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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回到了阔别五年的上海,柳玉岚深深的觉得这里才是自己心中的归属之地。她仿佛是一颗饥渴的树,一只脚刚刚从车里伸出,踏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之时,整个人都开始生根发芽,根须向下无尽的延伸,再也不想拔出来。

    安华是南京土生土长的孩子,他没见过胡桃枫杨,没吃过小笼包,也没在初夏的时候吹过外白渡桥上温柔的带着水汽的晚风。

    这五年在南京,她甚是水土不服。虽然都是南方的城市,南京却是全国的三大火炉之一,这个城市四面环山,且远离大海,每年夏天都要她吃好大的苦头,每天流的汗都足足一斤。南京也没有沙利文,夏日炎炎的时候吃不到刨冰和冰镇的巴黎气泡水,更是难熬。今年夏天借着给女儿过生的机会来上海过夏,真是开心不已,想到熏鱼和红烧肉,嘴里都不禁泛起了津液。

    安华这个南京孩子随了妈,也甚是故土难离,他不喜欢烤麸,不喜欢排骨跟年糕烧在一起,更加不喜欢白斩鸡,在他心里比不上盐水鸭。倒是妈妈带他来的这家白瓷砖,红椅子的西餐厅是好的,四岁的男孩子被五颜六色的糖果,甜甜的梳打饼干,冰冰凉凉的牛乳刨冰迷了眼睛,吃的肚子滚圆也不肯停下。

    好容易哄着骗着男孩子出了沙利文,老妈子手上满满登登的拿着打包好的果酱面包和奶油蛋糕,都是预备着给女儿讨她欢心的。柳玉岚终于回了福熙路,站在公寓门口踟蹰好久,就是不敢进门去,怕女儿态度冷淡,没有好脸色给她。也怕女儿不计前嫌,更让她无地自容。

    徘徊了半晌,眼看着蛋糕要垮掉,只能让副官推门进去。进去没看见女儿和阿弟,倒是阿春坐在客厅里哭着,看着形容很是无措。

    柳玉岚知道这个仆人眼窝子浅的很,以前打破了一个花瓶,主人家还没发急,她倒是自己哭起来。看她在哭,以为是做错什么事情被责怪了。

    柳玉岚开口道:啊呦,作死啊阿春,我刚一回来就要看你号丧,晦气得很。快快去楼上跟小姐说,妈妈带了弟弟回来了。

    阿春看见她,如同看见了鬼,哭到更大声来,从身上的围裙里掏出一封信,沾着泪痕的递给柳玉岚。

    柳玉岚右眼忽而重重的跳了几下,她暗叫不妙,心如擂鼓的展开信纸,上面只一句话:要你女儿活命,亲自来换,三天不见你来,去江底捞她。

    她大骇:“这是哪个该死的杀才,胆子忒大了!信是谁送的?”

    阿春不敢再哭,只说没看见人,今早起来用个飞镖扎在门房的木头窗框上的,上面明写着柳玉岚收,里面只装着这封信和一个象牙坠子。

    柳玉岚纳罕:我不住在这里,熟识的人都是知道的。今天回来,便也只有家里这几口人知道罢了。这里定是出了内鬼了!

    阿春急忙摇头摆手,被唬的话都说不出来。柳玉岚知道不是她,勾结外人绑了金部长的继女,若是想敲诈钱财,犯不上冒这么大的险,多少钱也买不来命。信上又说指明要她去换女儿,那必定是跟她有私仇的人干的,这仇看起来还小不了。

    她又问:“阿弟哪里去了?”

    阿春看自己没被怀疑,松了口气说:“昨天是初一,小小姐去了嘉定拜观音,她一向不肯在这天要司机送,都是自己坐了电车再坐船的。眼看着天都黑了她还没回,少爷慌了神,带人出去找了一夜。今早得了这封信,我给少爷挂了电话,他只说再有消息赶快告诉他,就再没回来”

    顾不上安华,把他往老妈子手里一丢,柳玉岚飞奔回车上,去往了柳遥的办公室。他不在那,信上没写去哪儿换人质,柳遥自己去南翔镇问,当地警察局配合着,终于找到最后一个见过远远的人。

    那是一个在镇子口卖麦芽糖的老奶奶,她看见一个漂亮姑娘在出镇子的时候,被两个壮汉抓着往一辆红色的汽车上塞,姑娘挣扎的厉害,嘴里还高声喊着,好像是说自己家娘舅是城里军中的,自己会给钱,求他们放过自己。那些人也不听她说什么,给堵住了嘴,硬塞到车后面去了。见围的人多,那两个男人说这是自家少夫人,跟别人私奔的,家里派人抓她回去,说罢上车扬长而去。

    柳遥急忙问那车什么样子,老奶奶说像一只没尾巴的小猪猡,矮矮的圆胖胖,好像有四个门。旁边的小孙子插嘴说那车前面的窗子又细又长,不像他们今天开的车那么高大,车窗也一大片。

    他脑中犹如雷击,一辆红色的普利茅斯!

    回身上车,他知道远远在哪里了。车开的飞快,强烈的恨意像一只烧的火热的铁手,紧紧地攥着他的心脏,他眼眶发胀,眼睛里布满血丝。远远是个坚强的女孩子,认识她这五年的时间里,他看见了许多旁人无法承受的痛苦,她都不在乎,抑或咬牙扛过去。

    柳遥眼前看不见路,只能看见往日的一幕一幕。

    她十四岁那年,读初一,班里女生笑她乡下口音,入学的时候档案里还没有父母信息,只一个舅舅,以为是哪家的私生女,那些高门显贵的女生都不跟她一起吃午饭,放了学也不肯跟她一起走。她回去告诉柳遥,柳遥第二天开了老金留下的斯蒂庞克来接她,惹得所有同学都傻了眼,说她搞不好是市长的女儿,在车上听着同学叽叽喳喳,他们两个笑个不停。

    十六岁那年,她晚上发起了烧,汗水把被子都浸湿了,抱着肚子直说疼。柳遥知道她晚饭都没吃,该不是肠胃炎,送去了医院说是阑尾穿孔。本来该尽快手术的,好死不死医院里没有麻醉剂,运药的船要明早上才靠岸,柳遥自然等不得,亲自跑了五家的西医院,总算找到了麻醉剂,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痛得晕了过去。做了手术第二天醒过来,她第一句话竟然是喊饿,丝毫没提昨天的疼,出院之后吃了一个月的清粥小菜,念叨着说这可比开刀折磨人多了。

    还有她学骑自行车,摔得手肘和膝盖没一处好皮。

    还有她为了进排球队,就算讨厌牛奶的味道,也逼着自己每天喝两杯,就为了长高。

    还有她彻夜不眠的攻读一本英文小说,抓耳挠腮的求一个方程式的解。

    往事历历在目,柳遥一直都知道,她一直都是最坚强的女孩子,不比任何一个男人差。

    可是如果让他选,他依旧会选择把她身上所有的苦难都自己来承受。即使她意志坚强如斯,她也只是个脆弱的,无法抵抗外来的恶意,还有三天才刚刚满十八岁的女孩子,是他热烈的珍爱着的女孩子。

    他已经快被自己的怒火点燃了,最好远远没事,就算破了点皮,那些狗东西也得死!

    柳玉岚在办公室寻他不见,直接用电话拨给了南京的老金,老金虽不在意这位名义上的继女,但是动他的家眷等于打他的脸,虽离了上海,难不成还由得这些宵小蹬鼻子上脸了,赶忙给警备司令部打了电话,警备司令部又责令警察局,一天之内必须破案,人质必须要安全。

    刚放下电话,铃声又尖利的响了起来,柳玉岚急忙接起来:“老金,这么快就有消息了?”

    听筒里面传来了一阵女人的笑声:“有人告诉我你在这儿,我打个电话一试,果然是你,柳小姐,这么急啊,家里死了人不成?”

    柳玉岚大骂对面的人:“神经病啊你,最好不要给我知道你是谁,不然扒了你的皮”

    对面也不恼:“五年不见了,柳小姐脾气还是这么大,女儿的命是不想要嘞”

    柳玉岚心里一惊,忙问对面是谁,听筒里传出来远远虚弱的声音来:“妈妈,是我”

    那女人接着说“我的信你看了吧。要你女儿的命,就拿自己的来换,马上到法租界的新鸿舞厅,我等你,就半个小时,不来我就做掉她,你要是带了别人,我也做掉她,大不了大家一起死好了”

    李凤清放下电话,看着被吊在房梁上的远远笑了一下:“小姑娘,你勿要怪我,怪就怪你那不积德行善的娘,谁叫她害我,我等了她五年,才等到她回了上海,你们母女今天就一起在我这里见阎王吧”

    远远的脚踝被一根手腕般粗细的铁棍敲碎了一块骨头,就是怕她逃跑,之后又被吊在房梁上,一天一夜水米未进,衣裤被自己的排泄物和脚上的血水浸透,手腕疼的要命,麻绳嵌进了她手上皮肤里面,血肉和绳子的纤维混在一起,火辣辣的烧灼着。

    她不认识绑自己的人,也不知道眼前这个画着浓妆的女人到底跟妈妈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了她的命不可。

    李凤清点了一根细细的女士香烟,用戒指一样的夹子套在手上,以免熏黄了指甲。五年之前柳玉岚在福熙路办新婚答谢宴的时候,整个上海滩有点名气的同行都被请了去,偏没给她发请柬,摆明着看不上她,把她气的发疯。奈何老金又高升,她也不敢打上门去,只是送了份礼物,是一株开了花的铁树,讽刺柳玉岚高龄得子,终于嫁得出门去。

    出乎意料,柳玉岚没来找她的麻烦,安安静静的去了南京。

    李凤清提心吊胆了两个月,就怕柳玉岚报复,然而竟然无事发生。她没高兴两天,报应就来了,先是那个团长的未婚夫再不肯见她,说好的婚约也泡了汤。之后因为闹着嫁人,之前跟林老板闹翻了天,如今没了靠山,她的儿子也被扔进了江里淹死了。

    李凤清自然知道是谁下的手,奈何她一个人,无钱无势,只得重操旧业,但由于年纪大了,高级的书寓都是不要她的,她只得自己租了间房子,干些暗地里的营生。

    后来被一个法国来的洋人看上,说之前看过她的电影,很欣赏她这种东方美人,就买下来这间舞厅送她,自己每年就在上海一个月,平时还回法国去。

    不用伺候洋人的时候,李凤清就是得闲又有进账的舞厅老板娘,日子过的也算滋润,只是心里记着儿子被杀的仇,迟早要从柳玉岚那里讨回来。

    至于那辆红色的普利茅斯,是上个月法国人送的生日礼物,停在舞厅门口,十分引人注目,柳遥听远远当做新鲜事讲来的时候,还告诉她离远一些,那舞厅的老板是万不能接触的,搞不好有祸事,生生让司机换条路线上下学,绕好大的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