单那游刃有余的笔触和那淡妆浓抹,相得益彰的混色技法也足以让许多学艺多年的美术生自叹不如,而所有这些,仅出自于一个不到十七岁,只有小学毕业的大龙之手。

    秦厂长在瓷器上算是个外行,可见了杯子也觉爱不释手。“听说十年前,一只真的古董杯在香港拍卖会上,卖了五百多万港币,真是比金子还值钱呢!”

    大龙听了不置可否,于他来说,五百万也好,五毛钱也罢,终究不过一套酒杯,难不成五百万的酒杯装的酒会出奇地香?话虽如此,这套酒杯却让毫不起眼的大龙有了些许名气,市里几家卖高档瓷器的特地找大龙给他们制作仿古瓷器,一根筋的大龙不明其理,干嘛非得模仿古代的?他们大笑着说现如今的人啊,追求的是文化品味,像大龙他们这样没见过世面的小乡巴佬是不会懂的。

    大师傅言出必行,领着八个人花了三天时间,为二虎四兄妹搭了一座精致的小木屋,山上潮湿,木屋离地两尺而建,屋子四周还留了一圈走廊露台,一来可以减少鼠虫直接进屋,二来方便晾晒衣服什么的,夏天还可以坐坐乘凉;木屋顶上盖了雨布又加了石棉瓦,再也不用担心漏雨的问题。对于住了近两年茅草屋的四兄妹来说,这木屋无异于宫殿,奢华又舒适。大师傅真心帮忙,说太多感谢的话反而见外,大龙二虎只能选了上好的木料,扛到山下,给大师傅装了满满两卡车运走,至于人情,只能等以后有机会再还上。

    为了方便买瓷器的客人上山,四兄妹在九洞桥路口竖起了“大碗瓷器”的大招牌,一路做标志到他们漂亮的小木屋栅栏门口,以一个四四方方的,打磨得不怎么平整的牌匾作为那条道的终点,牌匾上刷了一层薄可见底的白色油漆,只为了能稍微凸显上面的内容。正中央是“大碗陶瓷”四个狼毫大字,四个角落里还有四个小小的名字,左上角是“大龙”,右上角是“二虎”,左下角是“三桥”,而右下角的有些不一样,因为清秋还不大会写字,但她又不想让哥哥们代笔,所以自己写了个歪歪扭扭的“15”。自此,日子虽然依旧清贫,可总算不再吃了上顿愁下顿,那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

    如今回想起来,曾经的九山生活苦是苦了些,却也并非一无是处,相反,清秋觉得那是他们四兄妹过得最快乐的时光。

    九山算是陶镇群山之中最矮的山,再往后,都是深山老林,景致极好。大龙还在木屋后边栽种了两棵梨树,春末,百花凋谢的时候,梨花开了,团团簇簇,有很长一段时间清秋都以为那不是花,是打棉被的大师傅把雪白的棉花弹到了树上。秋天,梨子的皮还绿着,腿长脚长的二虎就时不时爬上树去,选一个当阳的黄屁股的摘下来,切开了全家一起尝,刚开始的时候都涩得很,等到香甜可口的时候,树上的梨已经被他们尝掉了一大半。熟透了的果子,风一吹就掉地上了,也有些被鸟儿啄落的,清秋常做的事情就是提着竹篮在树下捡梨,掉一个捡一个。多年后,一家人坐在堂屋看电视,电视里面有一个虔诚的教徒说她从不吃有生命的东西,水果只吃树上掉下来的,清秋脱口而出:“谁说从树上掉下来就没生命了?再说,被风吹下来的,被鸟儿啄下来的,跟用手摘下来或者跟竹篙打下来的有区别吗?”

    三桥答得一本正经:“有啊!最本质的区别就是自然因素和人为因素。”

    清秋扁扁嘴道:“叫我说,这姑娘就跟三哥你一样——挑嘴儿!但凡掉地上的,只要不是腐烂得不能吃,百分百比树上摘的甜。”

    “好好的咋又说到我头上了?”三桥无奈地道。

    “难道我说错了吗?”清秋笑眯眯地瞅着三桥,“要不今儿晚上煮个鸡蛋,我吃蛋白,你吃蛋黄?”记得有一次,大龙在集上幸运地卖出了所有的碗,却让一群流氓把钱抢得一分不剩,他们四兄妹连喝了三天的米汤水。后来,二虎不知从哪只可怜的鸟那里掏了一窝鸟蛋,清秋饿得连蛋壳都想一起吞了,可到了三桥那儿,依然只吃蛋白。

    “别老拿蛋黄说事儿!”三桥的声量不自觉地低了几分贝,蛋黄于他确实是个事儿。

    “那咱不说蛋黄,说鸡杂,要不说猪红也行,或者……”清秋得寸进尺,越说越得意,要列举三桥不吃的东西,她能兜出一箩筐。

    三桥马上举手投降:“得,得,得!你赢了!看电视!”

    每次清秋跟三桥斗嘴,大龙跟二虎从来都只在一旁笑着看戏,绝不参和,反正结局都一定是三桥认输。

    山上有很多好东西,比如杜鹃花。杜鹃花开的时候,花香和着树的味道,竹的味道,草的味道,泥土的味道,各种不同的味道交集在一起,漫山遍野弥漫着一种特别的香气,长大后的清秋回忆起那种无可比拟的香,想着怕是德国作家帕特里克·聚斯金德的小说《香水》里那个嗅觉异常灵敏的天才调香师格雷诺耶也调不出来。九山的杜鹃花姹紫嫣红,色彩丰富多样,大部分是粉红色的,那是大嫂最爱的颜色,记得他们还住在茅草屋的时候,那会儿还是老王豆腐的闺女映香,隔三差五地给他们送豆腐和豆腐乳,大哥偷偷地摘了粉红色的杜鹃花送给她,清秋隔着破门缝偷看,握着杜鹃花的映香姐姐的脸比那花儿还红。三哥矫情得很,说什么“花开君勿折,花谢君勿扫。”这门一开,漫山遍野的花儿都在眼前,干嘛还贪心不足非要摘了往家里搬?话说得好听,大哥大嫂结婚的时候,三哥也摘了好大一把,还博爱得很,不仅把不同颜色的花搭配在一起,还加了几条狗尾巴草点缀,清秋猜但凡这世界上有的颜色,大概就没有他不喜欢的。三哥的花束里,她很不喜欢那朵大黄花,香味浓烈刺鼻,闻起来让人头晕,她给它起了个名叫晕头花。白色是清秋最爱的颜色,三四月里,每隔几天她都会摘一大把回家,然后插在梨树下,至于为什么插梨树下,实在是因为屋子太小,没地儿摆花瓶。至于二哥,清秋几乎没见他采过花儿,刺藤尖儿倒是一摘一大把,二哥为了摘刺藤尖儿,经常被刺得满手伤。他们一家都喜欢吃刺藤尖儿,撕掉带刺的皮,嫩绿的藤尖咬在嘴里,甜甜脆脆的,比甘蔗还好吃。

    九山的另一样好东西是蘑菇。一年两季:春末和初秋时节,蘑菇一堆堆的疯长。清秋爱极了那些花花绿绿的小雨伞,大大小小,高高矮矮,朵朵不同。五六岁的时候,三哥给清秋讲了个拇指姑娘的故事,夜里,她做了个梦,梦里她变成了一个拇指姑娘,整日里在山上跑,饿了吃野果子,累了在软绵绵的松针叶上睡觉,下雨了就在蘑菇下躲雨,那是她此生做过的最美的梦,以后的梦大多都不记得了,记得的都是噩梦。每次进山,清秋跟哥哥们采的蘑菇都能装满一个大木箱,一季最起码能采十几箱,多得吃不完的就用绳子穿起来晒成菌干挂在露台屋檐下,吃到第二年开春还吃不完。新鲜的蘑菇拿来煮汤,清甜脆爽;菌干跟姜片、蒜头和豆豉煸炒后再洒上几粒葱花,清秋能吃下三碗饭。

    九山的山林很深,有些地方的树木茂密得射不进一线光,方向感不强的人一个不小心就会迷路。有一次,清秋跟三哥一大早出去采蘑菇,中午回家时,不知道为什么怎么绕都绕不出去,来来回回在原地打转,绕得口干舌燥,肚子饿得呱呱叫,三哥急得眼圈都红了,清秋静静地跟在他身后,心想若是从此以后都要住在山里,他们要吃什么?难道要像早前在林子里见到的那个白胡子老大爷一样吃虫子么?想起那天,白胡子老大爷劈开一个老树桩,从里面滚出来一条白白胖胖的虫,老大爷呵呵笑着说捡到宝了,然后两指拣起放进嘴里,嚼吧两下便吞下了肚,清秋顿时觉得毛骨悚然。看着篮子里的蘑菇,她心里直后悔怎么不带盒火柴在身上,眼下能吃的大概只有野果子和地葡萄了。傍晚的风吹得树林呼啦啦呼啦啦地响,清秋跟三桥冷得缩成一团。突然,很远的地方传来了大哥和二哥的声音。说来也奇怪,他们找了一下午的路都找不到,在听到哥哥们声音的那一刻四周豁然开朗,原来路就在眼前。大哥说他们遇到拦路鬼了,那是清秋人生第一次听到鬼字,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生物叫鬼,她很好奇:“那拦路鬼到底长什么样子,为什么我看不见他,他为什么不说话?又为什么要拦我们的路……”太多的问题,问得大哥失去了耐心,只道你一个小孩子问那么多做什么,赶快回家,深山里不能乱说话。

    *捡狗屎:一种扑克牌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