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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天全黑透了,米色的小甲壳虫才缓缓的驶入福熙路的公寓。

    会过了那位火爆全上海的名伶,柳玉岚才想起来一天到头也没正经吃上顿饭呢,只晌午的时候吃了几口蛋糕果腹,然而看着台上戏子盈盈一握的纤腰,她也咽不下嘴里的甜点,只是疯狂喝咖啡嗑瓜子,压住嫉恨之心。

    全上海的男男女女都对这位可人儿十分倾心,那家伙有一种我见犹怜的楚楚可怜,让所有人都对他心生怜惜,偏偏柳玉岚一看就不喜欢,觉得就是个刻意装纯的小狐媚子,再加上自己三十已过的年纪,看着二十岁娇嫩的年轻面孔,恨得牙酸。

    她心中不知哪里来的烦闷,也许是年华渐大,还没个确定的归属,虽然表面风光,终究飘萍一般。柳玉岚深吸一口气,对开车的柳遥说:先不回去,我饿极了,去新利查。

    柳玉岚平时最要漂亮,中午过后是什么都不肯吃的,水都喝的少,生怕第二天脸肿了不上镜,或者让自己引以为傲的美目肿起来。今天心里却想着去他妈的,定要大吃一顿。

    西餐厅服务生看着这位电影明星跟饿死鬼一样的点餐,不过两个人而已,店里的招牌菜都上了,奶油葡国鸡,火烤牛扒,花旗番茄,鸡丝元蛤汤,西米布丁,香草羊排,咖喱鸡饭,配一瓶波尔多的葡萄酒,甚至在酒足饭饱后还叫了一客果仁冰激凌。

    胃填饱了,心里也不再那么虚,柳玉岚心满意足的在车上回味这顿近十年没有染指过的大餐,每天的蔬菜色拉,脱脂牛奶和谷物吐司真是让她厌恶极了。

    车开进公寓大门,她突然发现小楼二层靠窗的房间里是亮着灯的,平日里她没吩咐,下人不敢进她的房间,肯定是那人来了。

    柳玉岚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眼睛一热,咬着嘴唇在心里暗骂:这狗东西,一个多月了,千请万请的都拿架子不肯过来,今天终于来了。

    柳遥看二楼灯亮着,心知肚明,转过头说:阿姐,我就不进去了,今天换营我要点名,明天晚上我再来接你去片场。

    柳玉岚没心情理他,一言不发兴高采烈的下了车进屋,急吼吼的上了二楼,却想着不能太上赶着,于是理了理头发,又拿蜜粉在脸上按了按,这才慢悠悠的推门,看见房中坐着的人,还佯装惊讶,阴阳怪气道:哟,这是谁啊,老久不见,我不晓得侬是啥人了。

    金司令今年四十五岁,一根白头发都没有,乌黑的头发数量可观,个子不太高,身材壮硕却不肥胖,方圆脸上面色红润,眼光精亮,是个不难看的中年男人,平日穿着军服显得官派十足,日常穿着中山装或者西装也很贵气。

    今日却不同往常,他身着一套墨绿色的长衫,外面穿着黑色印金钱的马褂,一双黑色方头布鞋,看着像个混帮派的。金司令自觉理亏,陪笑着:这个月事忙,委员长离了南京,到各个驻军微服巡查,谁都不知道他老人家的飞机哪天会突然降落,我不忙着军务,好不好一个不小心就被裁了官,我丢了官,对你有啥好处。

    柳玉岚见好就收,看他还肯跟自己解释,也就不多纠缠,媚笑着坐在他怀里:你这没良心的,还想得起来有我就好,明天《玉女泪》就要杀青了,人家下一部戏还没着落呢。

    “有我在,还能少了你的片约?瞎操心,今天去哪里疯了,我去片场接你下班,人家说你今天没戏”金司令搂着她的腰笑问。

    “你这警备区司令竟不知道上海如今的大名人?新华戏院武汉来的程老板,今天听了全本的红鬃烈马,可累死我了,也不知道那狐媚子哪里好,迷得那些人魂丢了一样”柳玉岚撅起了嘴

    金司令听闻这个名字,脸上闪过了一瞬间的尴尬,然而看着怀里的半老徐娘做出这样的小女孩的神态,心下不觉好笑。她三十多岁了,虽然银幕上看着依然漂亮,可是近距离已经能看出来蜜粉也盖不住的细小纹路,眼白也有些发黄了,不似几年前初见时的莹白如玉,撇嘴的时候也能看出嘴角皮肤的松弛,今天也不知道抽的什么风,吃的肚子挺得老高,手上一股暧昧的肉食味道。

    他心下翻起一阵腻烦,要不是看在南京某位要员夫人是她影迷的份上,哪能锦衣玉食的供着她三年之久。他玩过的电影明星,当红歌星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每个都是公开露过面后三个月就分手了。只有柳玉岚,在劳军的时候被他一眼看上,如胶似漆了两个月,玩腻了正准备找个由头不联系了,没想到带她去南京,被那位要员的夫人一眼认出来,亲姐妹一样的同吃同住了半个月,还叮嘱他每年来述职都要带着柳妹妹,他这才跟她交往了三年,外界以为他情根深种,迟早迎她进门做二房。

    他的夫人是前清公主的女儿,常年带着孩子住在京城,根本不管他,所以柳玉岚只要进了门,那就是他在上海的正牌夫人一般,谁知他拖下去,一直不提结婚的事。直说等过几年高升了回南京,再离婚娶她。这些年没少给她投拍电影,金银珠宝只要她要,没有不给的,貂皮大衣也是成百件的买,裁缝每天都上门来给她量身做洋装和旗袍,如此这般,不止柳玉岚,全上海都认为他爱极了。

    为了仕途,他忍了三年没找新欢,直到上个月得了新人,沉浸在温柔乡里彻底出不来了,过来四十多天才想着这边也得敷衍下,毕竟下个月还要去南京,少不得要带着她给自己打点。听说她去看戏,唯恐她听到什么风声,今天是去打探虚实的,又听她话头里很是厌恶的样子,心里更是发虚,不知她是不是试探自己。

    金司令心下一横,扔出杀手锏来:乡下那个孩子,今年有十三岁了吧?乡下地方有什么好先生,你把她接来,我送她去中西女中去读书,好不好?

    柳玉岚一愣,自己有个女儿,这事儿跟他第一年的时候就交代了,原是知道他手眼通天,怕他自己查出来她百口莫辩,便自行交代了,没曾想他不放在心上的样子,还说以后孩子大了就接过来。她没当真,今天倒提起来,还要媛媛去上蒋夫人读过的女中,心下一热眼睛酸了,豆子一样大的眼泪扑簌簌的留下来,心里感动极了,给金司令红润的四方大脸上印了一个鲜红的印子,喜不自胜。

    媛媛的爸爸是她闺中密友的哥哥,小时候就认识了,两人好的跟一个人一样。两家虽都是乡下的,但也都是世代商贾很有些家底,又世代交好,商量着等他们高中毕业就送去法国留学,学成了回来就结婚,没成想还有一年毕业的时候,那姓谢的后生得了疟疾,高烧了许久,水米不进竟死了。

    柳家小姐大哭了一场,还以未亡人的身份给他送了葬。家里族老为她着想,不想她带着个望门寡的名声蹉跎一生,便还是想让她去留学,不回来最好,回国的话在大城市别再回来,遇到好人再嫁便是。柳玉岚也认了命,船票都买了,却在登船前一晚发现了自己两个月的身孕。

    国外的大学是一所教会学校,断不会容许她未婚先孕。她母亲怕乡下医生乱说,便带了她去上海打胎,正规医院当然不给打的,去黑诊所的时候恰巧看见堕胎的大出血,那苦命女人流的血把医生的鞋子都浸透了,死在手术台上。两人没再敢,灰溜溜的去了她外祖家,九个月后抱着个女婴回了家,只说是柳妈妈生的小女儿,乡下人心里存疑各路风言风语起来,柳玉岚在家里留不住了,书也没心思再读,就去了上海找了家德企做文员,后来在报纸上看见电影公司找演员,就想去碰碰运气。

    十几年了,她没回去看过女儿一眼,只是母亲每年生日的时候寄来一张照片,她对女儿所有的了解只有那十三张照片,和一个谢媛媛的名字。

    听说能接女儿来身边,柳玉岚喜的快疯了,第二天就打电话到司令部催老金抓紧,金司令看她兴高采烈的样子,知道自己没露馅,也放下心来,说马上安排人手去乡下接孩子过来,柳玉岚倒也不想这件事人尽皆知,就说让柳遥一个人去接,他人机灵身手又好,悄悄的开车去把女儿接来就好,金司令自然没有异议。

    柳遥接过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子遗传了她母亲过人的美貌,虽然还没长起来,一双大眼睛活泼灵动,仿佛星子一样闪烁,笑起来嘴边两个大大的梨涡,柳遥感觉自己嘴里被塞了一块杏仁拿破仑,甜的令人头晕目眩。

    “这就是?”柳遥拿着照片,迟疑的问。

    “对,这就是媛媛,今后也要叫你一声小舅舅的”柳玉岚开心非常。

    两年前他就知道了这个女孩子,从没放在心上过,也是今天才知道长什么样子,想来那谢家少爷当年也是英姿过人,两人的女儿才能是这样的美人胚子。

    接了任务出去,他准备打点下行装下午就出门,阿姐的娘家离上海不远,开车的话明天晚上就能到,不能带着孩子赶夜路,休息一晚,满打满算三四天就回来了,带两身换洗衣服足够。

    金司令不去福熙路的时候,他是在的,一楼有他一个房间,也是方便夜间保护阿姐。只有老金来过夜时候,他才去军队分给的宿舍住。老金这两天又没来,他自然又住在这儿,正在房间里打包袱,家里的女仆阿春姐走到他门口说:二少爷,门房阿陈说新华剧院差人来找您,还留下封信来。

    说罢把信给了柳遥,柳遥接过来心里疑惑,新华剧院什么人找他?虽说那天许诺了吴经理以后会关照他,也不至于这么快就求上门了。

    拆开信封,里面一张桃花笺,细细的蝇头小楷娟秀动人,只一行字:请君今日午后三点,四马路福豫茶楼二楼靠窗雅间一见,望君务来。落款三个小字:程玉凌。

    柳遥身上一阵恶寒,当年在葛老爷府里的时候,常跟着太太去听戏,知道不少戏子都是兔儿爷,那些八旗子弟也好那口。今日到了上海,又碰上这道上的人了,他是不好龙阳且心内厌恶,难怪那天在后台,那没卸妆的戏子一直盯着他看,看的他身上发毛,临走的时候好像还有话要说。

    他本不想去,掏出洋火儿来烧了信笺,当没发生过就是了。转念一想,今天那戏子等他不得,下次送信去军营,他这人还要不要做了。还是去一趟,把话说明白了就走,大不了打他一顿,看这兔儿爷还敢不敢惦记他。

    掏出西装口袋里的怀表,还有二十分钟就三点了。他拿上包袱就出了门,出去的时候还不忘跟阿陈说一声,自己几天就回,若新华戏院的还敢再来,打出去就是了,千万别收他们的东西。

    三点钟到了福豫茶楼,柳遥深吸了口气,长腿迈步上了二楼,生怕哪个熟人看见他。小二引着他进了靠窗的雅间,果然那戏子桌前坐着,桌子上一只白玉茶壶,飘出茉莉香味,还有一碟龙井酥,一碟老醋蚕豆。

    柳遥诧异,这戏子竟找到人问自己的爱好,他穷苦出身,小时候只能去伙房偷胖厨子的隔夜茶喝,胖厨子也没钱喝好茶,只喝那五文一包的茉莉高碎,喝了四年,血都是茉莉花味儿的。如今虽然阔了,也喝不惯那些咖啡或者英式红茶,只爱喝这一口,这两碟看起来不搭配的点心更是有故事的,那年府里唱堂会,太太赏了两碟点心给他,说他狗养的好。那两碟就是龙井酥和老醋蚕豆,所以这些年他走到哪儿,都是这两样配茶。

    柳遥挠挠头,在程玉凌对面坐下,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踌躇了半天才憋出一句:程先生,对不住您,我真不是……

    “阿遥,你当真不记得我了”对面的人轻声说。

    柳遥愣了,这个名字好多年没人叫了,外面人或叫他柳先生,或叫他副队长,司令和阿姐叫他阿弟,下人叫他二少爷,就连他先前的东家,如今的葛会长,也毕恭毕敬的叫他卫队长。

    柳遥这才抬起头来,仔细的打量着对面的人,那天在后台没卸妆看不出模样来,今天看着眉眼间确是很熟悉,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对面的人看他苦苦思索,不禁苦笑一下,左边的眉毛被嘴角拉扯,向下拉去。

    这个熟悉动作一下子击中了柳遥内心的记忆,他睁大眼睛,惊叫出声:邹青!你是邹青!

    柳遥刚来上海的时候自顾不暇,没敢跟老板提邹青。后来跟老板混熟了,奓着胆子跟老板提了,没想到葛宁熙压根不记得自己这个伴读,只敷衍着,柳遥知道老板嫌麻烦,就憋着立个功,等老板高兴了再提。

    未曾想立的第一功自己就被当大礼送出去了,他有点权势之后,又找到葛宁熙,葛宁熙这回不敢应付,说了实话。柳遥送他母亲来这儿的第二个月,他爹就去了天津,家里的下人尽数遣散,他如今也不知道邹青在那儿。

    后来他寻人托窍,多番寻找,还是没能寻得青哥的消息,却也一直没放弃过。

    柳遥心下大惊,曾经邹青虽然眉清目秀,但也是男儿的样子,只是文弱些罢了。如今要不是看他穿了男人的衣服,梳着油光锃亮的背头,单瞧他说话的神态和秀美的五官,活生生就是个女人。

    柳遥说不出旁的话:青哥,我,如今,你怎么会……

    邹青摇摇头:你不知道,我这些年遭了些什么。我年纪大了才学的戏,吃得苦自然比别人多了百倍,还是你命好,跟了少爷来上海,如今从了军,还有个司令太太做姐姐,更是前途无量。

    柳遥不知道如何安慰,只得说:青哥,你前些年虽吃了苦,如今也是名声大噪的程老板了,日子也是好过的。

    邹青冷笑:好过?你刚才进来时候说你不是,你不是什么?那你认为我是什么?

    柳遥连忙摆手:没有没有,都是误会,你怎么可能会……

    “不,我就是你想的那种人,我们京城以前叫做兔子,你年少时最恶心的那种人”

    柳遥目瞪口呆,说不出话。

    邹青接着说“而且你不想知道我的傍家儿是谁吗?”

    柳遥不想听下去了,痛苦的闭眼摇头,只听得邹青嘴里又吐出一把刀,

    ”就是你的好姐夫,金司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