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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子[二]

    长安城有过一个戏子,一曲玲珑如凤鸣清脆。他叫柳衣。柳衣成名早,十七岁一曲《霸王别姬》轰动京城。

    柳衣出身于长安戏班,师父是久负盛名的蝶老先生,柳衣是他的关门弟子。换句话说,就算柳衣想在京城哪个戏班子里骑高头大马,都没人敢管他。

    柳衣不唱情仇,不唱家亡国破,他唱王侯将相。“千百日来金罗殿,一朝阶下囚。”“为把金玉作衣袍,烂絮裹。”

    柳衣敢唱,也没几人敢明着听,但这些歌却硬是口口相传起来,人人都在唱,人人都在哼,柳衣也被迫流离失所。

    秋夜雨寒,蟾光温柔着柳衣的破窗子。彼时柳衣刚刚二十,及冠之年。这个晚上为他道喜的没有师父,没有师兄弟,也没有金玉辉煌,只有柳衣一人抱着一个豁了口的瓷碗,搅拌着里面的长生面。

    柳衣看看窗外,破房子四下无人,于是架着梯子手脚并用爬上了房顶,不甚美观。

    星星没看到,倒先看见一个年轻侠客。侠客腰间配着一把再普通不过的青铜剑,怀里紧紧抱着一坛浊酒,目不转睛看着不速之客。柳衣沉默一会,开口:“你谁啊?”小侠客抬头:“在下苏瑾,是江湖人。”柳衣用他认为比较帅气的姿势翻上房顶,挪到苏瑾边上:“我叫柳衣。”“哦哦!”苏瑾恍然大悟,“你就是那个天天骂天子的。”“……”话是这么说没错。

    柳衣没有问他为什么会在他的房顶,只是随意道:“你在这做什么?”苏瑾道:“看星星呀。”秋风吹过,梨花落在柳衣的脚边,翻滚着掉落到地上。

    苏瑾转头看着星星:“因为今晚突然觉得有点孤单了。其实在下学艺不精,只会一点轻功,见了敌人还是只要用跑的。若不是见你翻个屋顶都费力,我早跑了。”柳衣忍不住笑出来:“那你还走江湖呀。”“和你一样啊,”苏瑾笑,“不然为什么要做这无权无财的营生。”

    柳衣看着苏瑾的眼睛,他的眼睛倒影着星星,柔软而意气风发。柳衣愣了神,从此苏瑾便跟着他了,柳衣在哪个戏院演出,苏瑾就躲在观众席下面看。

    苏瑾看,看那个如梦似幻的、纤细漂亮的柳衣,他也会跟着鼓掌喝彩,他也会把打零工挣来的碎银子往台上扔。

    “这什么?”柳衣揪着一个破布袋子问苏瑾。苏瑾低下头:“不知道啊,谁给你的打赏吧,那么多人呢。”柳衣冷笑一声:“苏瑾,你长本事了是不是?你不知道戏子先练的就是眼睛吗?”苏瑾扭头就往外头走,柳衣一把揪住他,把破布袋子往他怀里塞:“我用不着,你自己拿着。”苏瑾推回去。

    柳衣气笑了:“苏瑾,你何苦呢?”苏瑾也说不上为什么,他每天早出晚归地打工,就为了月底柳衣演出时他能让柳衣接到他的打赏。他自己可以不吃好的,不穿好的,但是他使尽浑身解数他也想让柳衣能多添一件好衣物。柳衣就该用最好最好的。

    “柳衣,钱我不要。”苏瑾的眼睛在烛光下昏黄明亮,“钱就是为了给你挣的。”

    某次演出,台下突然骚乱起来。无数官兵冲入,喊着“乱臣贼子”,一杯茶水径直往柳衣身上去。“快走。”苏瑾搂着柳衣的腰,替他挡下,一路从房梁上跑出去。柳衣听见苏瑾大口的喘息声,身后追兵的声音也越来越远。“苏瑾,”柳衣突然开口,“我在那晚之前就见过你。”瘫在地上休息的苏瑾僵住了。

    “苏瑾,你是不是喜欢我。”

    是了,苏瑾从柳衣初次登台开始,就再也没移开过眼。他出现在房顶也不是偶然,他一直跟着,跟着柳衣,他怕柳衣遇到危险,却又期待,期待着他和柳衣见面。

    “我们得走,离开长安。”苏瑾说。

    “你还没回答我。”柳衣说,“我也不会离开长安的,师父还在这里,我走了,他们都得冲着他。”

    苏瑾沉默许久:“那我陪你,免得你被抓着。”这一刻,柳衣也知道了答案。

    他们都知道继续逗留的后果,但是他们都愿意留下来。柳衣是因为师父,苏瑾是因为柳衣。

    那天登台,苏瑾在后台跟着柳衣一起。如今苏瑾已经能娴熟地化面,为柳衣穿戴。“等等,”苏瑾突然停手,“我要净手。”苏瑾往井边走去,听见有人嘀嘀咕咕着:“那戏子可真可怜……”“对啊……”苏瑾敏锐地明白了什么,他心里一紧:到此为止了,柳衣。

    回到后台,柳衣看着镜子:“你怎么这么慢?”苏瑾没有说话,柳衣也明白了什么。柳衣轻笑一声,继续穿戴:“你快走吧,晚上回去我要吃那家的烧饼。”苏瑾一言不发,只是动手,把戏服穿上。

    “柳衣,我苏瑾没欠你什么,但是就是这条命,我却都可以给你。”

    “我五岁学艺,却始终不得要领,周身常有束缚。师父说我命里终究有一劫,如今我终于明白是什么。”

    “柳衣,不要忘了在下。在下苏瑾,是江湖人氏。”柳衣在苏瑾的手刀之下闭上了眼睛,披上苏瑾的衣服。苏瑾穿着柳衣的戏服,走上了戏台。

    “百鸟皆朝凤,权将花雏作君王。”

    柳衣在巷子里醒来时,那家戏院火光冲天。怔怔地,眼泪落下来,胸口很疼很疼。柳衣把头深深埋进膝盖,衣服上还有苏瑾的味道,只是这一次,没有人再绕着他问“怎么啦”“别哭啦”。衣服的袖袋里,是一块烧饼。苏瑾是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啊。柳衣千算万算,都没有想到苏瑾会替他,也没有想到苏瑾最后为了保全他选择不逃跑。

    “在下苏瑾,是江湖人。”

    “我和你一样啊。”

    “别忘了我。”

    多年后,关于一个戏子的故事还在传说。“那戏子一人闯荡,最后惨死啊……”说书先生这么说。“错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他身边还有一个侠客伴侣。”“你怎么知道?”老先生很不服气。那老头一哼,往外头走去。

    “你懂个屁咧,我可是主角。”苏瑾往小院走回去。他的手里,拎着一大袋烧饼。他记得,柳衣最喜欢吃烧饼。

    “唉……”苏瑾小声嘟囔。今天他又回去晚了,肯定又要被骂。这次用什么理由呢?拉肚子?算了,还是说人多走不动吧。

    夕阳里,是一个年老侠客的背影。他不走江湖了,拉着他的手,陪他看山梅遍野,人间山河。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