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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他出生的那一年,封建王朝的皇帝正巧退位,灰溜溜的跟着日本人在东北盘踞一方。所以他生下来就没留过辫子,也没见过自己那不留辫子的爹。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爹是谁,他老娘知道,却不肯告诉他。只知道他娘年轻时候是八大胡同的清倌人,不接待那些贩夫走卒,专门陪达官贵人吟诗作对的,长得不那么出挑,但是才情可人,弹得一手好琵琶,画的桃枝柳叶也是小有名气,没事儿爱捧着本宋词,所以一时间也是慕名者如云集,颇为炙手可热过一阵子,还没到开苞的年纪,就一眼盯上了他爹。

    他爹说自己是哪门子的革命党,躲清兵的时候躲进了他娘自己的独栋二楼,他娘说别看这家伙浑身血渍呼啦,这脸生的是真好,一下子就把没见过俊男人的花魁给迷住了,后来伤养好了,肚子里的胎也坐下了,趁着月黑风高两个人就跑了。还没等他降生,他爹就参加了个什么革命,这回没浑身是血的回来,因为他压根没再回来过。年仅十七岁的姑娘咬牙自己养着孩子,养到十岁上下,终也是撒手人寰,留他自己一个毛头小子和一个象牙雕的小月牙坠子,他抱着娘痛哭了一场,把自己卖给了一户人家当下人,葬了他娘。

    卖了自己,得了个名字叫阿咬,因为他第一天进府就被家里的狗给浅尝了一小口,家里太太看他被狗追的慌不择路,笑的无比开心,给了个阿咬的名字。他没吭声,回了下人房,府里老爷据说是前朝的什么王爷的幕僚,人倒了架子不能倒,即使只剩个空壳子了,也得硬撑着体面,府里下人还是不少的。他裤子破破烂烂的进来,一个看起来跟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叫了一声:娘啊,怕不是又让白虎子给祸害了?上个月就有个刚买的小丫头,不知怎么让那畜生给盯上了,上去就是一口,红肉白肉翻翻着,甭提多吓人,没两天那肉就烂了,人也没了,你这怎么也挨上了!

    他心下一惊,脑子仿佛被千斤的铁锤夯了一下,刚才憋着没哭现在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那男孩看他哭了连忙过来,掀开裤子看了一眼,笑着说“你先别哭,这回白虎子可是嘴下留情了。‘’感情那狗只是追着他咬着玩,虽说衣服被撕的破烂不堪,腿上几处也被印上了白花花的齿痕,好在没见血,性命该是无虞。男孩还是笑:你叫啥?

    “原来跟我娘一起跟人家洗衣服的时候,叔叔大爷们都管我叫小兔崽子,没给我起名字,刚才被那畜生咬了,那胖娘们说我以后就叫阿咬了”他羞耻的说着,头都抬不起来。

    “那你爹姓什么?”

    “不知道,我没见过我爹,只知道我娘姓柳”

    “那就好办了,阿咬不好听,就叫遥,遥远的遥,你以后就叫柳遥,好不好”男孩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

    好不好?没有比这更好的了,当了十年的小兔崽子和半个时辰的阿咬,他突然有了个好听的名字,柳遥欢喜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叫葛青,原来叫邹青的,进府之后太太,哦,就是那个胖娘们”邹青憋不住笑了出来“给我改了名字,跟老爷姓,那糟老头子你还没见过,过后儿能见着。不过以后太太叫你阿咬还是得应着,不然小心挨打‘’

    柳遥心里记下来,后来又知道邹青大他两个月,就心甘情愿的叫上了青哥,邹青也有个大哥的样儿,事事都顾着他。小哥两相处的犹如亲生手足,邹青是后厨胖厨子手下采买的,虽说是采买,每次也就能剩下十文八文的铜币,袁大头他们是见也没见过。就这每次余下的十文铜币,邹青也是毫不犹豫填了柳遥的馋嘴。

    半大小子吃垮老子,府里下人的饭就是窝头管够,齁死人的咸白菜汤。十几岁的男孩子都快馋疯了,所以平时只要邹青上街采买,柳遥就像个懒皮缠一样跟着去,有时候十文能买上一包盐水花生,有时候是桂花豆沙的油炸糕,有时候是糖衣上嵌着瓜子仁的红果糖葫芦,但是更多的时候,是一碗飘着干虾米碎和紫菜碎的小馄饨,白水的汤里滴上几滴酱油,再放上一小坨猪油,加上翠绿的葱花和韭菜末发出的香味,比那太太当祖宗供着的兰花香百倍,其实这馄饨也没什么肉,老板的筷子头在馅盆子上轻轻一蘸,在皮里一抹,反手就是一个小馄饨,卖了一天,也未见得用了一碗的馅子。但已经是小柳遥那四年里最不可多得的,梦里都在想着的美味。

    十文钱只够买这一碗,邹青总是笑呵呵的盯着他狼吞虎咽,然后拿着汤碗,嘴甜的叫馄饨摊的大婶,大婶看他生的清俊,每次都给他加一勺干虾米和紫菜,邹青就笑呵呵的喝下他的剩馄饨汤,之后小哥两心满意足的回去。回去还要听着胖厨子骂,不是白菜蔫了,就是茄子瘪了,再不就是牛肉买老了。他两也是外面玩够了吃过了才回去的,听着骂心里也美。

    胖厨子骂够了,挥挥手说:滚吧小兔崽子。他两一个轱辘爬起来顺着门外的夹道就跑,跑出了后院才停,生怕那胖子再给他两揪回去。眼巴前走过去几个小丫头,入夏了,小丫头们梳着两个抓揪,穿着淡绿色的上衣和白色的麻布裤子,看着清清爽爽的,小丫头没有太受看的,但是五官也生的齐整,因此后院也安生,瘦的跟猴儿似的老爷仿佛也没那个心思,整天忙忙叨叨的也不知道经营什么。

    邹青眉清目秀的干不了重活儿,所以在厨房打打下手,柳遥倒是随了他革命党的亲爹,肩宽腿长,个子不矮,长相跟邹青不同,虽然还是孩子,却偏粗粝些,剑眉高挑,单眼皮但不下三白,既有精神还不吓人,鼻子高挺,薄唇两片,是男人味的好看。长起来之后胖太太就让他在前院候着,干点杂事,倒是跟白虎子混熟了,很听他的话。刚把在街上给太太采买的东西放下,又听了太太问了两句狗的事儿,才准备退出去在门房里跟老门房扯闲篇去,就听见外头一个丫头来通秉:太太,老爷回来了。

    柳遥吓一跳,脚底抹油就准备溜,那好像从峨眉山来的老爷不知道为什么,小眼镜一带特别的唬人,他总觉得老爷有时候看着他,能把他看个对穿,身上冷飕飕的都是透风的洞似的。

    太太看他如临大敌,倒是心疼他,挥挥手让他走。柳遥长舒一口气,忙不迭的往外跑,不曾想那老爷脚程倒快,两人正撞了个对面,柳遥不知怎么处了,只能垂着手站在内门里面,弓着身让老爷进去。老爷斜着眼睨了他一下,径直走了进去。撩衣坐下,依旧是那种冷飕飕的眼神,半晌才开口:夫人,宁熙来信了。

    柳遥知道宁熙是谁,在这个府里面,除了老爷,没人敢提他的名字。太太猛地一抬头,想问却也不敢问,眼里含泪脸色通红,依然是一言不发的。

    老爷闷声说着:我早说过,这逆子我是不认的,从三岁开蒙起就是我亲自教授,四书五经浇灌长成,未曾想他跟着那些乱臣贼子搞什么革命,皇上都闹退位了,仍旧不知悔改,还在南边搞什么实业救国,十余年也未见的什么成效,完全胡闹。

    太太还是一言不发,只一味低着头听着。老爷喝了口茶,顿了顿说:今日来信,说他筹备十年的纱厂开业了,实业兴邦救国有望,我虽不赞成他学洋人胡闹,如今若有了些正经营生,总归要比那些终日提笼架鸟的纨绔强上一些的,他来信说让我们一同去上海生活,我是不会去的,你若想去,我可安排行程”

    葛老爷前清的时候是醇亲王府郡王的幕僚,那位郡王当年深受重用,曾经被朝廷派去过八个洋人国家考察陆军,还当过皇上亲信的禁卫军大臣,恩宠深厚风光无两。葛老爷也是很是风光过一阵,后来朝廷没了,葛老爷又跟过袁大总统,两年前袁大总统也退位了,他没再跟着徐大总统,而是赋闲在家,如今儿子写信来接,他仍旧不肯去,要在京城守着他那最后的花架子,亦或是觉得皇上还有望,他也还有望入阁拜相,也未可知。

    多年以后,这天午后温热空气中夹杂的茶香,院子里时有时无的犬吠,院墙外传来的贩夫走卒的叫卖声,如同一幅隽永的画作,极其清晰未曾褪色的,深深的印在他的脑海里,如果没有那个午后,也许他到死都只是京城里某个破落户家最不起眼的一个家丁。

    酷暑时节,一条小船顺江而下,驶向十里洋场,光怪陆离的上海。葛家的太太终究思念儿子,看丈夫要她南下的意思并非违心,也就放下心来打点行装,在一个月后收到儿子要她速去的电报后,片刻也未曾耽误,当天夜里便登船离京。本来依着那胖太太浮夸的性子,不带上府里一半的家丁和丫鬟是不能够的,然儿子的电报里特意嘱咐了,如今世道荒乱,出门在外万万不可太过招摇,轻装简行是为最佳。太太最听这独子的话,便就选了两个精壮的年轻人,一个常年随侍用老了的女仆,再加上老管家家生的儿子,也就是了。白虎子是太太养了十年的狗,自然是不能落下的,因此手脚利落的柳遥,也成了太太此次行程中不可或缺的得力人手。

    最初知道太太要带他走时,柳遥心里万分不乐意,且不说他受不了南方的气候和吃食,就单单要跟一起长大的邹青分开,那也是如剜肉一样疼的。邹青却不这么想,带着笑模样劝他:你未见过宁熙少爷,不知道他是何等的人物,我是打小就被买进来的,少爷读书的时候我也随侍过几年,后来少爷跑了,老爷看我心烦才打发到灶台上的。我虽不识字,但是听过少爷给我讲的救国论,也觉得有理极了,如今听你说的什么纱厂,那肯定是少爷做成了。你陪着太太去上海,之后求着少爷在厂里寻一份正经的营生,十年八年后好好的成家立业,比什么不好?难不成还在这院里混着,几十年后跟门房的陈大爷一样,无儿无女也无半分钱财积蓄,然后守着门口的两只石狮子到死才是好的?

    柳遥听他一席话也有些心动,但还是默不作声。邹青看透了他心思,接着又道:我知道你舍不下哥哥我,但你别忘了,我之前也是随身伺候少爷的,到时候你去了,差事干得好,寻个少爷高兴的时候,在他面前提我一嘴,那我不也能跟你一起去做事了?可你如今不去,我俩可真一辈子要困在这儿了。

    柳遥被邹青劝动,兴高采烈的跟着太太南下。这条小船也并非只他们一家用着,太太养尊处优惯了,住的是二楼的前舱,既不颠簸,天气好时还能在舱门外的甲板上喝茶观景。底层的东西两舫有些漏风,江上起风的时候还会倒灌些江水进来,因此住的是些经济上不太宽裕的旅人。

    这天天气正好,柳遥陪着白虎子在甲板上吹风,船上的伙房在下层,正赶上饭点,那狗东西鼻子灵得很,闻见下面的饭香,几步就窜了下去。柳遥心下大惊,这狗东西若是掉江里了,太太不活剥了他,便迈开腿跟着下去。

    他身高腿长,几步就擒住了狗,抗在肩上准备回二楼去,却听得栏杆旁倚着的两个人说话:那所谓实业救国论,堪堪就是胡说,他早年间还道甚‘此为救国至急之方’,如今廿载已过,国家依然积贫积弱,国民依旧苦不堪言,他如今还有脸孔以超脱世外的高人自居,当真令人不齿。

    另一位带着礼帽,看不清脸的人压低声音道:倒也不全然他就是错的,单说如今在通州的大生纱厂,当年季直先生筹办的时候,招商一年之久只得三四万两,世人都以为他痴心妄想。如今如何,副厂都建起来的,整个江南如今不用依赖洋人高价的洋纱,本地的土纱足够,我听得如今上海荣记的面粉棉纱也是做起来了。现在的申新二厂,不逊于大生的。

    之前抱怨的那位冷哼着:国人便是这样的,看见什么赚钱,就一窝蜂的涌上前去,看荣记做得好,上海的新开的纱厂就如雨后春笋,遍地冒头,可谁不知道现在能办起来的,除了那几家家底雄厚的老牌子,余下的厂子,要不就是家庭小作坊难成气候,要不就是各路洋人背后出资,拿中国人在前面充牌子骗补贴,如今上海名义上地方自治,实则被各方洋人所控,如二楼那家的儿子,开的纱厂叫宝鑫,我听得就是日本人出资,让那纨绔子弟在前装样子扮傀儡,他老子早年间是载涛的幕僚,后又转头当了袁大头的狗,听得最近还想去投靠溥仪,这种狗下的崽子,能有什么拳拳报国之心,无非跟他爹一样首鼠两端,一南一北的与倭贼内外勾结罢了。

    柳遥听得糊涂,倒也知道是在说自家的宁熙少爷,然而这两人口中的少爷跟邹青说的天差地别,邹青说他是顶天立地,心存报国之志的君子,这两人却说他是卖国的奸人。柳遥想仔细听,白虎子却饿的发急,大声吠叫起来,那两位想来是怕狗,急忙躲回船舱里再不出来,柳遥无奈也只得带着它觅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