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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在麻将桌子上,柳玉岚和李凤清隔着一张桌子对坐,两人在片场上的恩怨也被带到了牌桌上。一把刚过,陪着这两位美人的牌搭子心惊胆战的,生怕哪张牌喂错了,惹得哪位姑奶奶起了性子,四双手稀里哗啦的在桌子上洗着牌,柳玉岚看见李凤清鲜红的指甲不屑的冷哼一声,心想不愧是那种地方出来的,指头尖子都透着风尘,又看看她那比手指头还粗的翡翠戒指,更是嗤之以鼻,一个白眼快飞天上去。

    李凤清看见对面死对头不屑的神色,心下暗骂,今天看来又是打扮错了,身上桃粉色的旗袍定是乡气十足,惹得对面那位老大的看不上她。她出身不好,少时是长三书寓的先生,因着没什么文墨傍身,也就是个最低等的,奈何长得实在是好,没挂牌几天就被太平桥开赌场的一个老板看上,那老板不知为什么最开始未曾给她赎身,只是包了她不叫别人染指,自己也未曾碰她,又过了两年,这老板又在八仙桥开了家茶楼,才把她赎身出去,养在茶楼顶层的包间上,好几次有不开眼的客人点名要她陪茶,晚上都被人绑了石头扔了黄浦江。

    堪堪让她吃白饭到了十八岁,她才知道那老板是青龙帮的六豹之一,养着她也不是自己享用的,而是为她开了间电影公司,特从法国请来了导演和裁缝,大张旗鼓的拍了部《离恨天》,讲的就是个民国时期杜十娘的故事,她属于本色出演,从此也红透了上海的半边天。

    之后那青龙帮的林老板就总是带着她出席军政要员举办的舞会饭局,自然饭后,她是要留宿的。最开始她还不肯,仗着女明星的架子不肯屈尊,一次两次闹了脾气后,林老板趁她熟睡,把她倒吊在杨浦大桥上整整一夜,第二天早上白睡裙都被鼻血染成了花的,至此她也不敢造次。可心里也恨,没想到这辈子逃不脱娼妓的命。

    两年前,上海最有名的导演要拍一部《花想容》,先是定了最红的高一帆演男一号,然后在全国招女演员来演杨玉环,刚刚出道的胡蝶和正当红的阮玲玉都试过镜。那位资深的导演统统没看上,反倒是看上了纤秾合度眉眼含春的李凤清,眼看着要开机了,突然杨妃变了梅妃,让她去演深宫怨妇,她不服,找导演理论,那顶替她上来的柳玉岚高挑精瘦,胸前一马平川,哪有杨玉环的样子。导演也没法明说,只告诉她别闹,后面的人她得罪不起。李凤清恨得去找林老板哭诉,那老板只要她听话,没有不应的,找人半夜砸了福熙路公寓二楼的窗户,扔进去一只血迹斑斑的死猫。

    不出三天,林老板的新和茶楼就被安上了个通共的罪名,无限期给查封了,同时几乎所有上海的小报都写了李凤清暗门子出身的事,绘声绘色,香艳十足,让她简直抬不起头来。林老板特差人问了柳玉岚的背景,吓得扇了李凤清三个大嘴巴,警告她以后不许生事。她也怕了,从此对柳玉岚面子上唯唯诺诺,背后恨得牙痒。

    柳玉岚也很是看不上她,自己女高毕业,若不是那场变故,她定是女大学生,出国留洋也不在话下,现在成了家族不齿的戏子也就罢了,这娼妓还敢来跟她一争高下,心里哪有不恨的。所以明面上没少给她难堪,偏偏还总在席面上碰着,更是言语间不肯吃亏,让李凤清常常猪肝色的臊着脸孔。

    譬如今天,她穿了件浅杏色的长款低领旗袍,露出颈间两寸雪白的皮肤,两条宽大的袖子边上镶着同色的蕾丝滚边,抬手间袖子滑落,露出一截藕似的小臂,皓腕上除了一只水头极佳的藕粉色和田玉镯,再无其他装饰,手指尖上没有颜色,长长的指甲被打磨的光滑圆润,清透非常,一身都素净的很,偏偏左手上带着一只六克拉的粉钻戒指,周围被碎钻一层一层的依次向下镶嵌好,举手投足间光芒闪耀,令人移不开眼睛。

    李凤清恨的要命,今天又被这婊子比成了乡下人,等下不知道又要挨何等的奚落。柳玉岚在有一搭没一搭的摸牌,柳遥搬了张凳子坐在她下首,自己拿着个茶壶一杯接一杯的喝着,什么时候姐姐眼神飘过来,就给她满上一杯,时不时的给她支招出牌,柳玉岚都笑着听他的。

    李凤清眼看此景,冷笑着开口:玉岚姐,这位小阿弟是哪里的啊?怕不是司令想你在外头放野了,专门来管住你的吧。

    柳玉岚见她揭自己老底,眼睛一竖就要发作。同桌的一位团长太太连忙接过话头:李小姐你不晓得,这是柳小姐老家的弟弟,一个娘生的,几年前我就见过,如今更是出落得好了,我看比你们电影明星也不差。

    晓得内情的家眷们都知道,柳玉岚最是宝贝这个比自己小十岁的弟弟,虽说刚来上海的时候没人见过,但是她风头正劲之后几乎形影不离,几次她遇险都是这个弟弟解救的,就说年前他姐姐被不知道哪个道上不知死活的给绑了票,也是他孤身一人给救出来的。金司令虽然心爱柳玉岚,可也不能派军队去救自己的情人。本来正在安排自己的近卫队悄悄的行动,那边消息传过来,小舅子已经把人救出来了,还毫发无损。司令大喜过望,当时就把柳遥从大头兵提拔当了自己近卫队的副队长,实际上他也没保护过司令一天,依旧西装革履的跟在姐姐身边,寸步不离。

    李凤清还是不依不饶:我说玉岚姐姐,这真是你亲弟弟吗?俊是真俊,可怎么端详都跟你长得一点也不像啊。再说,我可没见过谁家二十多的弟弟还跟姐姐这样要好的,你可莫要骗我们。

    柳遥被开了这样的玩笑,一把摁住了他那已经怒发冲冠的姐姐,兀自皮笑肉不笑的说:李小姐,我昨日奉了司令的命,去城北华记粮栈巡查,我当时还纳罕,正日子怎的不见您在呢。

    李凤清瞬间脸都白了,心想这孽障怎么知道的,大家都知道她现在跟淞沪警备司令部七十八师的一个团长打的火热,那位团长甚至为了她抛妻弃子,据说两人也定了婚期,擎等着过了夏天就成婚。她也是仗着这位团长的势力,今天才敢在面子上刚一刚的,可她有个秘辛从没叫人知道过,小时候被家里赁给乡绅家当过童妾,十四岁就养下来一个孩子,同年丈夫死了她就被太太卖去了上海,后来林老板对她有求必应,悄悄的把那个孩子接过来养在了自己的一间粮油铺里,对外只说是掌柜的小儿子,李凤清愧对这个儿子,却也不敢接在身边,只敢一个月去看一次,昨天正是去华记看儿子的日子。

    她自然知道司令没事闲的,不会派自己的亲兵去巡查个小小的粮栈,他这么说就是威胁自己,再嘴上没把门的,小心她那如意郎君知道。只能讪笑一下,再不敢出声了。

    柳玉岚心里得意,伸出手来拈了一片沾了黄油的起酥月亮饼,放在如同编贝的牙齿间细细的嚼着,眼看着自己这便宜弟弟真是得力。三年前刚进她家的时候,还是愣头青傻小子一个,虽然身手不凡,脑子里确是空空,后来她跟了金司令,把他放在军中历练了三年,稚嫩不见,当了近卫队长之后更是了得,出落得人精一般,谁家的事他都有渠道知道,哪里的帮派他都知道底细,虽不在司令身边当值,但如今司令近身的私事和行程,除了他是谁也别想插手。

    桌子上另一位后勤部长的太太眼看气氛尴尬,就聊起来最近的八卦:诶,你们可听说了没有,新华大剧院这两天一票难求,来了个武汉的剧团演玉堂春,听说那唱苏三的才二十岁出头,扮相美极了,上海的戏迷争破了脑袋要给他扔缠头,还都挤不上前去。

    柳玉岚笑了下:这有什么难的,凭他什么天姿国色,咱们还看不得了?明天就包了剧院,让他给咱们姐妹自个儿唱,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神仙。

    后勤部长太太罕见的没附和柳玉岚的话,摆摆手道:妹妹你不知道,那戏子有架子的很,不是我说大话,南京的蒋主席来了,也未见的请的动他。人家说了,管你多大的官,要是逼他,他就去跳黄浦江。

    柳遥耐不住问:这家伙什么来历,这样烈性。

    “听说是生在北平的,还不是童子功,上了十岁才坐的科,却不想是个奇才,不到十年唱的长江口没人不知道,而且长得也是绝色,扮上之后比那仙女不差哪去”

    这般一说,更是吊足了柳玉岚的胃口,虽说不能包了剧场,但是搞到两张雅间的戏票,对于如今的柳遥是易如反掌。这戏班也怪得很,外面想一睹真容的戏迷乌央乌央的,他们倒好每十天只开一天戏,还不唱折子戏,只唱一天的全本,且不事先写水牌,都是买了票看见了扮相,才知道今天唱什么。有戏迷听了一天不过瘾,第二天又去买票,人家第二天变戏法了,非得再等十天才行。

    柳遥打听了,三天后正是开戏的日子,威逼利诱的剧场老板才透露,唱红鬃烈马。剧场老板知道他是谁,殷勤的给安排了二楼正中间的雅间,视野最好还没闲人打扰。

    当天早上,柳玉岚破天荒的没睡到中午,起床后指了一件西式的背心长裙,外面罩了一件短风衣,脚上蹬着羔羊皮的高跟靴子,头发也用手推的波纹,用蜜丝佛陀画了棱角分明的红唇,端的一个美艳的摩登小姐。柳遥看她这身一反常态的打扮,就知道她心下不服,气势汹汹的想去会会那位雌雄难辨的绝色美人儿。

    为了避人耳目,柳遥亲自当司机,开着一辆新近运到港口,牌子都没来得及上的米白灰色小甲壳虫驶向新话剧院,毕竟让人看见了金司令没走过明面的姨太太去捧戏子,好说不好听。

    没多时到了戏院前门,’、‘程玉凌’三字赫然且独子的写在门口的水牌上,旁边色售票处立着大大牌子,写着‘今日售罄’,等着入场的戏迷队伍排出去老远,人们手里攥着戏票,伸长了脖子看大门什么时候打开,柳遥想了想,启动汽车停到了后门,柳玉岚在头上戴了一顶大大的斜沿贝雷帽,还在上面固定了黑色网纱,满天星似的撒着几颗温润光洁的海水珠子,明暗交错中只能若隐若现的看见一张丰润的红唇,看不清长相。

    被老板殷勤的引上二楼封闭的雅间,各种精致的茶水果子摆了满满一桌,甚至还有红宝石的栗子奶油小方蛋糕和鲜煮的咖啡,唯恐怠慢了。柳遥推开前面的雕花窗棂,眼见得宽阔的戏台,帷幕尚未拉开,能看见在台下胡琴,三弦,大鼓,锣手在候场。

    柳玉岚向下看去,一楼正中间的散座坐着的正是李凤清,不出所料,这学人精肯定会闻着味非要跟她看一场戏,奈何权势有限,顶天能混个散着的雅座。嘴里也不老实,一直叽叽喳喳的怕别人注意不到,这厮今天果然又穿的桃红柳绿的热闹非常,这样大张旗鼓的,倒是不怕别人说她捧戏子。

    开场的时候王宝钏没出场,几个垫场演员的功力也是有点兑水,几个高腔唱不太上去,尖团字咬的也不那么正宗,反正也知道自己不是角儿,混着罢了。戏迷们也心不在焉,自顾自的聊天,嗑瓜子,喝茶水,没几个人往台上看。

    咿咿呀呀的唱了好久,三击掌终于演到了王宝钏绣楼招亲,人群沸腾了,角儿还没上场,叫好声一阵沸腾过一阵,那王宝钏身着一身粉色的褙子,头戴珍珠翠羽镶嵌的凤冠,莲步轻移,来到戏台之上。柳遥心想,这该就是那位风华绝代的程老板了,身量不高,一把水蛇腰倒是极细,身如弱柳扶风,很是袅娜。

    柳玉岚一看那王宝钏的眼睛,就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一双如同黑曜石般闪烁的杏眼,妩媚中带着些天真,眼波流转中仿佛最清澈的湖水,脉脉含情,如泣如诉。配上小巧的但无男子棱角的圆润粉扑脸,娇俏而圆润的鼻头,精致如花瓣一般的嘴唇,怎么看都是一美貌的妙龄少女,根本看不出男子的粗粝。

    王宝钏一出场,楼下的座儿就争先恐后的向舞台上扔大洋,舞台上的红丝绒地板霎时被洋钱,黄金和各色珠宝铺满,简直没地方下脚,本场所有富太太手上的珍珠翡翠钻石玛瑙戒指,最后都被包在了手绢里扔了过去。

    柳家姐弟第一次来听戏不知道这个规矩,顿时有点傻眼。包厢的门突然被推开了,戏院经理堆笑着端进来满满一盘子银元,恭维着说“想着小姐起得早,可能没顾上,小的多事儿,怕到时候程老板唱得好您没备下赏钱,这几块钱您留着用”柳遥看了一眼这个吴经理,心想这个人精的确是个可用之才,赞许的点点头,让他出去了。

    王宝钏一开口,戏院里顿时鸦雀无声,啜茶的声音都听不见。

    “飘彩归来心舒畅,天赐良缘如意郎,手捧画轴西棚往,拜谢娘亲慈恩长”

    柳玉岚又有一口凉气吸进来,这等莺啼燕啭,多亏是唱戏的,如果来唱歌,怕是她从此之后要没饭吃了。

    不知不觉,一天时间过去了,程老板没吃午饭,这整个戏院就都陪着饿肚子,一众人连茅房都舍不得去,憋得头上斗大的汗珠也硬挺着,实在不行了才一溜小跑,速去速回。眼看着剧场外华灯初上,程老板谢了八回的幕也没下得了台,戏迷的欢呼如同山呼海啸,花篮像不要钱一样的流水似的往后台送过去,居然还有一只巨大的用美钞叠的花篮,里面层层叠叠的堆着金光闪闪的小黄鱼,震惊众人。

    柳遥稍稍示意,吴经理就忙不迭的跑到后台去,点头哈腰的求程玉凌见位贵人,程玉凌本不同意的,但又听说是演电影的,想起那人前几天说要给他拍京剧电影,就跟谭老板的《定军山》一样,心下对这位未来的同行起了好奇,也就点头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