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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陶镇变陶县

    雨后新晴,一切都明亮干净,就连烂泥山路上的泥膏也出奇的细腻,跟陶瓷厂泥料大师傅练出来似的,在午后和煦的阳光下泛着柔光。放眼整个九山,虽然也有不少松树和松柏类的长青树,此刻依然绿得跟圣诞工厂里的塑料圣诞树一般,足够为眼保健操后提供绿意,可大部份树都已经成了秃子,午后无风,世界纹丝不动,像是电影突然被卡在了某个冬日画面,苍凉,静止。

    清秋站在院中央面对着屋子,眼前是一幢顶特别的两层小洋楼,红砖墙,白色窗,两层屋顶上都盖着仿古树脂青瓦,装饰是顺带的,主要作用是拿来风干肉菜:一楼屋檐下左边挂着一排长条形的酱色腊肉,右边是一头猪的小肠充的胀鼓鼓的暗红色腊肠,二楼屋檐下由左到右悬着的依次是大头菜,黄花菜,长豆角,五色菇,萝卜干,红薯干,红辣椒,最右边的是茄子,大部份的陶镇人都习惯把茄子切四瓣,架在竹篙上晒,嫂子总与别人不同,她喜欢用麻线把茄柄一个个串起来,炮仗似地晾,冬天里把晾干的茄子切开,一股清香扑鼻而来,跟豆豉肉丝一起煸炒,那个香啊!想起来都满嘴的口水。

    小楼前后伸出两个七尺见宽的大露台,前瞰水,后观山,水看腻了回头瞧瞧山,山瞅烦了再去望望水;夏天可以喝茶乘凉,冬天可以吃酒烤肉,但凭君意。

    墙根轟出一株丈许高的木芙蓉,枝头挂着几朵粉红色的芙蓉花,广东地区的木芙蓉大多单薄,单瓣双瓣的居多,然而,陶镇的木芙蓉却层叠交错,娇艳动人堪比牡丹,牡丹花瓣向蕊伸展,而陶镇木芙蓉却自由随性,花瓣方向杂乱无章,自成一派,别有一番美丽,不用说,这肯定是大哥为钟爱粉红的大嫂种的。后院辟出来一片菜圃,沿着山坡爬了约莫大半亩,里面小葱、小蒜、芫荽、大白菜、小白菜、包心菜、胡萝卜、白萝卜,清香馥郁,生机盎然,与园外的九山宛然是两个世界,就像是贫瘠的黄土高坡上无端冒出来一片绿洲。被大雨冲洗过后的菜地清新气扑鼻而来。山坡上还蔓着一坡枯萎发黄的红薯藤,早该收进屋里了,“二哥,红薯该挖了吧?”清秋对二虎道。

    正巧大嫂映香从外边儿回来,接了清秋的话:“是该挖了,就等你回来挖呢!”

    清秋回头,见大嫂大包小包的两手腕上都是包,整个上半身只留下个脑袋在外边,二虎忙向前帮忙。“嫂子,给我吧!”

    “这些先搁洗衣台上!”映香把左手的东西给二虎,下巴朝院门右侧抬了抬,清秋这才注意到那院落一隅还有个三角棚,棚下摆着十公斤容量全自动洗烘一体洗衣机,靠院墙挖了压水井,井旁砌了个三尺半宽的四方水泥蓄水池,池侧搭着半人高的洗衣台,台面是一块天然的青石,青石很大,清秋张开双臂都够不着边。

    清秋也向前一步,取过映香右手上的一半东西,笑着道:“嫂子,你该不会是把半个陶镇都搬回来了吧!这么多,都放哪儿呀?”

    “放哪儿?放你屋里呗!反正你也不回来,空着也空着。”映香半开玩笑半责备地道。

    清秋忙揽着映香的胳膊,撒娇道:“别呀!嫂子!我这不回来了吗?”大龙结婚早,当时二虎参军去了,大龙一个人忙里忙外忙不过来,映香便三天两头来帮忙,豆腐老王,也就是映香她爹怕外人说闲话,虽说他打心底里不满意这门亲事,且不说大龙家里穷得上没半片好瓦,下没半张好塌,就大龙那半天放不出个响屁来的木纳性子也让豆腐老王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可无奈女儿喜欢上了,他也没办法。另一个原因是,映香比大龙长了三岁,那会儿姑娘家二十四岁已经到了出嫁的年龄,再熬两年都成老姑娘了,反正迟早的事,宜早不宜迟,所以草草选了个日子,简简单单地就把婚事给办了。映香嫁过来的时候清秋才十岁,对于清秋来说,大嫂不止是大嫂,也是半个娘。

    “这还没买齐呢!你瞧瞧,这是你大哥给我列的单子。”映香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折叠的白色小方块儿递给清秋。清秋把小方块儿打开,那是一张从数学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的字甚有剑拔弩张之势,一笔一划遒劲有力,是大哥写的没错。大哥书念得不多,外表瞅着木纳寡言,腹中尽是锦绣,不仅字写得极好,水彩画也是一把好手,大哥说那都是爹教的。以前三哥说清秋学习不用功,她回嘴道:“很多东西不是光用功就可以的,你瞧咱大哥,很多学书法的字儿都比不上他的,这说明什么?说明学东西是要靠天份的。”为此她还被二哥训了,“谁跟你说大哥没用功了?大哥一个人在窑洞口练字画的时候你还在舔鼻涕,尿裤子呢!”

    清秋细看纸上的内容,只见上面纵横挥洒着:

    “菜:

    1.\t红参枸杞炖竹花鸡,多加红枣

    2.\t排骨两条,加姜片、蒜头、豆豉爆炒后,放入五色菌焖透,出锅前洒一把葱花

    3.\t芋头切手指厚的三角片,裹鸡蛋面油炸,再调一碗酱油辣椒面,加蒜末,少点辣子,多蒜末

    4.\t黄芽白,清炒

    果子:

    1.\t苹果,越红越好

    2.\t南方蜜橘,选小个儿皮薄的

    零嘴儿:

    1.\t小麻圆,东大街柳树婆家买,要现炸的

    2.\t发糕,不要切片的,要杯形的

    3.\t桂花糕,绿豆糕,西渡口驼子家买

    4.\t五香瓜子儿,兰花豆,菜市场门口买

    5.\t猫耳朵,你娘家隔壁的隔壁那家铺子买

    6.\t玉米棒子,爆米花,桥边黑老二那儿买,泡筒要一半黄一半品红,再加几条白的也行

    7.\t……”

    鸡汤里的红枣,五色菇里绿色的葱花,清甜的黄芽白,所有这些都是小时候的清秋喜欢的。南方蜜橘选小个儿的,不仅是因为小的甜,还有一个原因是一样的重量,一样的价钱,小橘子数量多,一天一个,能吃好多天;柳树婆家的小麻圆,香香脆脆的小圆球上裹着密密麻麻的黑白芝麻,五个一串,哥哥们一人一个,清秋两个。

    清秋从一个密封袋里抽出一白一黄一品红三条玉米棒子,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真好吃!”清秋道。这要是搁以前,非过年过节,平日里可是很难吃得到的。快过年的时候,打爆米花的大师傅扯着嗓子眼儿在集上那么一吆喝:“玉米棒子爆米花呢!打爆米花呢!”不消一会儿,黑乎乎的像海军大炮似的爆米花机前便排起了长龙,有人手里提着大米,有人提着玉米,半斤到两斤的不等,有的喜欢爆米花,有的喜欢大米泡筒,玉米棒子,家境好些的会多带两勺白糖,没条件的就只能由着爆米花师傅的心情或多或少加点儿糖精。轮到清秋的时候,她总会在大炮爆炸前先跑得远远的,等那“嘭”的一声巨响过后,才跑回去,看着师傅把炮筒或米花装近大尼龙袋里,她再跟三哥一起喜滋滋地抬回家去。

    苦日子过来的人都是吃多少买多少,从不浪费,今日大哥可是下血本了。

    “嫂子,咱家发财了么?”清秋微笑着问。

    清秋看单子的空档,映香已经把大包小包分门别类,该摆伙房的摆伙房,该放堂屋的放堂屋。“我早上也这么问你大哥来着,平日里抠得半个子儿也舍不得花,今儿个咋这么豪气了呀?”

    清秋一本正经地道:“大哥肯定赚大钱了!”

    映香毫不留情地拍了清秋肩胛骨一掌,笑着骂道:“你个没心肝的!就这么想你大哥的好呀!越大越没良心。”

    “嫂子瞧你这话说得,良心这玩意儿又不是皱纹,还能随着年龄增长?”清秋贫嘴笑道,大哥常挂在嘴边的话是“买那么多干啥?你有几个肚子几张嘴?”他一辈子省吃俭用,可只要力所能及,却从没省过她。

    “合着你是从小到大就没良心?”映香嘁了一声说道,“你大哥说你瘦得皮包骨了,心疼得一宿没睡,坐在床头列了这个大单子,让我整点好吃的给你补补!昨夜里你回来得晚,我没瞧见,来!让嫂子好好瞅瞅。”映香掰过清秋的脸蛋看了看,又退一步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嘴里啧啧个不停,突然,她使劲在清秋的胳膊上掐了一下道:“你说你这么大个人了,咋连个饭也不会好好吃呢!”

    “哎呦!疼!疼!”清秋夸张地大叫着把胳膊肘横到了胸前。

    “你还知道疼啊!都只剩下骨头了能不疼么?”映香又揉了揉清秋被掐的地方,“饿了吧!想吃点啥?嫂子做给你做去。”

    清秋摇摇头道:“二哥买了油渣米粉回来,刚吃饱了,他说带我到附近看看。”

    “那去吧!好好认认路,回头找不着家可就闹笑话了,这几年呀,这地方可大变样啰!”映香感叹道。

    走出院墙,清秋又回头立定在铁门口,一边吃着玉米棒子,一边好好地欣赏她们的新屋。嫂子嫁过来的时候,二哥去当兵了,他退伍归来后,原本就挤挤巴巴的小木屋便更不够住了,后来,大哥二哥俩人商量了一下在木屋旁边盖了座青瓦房,瓦房不大,四四方方的,一条三尺宽的通道连接着前门和后门,后门的左手边是大哥大嫂的卧房,右边那间是为他们将来的孩子准备的;前门的左侧是堂屋,右侧以堂屋为单位,分成均匀的两等分,靠门的那一半是伙房,另一半则是一个四方天井,天井中央摆了个大水缸,水缸里漂着半缸碧绿的浮萍。大部分人家的水缸都是棕黄色的粗土陶,可大哥烧的是晶莹剔透的白瓷,上边还画着栩栩如生的荷花和清秋喜欢的长尾巴师公鱼,大哥原想着给她养几条鱼,可她说啥都不愿意养,也不许别人养,她以前养过三条世界上最好看的师公鱼,鱼尾巴摆起来跟扇扇子似的,她花了无数心思装扮鱼缸,天天扯最嫩的丝草喂养它们,可最后还是留不住,既然无论如何都是死,又何必养?嫂子觉得空着也是空着,每次遇到便宜又新鲜的鱼,就买回来放在里面养着慢慢吃。那一方天井就像一个天然剧场,每天每时每刻都上演着不同的情景剧,天晴时,阳光从一方无声无息地移到另一方;微风细雨时雨声滴滴答答,大雨的时候哗啦哗啦,有时候还雷电交加,就像交响乐一般,最有趣的一次是雨点敲打着浮萍,嫂子买的两条大鲤鱼倏地上演了一出鲤鱼跳水缸,离了水的鲤鱼在天井里叭叭叭叭地又蹦又跳,滑稽又好笑;冬天下雪的时候,一家人坐在堂屋烤着火红的炉火,天井里纷纷扬扬一片雪白,又是另一番风景。她和二哥还有三哥仍旧住在木屋里,准确来说应该是睡在木屋里,因为吃饭、看电视、下棋玩扑克什么的都是在青瓦房堂屋里进行。

    算上在学校的最后一个学期,加上在深安市的六年,她已经七年没回过陶镇了,她记性一向不好,都快把这个地方忘得一干二净了,真不敢相信,这是她的家。昨夜里太黑,只能瞧见它的轮廓,这会儿看着,她还是觉得跟做梦一样。

    “二哥,这屋真是咱家的?”

    “别人都说咱家这房子整得像灵屋呢!”二虎两手插在休闲裤袋里,也仰望着那两层建筑,展开刘二虎标准的二痞子式的坏笑。

    清秋不以为意,满不在乎地抬了抬下巴,“那也是好看的灵屋!”

    出了院子,走下七级石阶,十米开外,北向是一个车库,车库里有一辆白色东风,车库旁一棵双人才合抱得过来的大樟树,光秃秃的树枝张牙舞爪地刺向了天,似要把天空戳出一个个的窟窿眼来。清秋身旁有一丛落了叶的灌木,她习惯性地用拇指跟食指捏着一根干枝,轻轻一折,咔地一声就断了,又干又脆,若是扔进火炉子里,定然烧得毕剥响。不知哪儿来的一只灰麻雀,倏地从清秋眼前斜刺里飞过,落在石阶右边的梨树上,叽叽喳喳地不知在说什么。过了十几年,两棵梨树都已经水桶一般粗了,清秋拍了拍树干道:“都说果树越老,果子越甜,咱家这梨,是不是跟蜜一样甜了?”

    “是不是跟蜜一样甜你不知道吗?”二虎反问。

    “我咋知道?这么多年都没吃了!”清秋嘟囔道。

    “你没吃?”二虎盯着清秋。

    “我啥时……候?……”清秋突然想起,中秋节二哥去深安的时候带了梨,当时她还以为是他买的。

    “好吃吗?”二虎挑了挑嘴角。

    “哈哈!原来是咱家的梨呀!我说怎么那么不一样呢!清香扑鼻不说,还甜得跟蜜似的。”

    二虎斜觑了清秋一眼,摇摇头大步流星地自顾向前走了。

    清秋还在自我陶醉,一回头才发现人已经走远了,这才赶紧追上去。“二哥!你等等我呀!”

    清秋追得急,好彩二虎提前伸出胳膊挡住,她才没冲出马路去。“瞎跑啥?好好看路!”

    清秋扶着二虎的胳膊,稳住脚底,看了看路面道:“哎呦!修高速公路啦!”话音未落,一辆火红的低底盘跑车呼啸而过,在转弯的地方还展示了一个漂亮的鲤鱼摆尾,二虎咻地吹了一声口哨。

    “保时捷911,羡慕啦?”清秋对车没什么研究,可这辆她认得,她离开公司的那天,陈翰就是开了这车送她回公寓的。

    二虎㗫了一声,一边向早没了保时捷踪影的方向眺望,一边道:“羡慕啥?前几天还见人开宾利呢!”

    清秋伸开手掌在二虎的眼前上下晃了晃,“别看了,跑远啦!”

    二虎一把拍下清秋的手,说道:“我不是在看车,我看车里头的人。”

    “人?什么人?认识的?”清秋满脸问号。

    “不确定,好像是胖子。”

    “胖子?以前常上咱家玩那个胖子哥?他发达啦?”二哥兄弟朋友不少,常来家里走动的倒不多,胖子算是走得比较勤的。

    “他老爹开了个大酒店,瞧见没?那边最高的那栋楼就是他家的。”二虎指了指城中一栋绿色玻璃建筑。

    “气派呀!这么看来,那辆车对胖子哥来说是小意思。”在清秋的记忆里,胖子哥花钱一向豪爽。“咋啦?你想换车了?”

    “干嘛换车?我那车可是风神,风神知道不?”二虎一脸认真。

    “知道,名牌!”清秋很配合。

    “知道就好!”二虎微笑。

    “哇!咱这小镇子可真是日新月异,今非昔比了呢!”二人一路聊着,已经到了九河边。此刻正直九河枯水期,道路高出河面一大截。九河两岸那两大河床的五彩鹅卵石早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为了弯曲而有意人工弯曲得别扭的行人道,道口竖了个路牌,牌上写着三个挺矫情的字:情人路。清秋扁扁嘴,心道没情人的还不能来了么?正想着,迎面走来一对情侣,手牵着手,身穿蓝白相间情侣外套,脸上明明白白写着“热恋中”仨字儿。

    “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吗?这地儿两年前就已经改名叫陶县了。”二虎慢条斯理地道。

    “这不是还没习惯嘛!”虽说镇晋级成县听来是好事,可清秋却莫名地有些失落,比起陶县,她还是更喜欢陶镇这两个字儿,也许只是不习惯,毕竟陶镇叫了二十几年。

    二虎指了指河对岸道:“只有对面那片儿还叫陶镇,后面再加一个字:区,陶镇区。我们站着的这片叫荣新区,再往后的八山现在成了集中的工厂区,陶瓷厂都搬到那儿去了。”

    “那原来的玉竹县呢?还在吗?”从布满爬墙虎,外观浪漫内里寒酸的茅草屋,到朴素实用,围着木桩栅栏的清新小木屋,到正中建有四方天井,四时都有不同风景的红砖青瓦房,再到今日坚固结实的钢筋混凝土乡村别墅小洋楼,二十几年间,清秋四兄妹住的屋子经历了如同从原始部落到现代文明的非凡过渡,然而文明的代价也显而易见:地还是那块地,地势却远非比从前了。小茅屋曾位于九山半山腰,春花秋叶,夏雨冬雪,无论什么季节,总有风景,或盎然,或萧瑟,或缥缈,或苍凉,站在屋外片刻,哪怕是胸中郁结,也多少能舒缓排遣一些。现如今屋子却掉落到了山脚,剩下这被铲了一半的九山,瞧着就像是据了腿的骆驼,看着莫名地有些凄惨。消失的那一半被一种叫挖掘机的科技工具夷为了平地,雨后春笋一般,平地上竖起了鳞次栉比的幢幢新楼:住宅、市场,商场,政府机关,学校,医院,戏院甚至还有酒店,高高矮矮,密密麻麻。政府把这一片区规划为陶镇新区,而河对岸那片历经几百年沧海桑田,陵迁谷变而来的古老的陶镇现下已沦落成了清冷寂寥的老城区,不免让老人们感叹。

    “并入五林市了。”二虎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答道。

    哈欠会传染,清秋也跟着打了个哈欠。“我也有点困了,回去吧!”

    “不去其他地方逛逛了?”二虎问。

    清秋摇摇头,答道:“差不多了,以后我一个人出来应该能找到回家的路。”

    二虎也不勉强,清秋若想逛,她自己也可以,问题只在于她想不想,愿不愿。大龙一大早就跟家里的每一个人交代:谁都不许问她为啥回来,这儿是她的家,她想啥时候回来就啥时候回来;不要问她回来多久,这儿是她的家,她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但有一句话大龙没提:虽然这儿是她的家,她若想走,也不用留。

    穿过马路,回到山脚,清秋突然想起了件重要的事,“对了,吃人树呢?地都被铲平了,吃人树还在吗?”

    “你猜!”二虎不着痕迹地瞄了清秋一眼,他早料到她会问,不知道有多少次,她一个人坐在吃人树下,若有所思地望着茂密的枝叶,常常一坐就是大半天,每一次,他都远远地守着,他怕她会走上那年年三十那红衣姑娘的老路,把自己给献出去。清秋每去一次,他就会偷偷地斩断一条树枝,他威胁吃人树,若是清秋出了什么事儿,它就不只是少几条树枝那么简单,他一定把它连根拔了做柴烧。

    清秋抿起嘴来,想了想道:“被铲了?”

    二虎缓缓地摇了摇头。

    “还在?”清秋瞪大双眼。

    二虎还是摇头。

    “莫不是被风刮倒了吧?”本是一句玩笑话,没想到二虎竟然答说:“差不多吧!”

    “那差的是啥?”清秋越发听糊涂了。

    “当时政府是打算要铲了它的,后来孟家庄的人把树给围了起来,扬言‘树在人在,树死人亡’,若要铲他们的神树,铲土机得先把他们全村的人都铲了才行,几次协商不成,就把树留下了。可没过多久,那棵树就开始干枯了,凑巧一阵大风,把它给连根拔了。”二虎细述道。

    清秋扬起了眉,玩笑似的道:“不是神树么?怎么也这么不经事儿?”

    二虎语气无波无澜地道:“孟家庄的人认为是四周的建筑影响了神根神气,以至于神树枯竭,要求赔偿。”

    “赔了吗?”清秋问。

    二虎耸耸肩:“不知道,反正闹了挺久,孟家庄的老村长还扬言会带来诅咒。”

    “那现在那地方盖了啥?”

    “盖了座寺庙和一个宝塔。”到了马路边,路口没有红绿灯,二虎伸出长胳膊挡了挡清秋,示意她等车过去再走。

    “啥?”清秋一脸疑惑,“八山上不是本来就有寺庙吗?”

    一辆迷彩越野车开过,二虎拉着清秋的手快步穿过马路,才回答:“八山上的拆了,那座新的比起之前八山那座大了三倍不止。”

    清秋还是不解:“为啥呀?”

    二虎顿了顿道:“当时,那附近的建筑工地上一连发生了两起事故,死了三个人,正好应了那老村长的鬼话,一时间谣言四起,人们对于那诅咒的传言更加坚信不疑,到后来有些建筑工人都不敢上工了。最后,不知哪个脑袋好使的家伙提议在原来的地方盖寺庙,建宝塔,一来平息谣言冲突,二来还创收。谣传新庙更灵验,旧的没了香火进贡,自然也就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清秋咂舌:“死了三个人?”

    二虎点了点头道:“一个架子工不小心从十三楼摔了下来,正好砸在一个路人身上。另外还有一个电工操作失误,电死了。”

    清秋惊讶地盯着二虎道:“你咋这么清楚?”

    二虎睃了清秋一眼,轻描淡写地道:“你二哥是开发商之一。”

    “啊?哦……那……工人的家属……”惊讶升级成了惊吓,清秋这才想起来,二哥的生意主要是房地产开发、建筑、装修一条龙。

    “都解决了。”显然,二虎不想在此话题上更深一步。

    清秋嗯了一声,又问:“那孟家庄还在不?不是说神树没了,村子就会灭亡吗?”

    “不在了。”二人边走边聊,一会儿的功夫已经爬上了近三十米长的缓坡,回到了梨树下。

    清秋狐疑地望着二虎,“你说笑的吧?还真那么神?”

    二虎像宣读文章一般念道:“孟家庄区域属陶县南郊,又位于九山以南,故更名为九南。”

    清秋笑了起来,“如此偷天换日骗神仙也行?”

    一问一答间已经到了院门口,清秋倏然立定。

    二虎进了院子才留意到清秋没跟上,回头见她像根柱子一样杵在铁门外,“踩到胶水了吗?”二虎问。

    清秋负手立在原地,发现新大陆似地道:“我才发现咱家的大门终于有颜色了,琥珀色的,真好看!”

    “好眼神!再看看还有啥新发现。”二虎讥笑道。

    “铁门上也刷了油漆,高级银灰,对了,看到没,爬山虎爬上铁门了,再不管管,都得爬到你头上去了。”

    “放心吧!这世上的生物,除了你,其他的都不敢爬到我头上来。”二虎道。

    忽听得身后有脚步声,清秋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从斜坡下不疾不徐而来,身上背着个比他的背还宽的蓝色书包,眉宇之间透露出一股与其年龄极不相符的认真与从容。

    “小海?”自他六个月大清秋便没再见过他,一晃七年,他都已经是个小学生了。

    “姑姑!”小海走向前来,一脸疑惑地看着清秋,“姑姑怎么认得我?您以前见过我吗?”

    “我猜的呀!别家的孩子跑咱家来干嘛?”清秋凝望着小海,心道我们何止是见过!

    小海豁然开悟,小大人似地道:“说得也是!”

    清秋注视着小海的眼睛问:“那你又是怎么认出我的呀?”

    小海认真答道:“我见过姑姑的照片。”

    “哪来的照片?”

    “大叔手机里的,大叔手机里有好多姑姑的照片。”小海道。

    清秋恍悟,二哥每次去深安看她必定要拍一些她的照片,说那是应大哥他们的要求,见不着她的人,看看照片也是好的。

    非年非节,餐桌上的饭菜却异常的丰盛。大哥大嫂不停地往清秋碗里夹菜,好像她三年五载没吃饭似的。

    “你们别夹了,我吃不了这么多!”清秋把鸡腿夹给小海,“来!鸡腿给小海!要不然,小海该讨厌姑姑了,一回来就抢你的东西吃!”

    小海却微笑着把鸡腿又夹回到清秋碗里,说道:“姑姑吃吧!姑姑难得回来是客人,再说我也不爱吃鸡腿。”

    清秋自愧不如地叹了口气道:“我咋觉得咱小海比我懂事得多呢?”

    二虎调侃道:“还算有点儿自知之明!”

    清秋佯怒道:“给点面子行不行?怎么着我也是小海的姑姑。”

    二虎自顾吃饭不答,映香笑道:“别老顾着说话,赶紧吃饭!十五你吃你的,别管小海,他嘴挑着呢!这不吃那不吃的,由他去!”

    清秋愣了愣,看向小海:“是这样吗?”

    小海有点不好意思地道:“也不是啦!我只是不爱吃皮和内脏,还有不能吃酸的,辣的和苦的。”

    “鸡蛋呢?”清秋脱口而出。

    小海一边吃排骨一边道:“我喜欢吃鸡蛋!”

    “蛋白蛋黄都喜欢?”清秋确认似的问。

    “以前不喜欢蛋黄,后来知道蛋黄含有丰富的维生素和矿物质,就慢慢试着吃,现在虽然还是不太喜欢,但也可以接受。”小海回答道。

    “你那叫喜欢吃鸡蛋吗?话说回来,这点儿你比你三叔稍微好一点儿,你三叔啊!”说话间,映香隔着饭桌把一碟酱料搁在清秋面前,接着道,“从小到大,一口蛋黄都没吃过。”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清秋心里似钱塘江的潮水一般,汹涌澎湃,惊心肉跳。二虎在桌下轻轻推了推清秋,她才回神。

    “前阵子忙着没空,豆腐乳没时间做,只有豆瓣酱了。”映香道。

    “啥……啥?”清秋似乎还没从慌乱中走出来,全然没听到大嫂的话。

    “想什么呢?“二虎用筷头敲了一下清秋的脑袋,“嫂子说家里没豆腐乳,只有豆瓣酱了。”

    “好好的你打她干嘛?”大龙叱责二虎。

    “就是!君子动口不动手,懂不懂!”清秋怒视二虎,摸了摸脑袋,转而对映香道,“对不起啊嫂子!都怪嫂子做的菜太好吃,一吃啥都顾不上了!”接着又补充道,“豆瓣酱我也喜欢!”

    “就你嘴甜!”映香舀了碗鸡汤给小海,“过两天天气好了再多做一些豆腐乳,对了,上回二虎给你带过去的吃完没?”

    清秋跟二虎对望一眼,说道:“倒是没吃完,只是回来的时候搁箱子里,在火车站被一个调皮捣蛋的小孩儿撞倒,瓶子摔破了,只能扔了,怪可惜的!”

    映香嗨了一声道:“不就是一瓶豆腐乳吗?又不是啥值钱的东西,你想吃多少嫂子给你做多少!”

    “就是!反正姑姑以后都在家,想吃多少有多少。”小海插话道。

    映香诧异地看看小海,看看大龙,又看向清秋。“不去深安啦?

    清秋瞅着小海,小海解释道:“姑姑若还去深安,为啥要把没吃完的豆腐乳带回来?我说的没错吧?”

    “没错!”清秋含笑道。

    “是哦!我咋就没想到呢!”映香揉了揉小海的头发,爱怜地道,“哎呦,咱儿子真聪明!”

    小海把头往一边侧了侧,不乐意地道:“妈!你别老摸我头!”

    映香诶诶两声道:“这小子,你妈摸一下你头咋啦?”

    “他不喜欢你就别摸他!”大龙道。

    “好好好!不摸不摸!别把咋儿子的聪明脑袋摸坏了。”映香回头对清秋道,“说到豆腐乳,别的地儿我不敢说,在咱陶镇,除了小海的外公,你嫂子我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说着胳膊肘撞了一下大龙,“你说是不是?”

    大龙一边吃饭一边道:“你说是就是!”

    “啥叫我说是就是?”映香看向清秋,“瞧瞧你大哥,半句好听的不会说。”

    清秋喝了一口鸡汤道:“嫂子,大哥的意思是不管你说啥他都同意你,这话还不好听?”

    映香细细品味了一下,顿时眉开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