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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她这话一出口,差点把柳遥的魂儿给吓没了,一转眼看见阿春在旁边,赶忙松开双手把她丢在沙发上。远远嘴里说着醉话,一边睡死了过去。

    他看阿春神色并不惊慌,知道她是没听清远远的呓语,这才放下心来。阿春也很纳闷,二少爷怎么跟被蛇咬了一样,忽然把小小姐扔下了。柳遥不敢再碰她,告诉阿春煮蜂蜜柠檬水,给她解酒,之后也不必挪动她,毯子盖好,在这里睡就是。然后自己逃出门去,在停在院子里的汽车上窝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他被敲车窗的声音惊醒。此时正是初夏时节,天亮的很早,车窗上都是昨夜凝成的露珠,空气被雨后青草的味道和清脆的蝉鸣充满。他睁开眼睛,看见远远穿着学生服,两条麻花辫,正弯腰透过车窗看他,笑意盈盈的大眼睛清澈干净,脸上的笑容明媚的如同此时的朝阳,两个大大的梨涡里仿佛盛着昨夜喝过的美酒,无比醉人。

    从此之后,这位不省心的祖宗好像爱上了调戏他这种游戏,总是在人多的场合,低声叫他阿遥,每每把他撩拨的面红耳赤,却也不敢回应,只敢气呼呼的瞪着她。女孩子倒是笑的一脸无辜,在人前还是一本正经的叫他小舅舅,并且再没有在客厅里睡着过,每天嘱咐阿春给少爷留门,她打了排球累死了,要早点睡。如此这般,让柳遥感觉怅然若失,每天都空落落的。

    远远没有明说过,他也就无从拒绝,事实上从本心上来说,他也欢喜。体会到远远的心意之后,他最初是欣喜若狂,然后又是唾弃自己。阿姐把女儿留在上海,就是为了躲着姓金的人渣,没想到又落入了姓柳的人渣手里,虽说两人年纪只差八岁,如今的新社会上不算什么,可毕竟是自己名义上的外甥女,还是自己看着长大的,总觉得动了心思有点禽兽不如。

    后来有一次,远远学校里的好朋友办成人礼,那女孩子家里的筵席办的排场极大,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好奇,各种洋酒试下来,醉的如同烂泥。柳遥晚上回家,发现远远还没回来,心里发急去了那家的酒会,发现自家的司机还如同个木头一样,呆呆的杵在门口,根本没想着进去寻一下。

    柳遥气的给了他一脚,心里七上八下的进去找寻,好在这家人有心,给单独辟出来一间空屋,只留远远一人在里面睡着,还让老妈子煮了醒酒汤送了进去。

    柳遥谢过人家,径直抱了还在睡梦中的远远就走。

    她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已经睡在了自己的床上,虽然是冬天,外面下着雨,房间里竟窗户大开,雨丝斜斜的飘进来,冷的要命。她正想去关窗户,又觉得头重脚轻,刚刚坐起身来就一阵天旋地转,胃里一阵恶心,抱着地上的垃圾桶吐个没完。

    不知过了多久,听得一个冷冷的声音:“现在知道难受了,喝酒的时候想什么了”

    远远艰难的睁开眼睛,看见柳遥手里拿着一条热气腾腾的毛巾,脸上怒气未消,她用尽全力调动脸上的肌肉,牵扯嘴角,想笑笑讨好他一下。

    柳遥看她还有脸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句话说不出,把她摁回在床上,热毛巾敷在她额头上,自己气鼓鼓的去关窗子。

    “吹了冷风,酒可醒了吧?”柳遥想骂她,却也不知道以什么身份。以舅舅的身份,他不过就是她母亲留下的高级保镖罢了。以男朋友的身份?他也自知不配。只能缓和了语气:“你自己的酒量心里要有个数,上次不过两盅老酒,就把个路都不会走了,还乱抱人,满嘴胡言乱语,这回倒好,听你同学说喝了七八种洋酒,还混着喝!”

    顿了顿,像是有些后怕的说:“你不是一直问,前一阵为什么我们全营出动满城搜寻吗,还抱怨我好多天不回家。是我们一个军官的女儿,跟同学去大世界跳舞,被灌醉了带走,一点音讯没有,我们找了半个多月,才在四马路的暗门子找到了,那孩子清白被污了不说,被打的只剩半口气吊着。今天听说你去酒会未归,直给我吓的魂都出了窍”

    远远躺在床上,虽然头痛欲裂,心里可是甜丝丝的。她憋着笑说:“我也不想喝的,谁让雪梅非说,一醉解千愁,满腔愁绪无处排解,唯有杜康可以帮我了。”

    柳遥冷哼一声,心想她这么没心没肺的人能有什么可愁的,无非就是贪嘴的毛病又犯了,看见新奇东西就想往嘴里填,这些年因为暴饮暴食肠胃炎犯了多少回,连家庭医生一接他的电话,第一句都是,又吃吐了?家里最常备的药就是酵母片,上次因为肠胃炎,柳遥只许她喝粥,半夜听见厨房里有声音,打开灯一看,真是她,一只手里捏着法棍,一只手紧紧的攥着已经冷掉的迷迭香烤鸡腿,嘴里也是满满的肉。每每被抓住,都是睁着大眼睛看着他,嘴里包着食物还笑,把他弄得一点脾气没有。

    她看柳遥不信,忍着恶心坐起来,一把扔掉额上的毛巾怒道:“你哼什么,我是锦衣玉食,但不代表无忧无虑吧,我自小没了亲爹,亲娘也不闻不问,看人家父母双全的过生日,我怎么就不能借酒浇愁了”

    柳遥愣了,平时看她开朗活泼的样子,以为并不在意,没想到心里压了这么多事。眼看她头埋在双腿之间,肩膀一抖一抖的,想是哭了。

    他慌了手脚,走过去,手在空中迟疑了半天,还是拍在她肩膀上,哄孩子一样的哄着她:“媛媛不哭,小舅舅错了,不该骂你的”

    女孩子抬起头来,笑的十八颗大白牙都能看见,哪有半点泪痕,伸手抱住了他的腰,一脸天真烂漫的问:“你不生气了吧?”

    柳遥气的发怔,扒开她的手转身下楼,在一楼喘了半天粗气,还不忘让阿春上楼去帮她换衣服。自己甩甩脑袋,披上外套去找邹青喝酒了。

    从那天之后,远远又开始给他留门,有一天晚上笑眯眯的跟他说,自己要跟妈妈讨一份礼物,要一个新的名字。

    柳遥想她是新式的学生,准是想取个洋派的名字。女孩子嘴角带笑的问他,知不知道自己的新名字是什么?柳遥摇头说那哪里猜得到。

    “我要改名叫远远,遥远的远,你叫阿遥,那我就是远远,我一辈子跟你绑在一起,好不好”

    柳遥看着她凑过来的脸,脑子里像是要爆炸一样轰隆作响。

    她是谢远远,想一辈子跟阿遥绑在一起的远远。

    他说:“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她说:“我知道,你是阿遥,是我第一眼见到你对我笑,就爱上了,又爱了整整五年的人”

    他说我大你九岁,女孩子纠正,是八岁零十一个月。

    他说我是你舅舅,女孩子说我特意写信回去问了外婆,她是独女一个,也只生了两个女儿,我连表舅都没有,亲舅舅更是没影儿的事。

    他心里天人交战,一边想着什么都不顾,同她好了。一边想着她还年轻,没见过更好的男人,冲动之下怕误了终身。

    最终他还是退缩了,在女孩子想要上来吻他的时候,推开了她,逃也似的跑了。之后接连一个月没敢回家,只是派了四个手下,日夜盯着,生怕出什么事。他自己跑到邹青家里睡,搞得营里都说他包戏子,给他气的歪鼻子。

    后来远远像没事人一样,来新华戏院寻他,说再不出去喝酒了,小舅舅别生气,他不在全家都担心的很,连阿姐都从南京打电话来说替女儿赔罪。柳遥只能搬回去,发现远远真不再提,他以为她想通了,不再纠缠。

    她一直是洒脱不羁的新派学生,生命中每天都有新鲜事物等着她去体验,又能对一个不解风情老男人维持多久的兴趣呢,他心里发苦,但也觉得这样很好,这样最好。

    没想到四个月之后,她真的在十八岁之前去警察局户籍登记处改了名字,正式用谢远远的名字长大成人。

    两人照了相出来,柳遥打发了司机回去,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逛逛街压压马路也是件乐事。远远笑着问:“今年我十八岁,阿遥的礼物是什么?”

    只要私下里没别人在,她已经极其自然的叫他阿遥,他也没提出过异议,默默接受了。他从上衣西服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红丝绒布的袋子,递给她,“喏”

    远远嘁他一声:“你好没新意,每年都是首饰,以为十八岁能送些不同的,没想到还是老样子”

    他笑了笑:“今年的保证不一样”

    远远高兴极了,忙不迭的打开红丝绒袋子,是一根红绳穿的一个象牙雕成月牙形的坠子。象牙看着有些发黄,一看就是经年的旧物,倒是表面细腻光洁,看得出是被人常年把玩的。

    柳遥笑着说:“我跟你一样,都是没出生就没了爹,我不知道他是死是活,离开的时候只给我娘留了这个,说是祖传保平安的,我贴身放了快三十年,多次出生入死都得以保全性命,今天小舅舅把它送你,希望远远今后永远平安顺遂,无灾无忧,无病无恙”

    远远心里是五味交杂,明白他也定是爱的,却总是不够勇敢,畏手畏脚的不敢接受自己的少女心事,但又这样若即若离的时时撩拨,真让人心烦意乱。

    “象牙的小月亮,真漂亮”远远又笑弯了眼睛,带着点晶莹的泪意:“等我以后生了女儿,叫她柳月儿,再把这个传家宝给她,保她一世平安好不好”

    柳遥听得她说以后的女儿姓柳,又慌了起来,埋怨她瞎说。远远又撇嘴:“别自作多情,我说的是随我妈妈的姓,与你有什么干系”

    带着真心的玩笑,都充满苦涩。

    第二天学校公休,远远倒是起了个大早,沐浴净身,穿了一身麻布衣裤,坐在餐桌前吃着早餐,两片干干的吐司,上面涂了点蓝莓果酱,伴一杯漆黑的美式咖啡,再无其他。

    柳遥知道她要代外婆去礼佛,老人家诚心,以前每个月总要自己去山上给菩萨敬香,两年前膝盖出了毛病,从此行走都很艰难,爬山更是再无可能。远远怕外婆心急,就说自己在上海代外婆去,说到做到,为显心诚,两年里每个月的初一,加上每年三次观音的诞辰,她都早早起来沐浴熏香,粗布麻衣,斋戒饮食。然后去嘉定南翔寺,净手焚香,诚敬香火钱。

    她的性子,一向是做事就做到极致,说好了这一天斋戒,就连牛奶和鸡蛋都不肯碰,午饭在寺里吃斋菜,晚餐也是素食。最开始厨子不知道,以为白粥素炒就好,谁知她看里面有葱蒜,说那些是五辛,也犯戒。

    远远虔诚的跪在观音殿里的蒲团上,脊背挺的笔直,双手合十,眼睛紧闭,在庄严的四面千手千眼观音像下,在四大天王的注视下,虔诚的许愿。

    虽替老人礼佛两年之久,她心里是不信的,不过是为了尽孝,每次都是按流程,循规蹈矩的例行公事而已。

    今天,那常年引她来观音殿里敬香磕头的僧人,看出她有些不对。以往她不会祈求什么,今天却是长久的闭眼默念,久久不曾起身。

    “施主”,僧人出声唤她,“心上可是有块垒,执念无法放下?”

    她未曾睁开眼睛,却轻轻的叹了口气:“原来我的执迷不悟,已经如此深重了吗,连师父都瞧出来了”

    僧人道:“一切有为法,皆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凡人的一切烦恼,皆因执念太重,庸人自扰。”

    她睁开眼睛,双手依旧合十,看着那僧人说:“我心里唯一想要的,始终无法得到,这样的执念,到底怎样才能放下”

    “施主到了这红尘的尽处,该了然世间一切尘缘,都是因果,前世种下了因,今生便得了果。一切因果都是注定的,若跳脱三千大千世界,就知一切早已命定,强求又有何用”僧人开解到。

    “佛说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蕴炽盛。我自小与生父生母未得见过一面,骨肉别离之苦我受得住,怨憎之气我未曾有,唯独一人,是心上的挂碍,是求而不得的孽缘,要我放下,确是万难”她哽咽住,声凝语滞。

    “痴人,痴人”,僧人摇头嗟叹,“今日法坛有位净人剃度,施主可愿前往观礼?”

    远远跟着僧人去了,眼看着一位年轻的男子,跪在释迦牟尼像前,老禅师手里的剪刀,逐渐去除着三千烦恼丝,之后在头上留下三个戒疤。

    他的后面,坐着前来送别的亲人,母亲一度哭到昏厥,父亲也是牙关紧闭,泪流不止。眼看着儿子成了一名沙弥,跪在双亲面前,父母手拿戒尺在他身上拍了两下,再不忍看,相互搀扶着离开了。

    远远低声问那僧人:“他是为了什么剃度,不顾父母双亲这样伤心,也铁了心遁入空门”

    僧人说:“何必一定要寻求因缘,他今日受戒,就是参破了世间的因缘,参破了人世间的一切情感都是纷扰,远离尘缘,抛去三千烦恼,才能得永久的解脱,一切众生应如是”

    远远摇了摇头,像是嘲笑自己一般:“佛说一天中有三十个须臾,一万两千个弹指,四万八千个念头。如今我心中每一个须臾间闪过的蠢念头,都无法与我爱之人挣脱,在这世间,生死于我都是小事,唯独情之一事,于我有太深的羁绊。我知师父是想让我放下,寻求内心的解脱,以得真正的圆满。只我不信我与所爱之人的因缘竟会这样浅,我不信,也断无法放下,就当我是个尘世间泥足深陷的蠢货,一定要强求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