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迷 » 女频频道 » 遥遥远道 » 序

    微微睁开眼睛,浑浊的眼珠即被清晨略强的白色阳光刺痛,带出了几滴眼泪来。他今年已经六十岁了,腿脚腰背都还挺得直,牙齿也一颗不少,白生生的紧紧相邻。只是眼睛不太好了,看一切都模模糊糊,不过也好,看不清也好,顶好连耳朵都聋了,只可恨耳聪依旧,夜半露水滴答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他常恨自己活得太久,一个并不享受长寿的人,却要无病无灾的安享无边孤寂,着实是种惩罚。

    他的生活很单调,每一天都和今天一样,早早起床后默默地洗漱,然后默默地走出去,在巷子口的百年老槐树下的早点摊子上默默地坐下,摊主是熟识的老人了,并不言语的端上来数十年如一日的三鲜小云吞,汤里满天星似的飘着干虾米碎和紫菜碎,并着一小碟酸甜微辣的剁萝卜泡菜。他也并不言语,只微微的点点头示意,忽然一阵微风吹过,槐树飘落的小花拂过他花白的头发,他咧开嘴笑了。

    他没有朋友,也从来不跟街边店旁的三五成群的老人一起下棋,有想拉他一起的,他也只是摆摆手,静静走开。街坊邻居只知道他在这儿住了几十年了,就住在谢家那个破败的老宅里,时间久了也不记得他是哪一年来的,甚至叫什么名字都鲜有人知,只是都叫他老柳,竟也没人记得是谁开始叫的。

    但是今天有点不同,平日里他都是吃过早饭就坐在镇子里那间最小最破的茶舍里,听着牙都没剩几个的先生翻来覆去的讲那出说了几万遍的《千金记》,除了他没人爱听。今天老先生都絮絮叨叨的讲到鸿门宴了,他还没来,座儿上几个干力气活儿来歇气喝大碗茶的年轻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也是兴致缺缺。对面炸猪油糕的阿毛看老先生心不在焉的,隔三差五的就往巷子口瞄,噗嗤一声笑道“丌先生不要看了,今天老柳大叔来不了捧你的场了,一早上我看见一位体面的先生带着个小姑娘到谢家祖宅叩门呢,怕不是老柳叔的儿子和孙女,他今天哪里来的空听你这漏风的刘邦啊”

    说话间,人们看到巷子口冒出一个花白头发的高大人影,只是破天荒地手里挎了个竹篮子,里面装着几样酒菜,他几步走来阿毛的摊子前,东张西望的寻着人。阿毛看有主顾了,一口干了碗里的浓茶,三步并做两步的窜回去,满脸堆笑的招呼着“老柳叔,来几块猪油糕?”他被背后窜出来的人唬了一跳,却难得的笑了笑“是,来块桂花的,再来块豆沙的”阿毛在这儿摆摊小十年了,每天早上看他来这听书,还是头一回见他脸上有笑模样,更是来了劲,燎开油锅炸起猪油糕来,一边打听着“老柳叔,我今早看见位城里来的先生在你家门口呢,是不是你老的儿子回来了?”他没再笑,轻轻地摇摇头。

    忽然听得一阵小女孩的笑声,阿毛转头一看,那位体面先生正擎着四五岁的瓷娃娃闻槐花的香气,又见得小女孩伸着胖胖的小手捧着一捧槐花,兴冲冲的朝他跑来,花香和身上的奶香一路飘洒,令人心神愉悦。小女孩笑着叫他“舅爷爷,我要吃豆沙的猪油糕,你给我买了吗”阿毛忙不迭的包好刚出锅的豆沙糕,递给小瓷娃娃,她伸出胳膊接过来,小嘴呼呼的吹着滚烫的糕,一点点的啃咬着。转头又说“舅爷爷,你给爸爸买他爱吃的桂花糕了吗”,阿毛看那位体面的穿着西装三件套的先生走过来,赶紧递上另一块,体面先生嘴里说着多谢,手上递过来一张面额不小的纸币,还不要找零。阿毛笑的见牙不见眼,有了这张票子,今天都不用出摊了,刚想奉承几句,体面先生就拉着小女娃,接过他手里的篮子,轻声说“小舅舅,咱们回去吧,妞妞摘了好多槐花”

    虽得了这张大票子,阿毛还是生生的站了一天生意。等各家的皮孩子都回家吃饭,确定没主顾了,才推着木车朝家的方向去了。现在天将将要黑了,他经过谢家老宅的时候,看见白天吃豆沙糕的女娃娃正趴在石凳子杵着槐花酱,香的栅栏外的他都流口水。老柳叔和那位先生隔着汉白玉的石桌子对酌,那脸上有疤的大叔居然在哭,手里攥着一张红色的铜版纸,好像有几行字,但看不清。那位先生也红着眼睛不言语,两人都闷头灌酒,只有女娃娃有节奏的杵声在香气四溢的小院里回荡。

    阿毛没想到,老柳叔的那个外甥竟不是来探亲,而是来发丧的。镇上来收殓的人说,老柳叔身上没瞧出什么病和伤来,那道疤里好像还藏着笑涡,手里攥着那张红色铜版纸,就那么安静的去了,在他六十岁的当天夜里,心满意足的去了。

    三天后体面先生带着女娃娃在槐树下吃过了云吞和萝卜泡菜,跟老摊主说了几句不知道什么,老摊主点点头,拿着小锄头在树下挖了起来,不多时挖出一个青色的玉石坛子,虽然周身沾满了土,还是能看出来幽幽天晴色绝不是便宜货。体面先生郑重的接过坛子,朝老摊主深深鞠了个躬,老摊主含着泪,看见这位年轻的先生把玉石坛子跟一个白色的瓷坛子放在一个包袱里,阿毛知道那白瓷坛子里是曾经高大挺拔却沉默寡言的老柳叔。

    年轻先生在镇子外的桃树园子里,买了块墓地,把两个坛子端端正正的放进去后,看墓地的老于头抬出来一块墓碑,说是老柳二十年前刚来的时候找他刻的,今天终于用上了。阿毛后来去看了看,上面写着:爱妻谢远远之墓,一九四九年五月夫柳遥立。阿毛看着墓碑上的照片,一个很清秀可爱的女孩子,穿着月白色的倒大袖旗袍,梳着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大大的眼睛笑的弯弯的,她身旁站着的高大男人,也同样穿着体面的西装三件套,可比柳叔的外甥受看多了。阿毛揉了揉眼睛仔细看那英挺的男人,眼角眉梢的痕迹俨然就是年轻时候的老柳叔,只不过脸上没那条疤,男人微微侧着身子,眼睛盯着女孩子,脸上也带着溺死人的笑。阿毛感叹着,真真一双璧人,只不知道遭了什么变故,落得一个红颜早逝,一个孤独终老。

    那体面的年轻先生给了阿毛不少钱,托他照看着谢家的老宅,尤其是院子里那棵老柳叔精心伺候了多年的玉兰树与丰硕的葡萄架子,定要照顾好了。阿毛看着这些钱,摇摇头,说上一辈都是熟识的,不能要钱,年轻先生也没强求,只是又鞠了一躬,然后牵着捧着槐花酱的小女娃转身走了。

    阿毛以为那位先生会时不时回来看看,数十年如一日的精心的照顾着谢家院子里的一切,只是几十年过去了,等他都从二十几岁的青年变成了头发斑白的老人,那先生也再没回来过。他如今也坐在槐树下吃云吞,只不过经营摊子的是已经过世的老摊主的儿子了,一阵微风吹过,白色的小花飘落下来,阿毛不知道为什么,也轻轻地笑了,笑罢心里不免遗憾,他一直很想听听谢远远和柳遥的故事,不过很可惜,如今再也没有人会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