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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九月的上海,最是舒适。早起的时候没有丝毫的凉气,午间不会使人大汗淋漓,夜晚的风还带着暖意融融。

    福熙路的两侧种满了高高的银杏树与金桂,每逢秋天,奶黄色的银杏叶与藏在绿叶中的黄金桂花交相呼应,离远看上去有点莫奈的意思。

    远远出院已经三个月的时间,十八岁的生日自然是没有办成,学校也没办法去。她如今的生活,除了每天跟着家庭医生做复健,就是坐在轮椅上看看书,画油画。

    安华跟姐姐一样,都是极其活泼的性格,每天在院子里上蹿下跳,没有一刻安生。为了让远远待的舒心,柳玉岚买下了隔壁的房子,把两个花园打通,一并铺上了青翠的草坪,还种了一片颜色各异的花去。

    柳遥和远远都很喜欢这个圆墩墩的小胖子,他在花园里给安华放了一只红白相间的木马,还找人打了一架秋千,养了两只毛色雪白眼睛漆黑的京巴陪他一起摸爬滚打。安华一天中少有的安静时光,除了进食,就是听漂亮的大姐给他读英文故事,他自小由英国的保姆带大,英文中文都是母语。

    远远今天念的是《月亮与六便士》,安华听不太懂其他,只是对于书中对塔希提岛风光的描写很有兴趣,在听到克兰德在岛上作画时,小胖墩咧开嘴笑着说:“姐姐,这个人跟你一样,都喜欢画画,只是不知道他有没有你画这样好。”

    远远把书放在腿上,伸出两根指头,轻轻的掐了下他粉白瓷实的胖脸蛋子,笑着说:“也就只有你觉得我画的好,几年前我去郊外写生,画的牧羊人放牧,你那缺德的小舅舅非说我画的是稻草人和一群肥狗。”

    安华眨巴眨巴眼睛,恍然大悟:“原来我们餐厅里挂着那幅画,里面圆滚滚的一团团是绵羊!我一直以为是奇形怪状的大棉花糖!”

    远远被他气笑,干脆两只手都伸出来,尽情的揉捏着手感极佳的小肉脸蛋子,安华被姐姐的手胡噜的嗷嗷直叫,远远笑的更加开心。

    柳玉岚从厨房里出来,身后的阿春端着一只三层的白珐琅金托盘,里面错落的摆放着各色的下午茶。看着她们姐弟闹成一团,妈妈笑着招呼:“囡囡,安华,不要闹了,快来吃蛋糕了。”

    两位资深的美食爱好家连忙分开,肉团子迈着小短腿一路飞奔而去,阿春也去推了远远过来。远远看着珐琅盘里的食物,捏起一枚贝壳形状的玛德琳,上面均匀的撒着一层薄薄的糖霜。饼干做的极好,浓郁的黄油与淡淡的砂糖相得益彰,入口即化毫无渣滓,配上一口微苦却不发涩的红茶,舌尖上极致的享受让她眯起眼睛,赞叹不已。

    吃罢饼干,她又盯上了巧克力的纸杯蛋糕。蛋糕更是做的有水平,咖啡味的蛋糕体湿润绵密,虽是轻盈的海绵蛋糕,孔隙却不甚多,扎实的口感甚至让她有在吃磅蛋糕的感觉,顶上的巧克力奶油浓醇至极,微苦微甜间丝滑无比。蛋糕不配红茶,她端起小小的咖啡杯,一口气干了杯底的意式浓缩。

    远远沉浸在正宗的英式下午茶里,不亦乐乎。一边的安华却不高兴,他撅着红润的嘴唇跟妈妈抱怨:“妈妈,我不喜欢这苦蛋糕,我喜欢凯司令的草莓夹心蛋糕。苦了吧唧的水我也不要,我想喝沙利文的香蕉气泡牛奶。任爷爷做的枫糖饼干也不如国际饭店做的好吃,他不舍得放糖浆,饼干一点都不甜。”

    小孩子自然不知道,甜品的最高境界就是不甜,他只认为只要舍得放糖的,就是好厨子。老任大叔是柳玉岚特地从南京的府里请到上海的,就是知道女儿喜欢这些。这位名厨五十岁之前一直在国府做营生,之前只做家宴,后来家宴的规模越来越大,简直每天晚上夜夜笙歌。老爷子受不住,收了两个徒弟,出了徒后连忙递了辞呈。

    他本是想自己开一间小门脸的西式饼屋,没想到国府大门还没迈出去就被金部长截了胡,金部长价格给的比之前还高,还说家里只有一位太太和小少爷需要伺候,清闲的很。老爷子自然乐的,一下子就在南京的府里做了四年,如今太太搬去上海,他也跟着来了。未曾想在这里碰上了一位知音,对他手做出的烘焙作品的每一样都赞不绝口,还拍马屁说连他烘出的咖啡豆子都比别人的香,更让他合不拢嘴,厨艺上愈加精进。

    老金在收了法国人一家保险公司,一家建筑公司,一家砂糖工厂和一家俱乐部后,终于松口说都是误会,不再追究,法国的酒庄应了柳玉岚的要求,归入远远的名下。老金见钱眼开,却也怕那位太太心疼女儿,不肯善罢甘休,柳玉岚却是因为对李凤清心存愧疚,想着冤冤相报何时了,她也废了两条胳膊,默认了没有吭气。老金大喜过望,不仅打包票说远远之后一辈子的求医和留学费用自己都负责,还对柳玉岚想带着儿子在上海陪着女儿生活的要求一口应了。

    安华兀自为了枫糖饼干闹脾气,吵闹不停。柳玉岚眼睛一竖:“你给我识相点,要吃就乖乖坐下来吃,不吃就一边去,不要在这里吵了你姐姐。”安华哭的声音更大,吵嚷着她只偏心姐姐。

    远远不理他,专心埋头苦干。柳玉岚拿这小混球没办法,只能看他在草地上打滚,压倒了一片夜来香。

    “滴滴——”大门外传来汽车鸣笛的声音,安华一个鲤鱼打挺,从草地上翻身起来,头上沾着几棵青草,屁股上挂着夜来香白色的花瓣,白短裤上全是湿漉漉的泥土。他来不及摘掉头上的草叶子,迈开小短腿跑到门前,帮着阿陈打开大铁门,放了那辆汽车进来,然后焦急的在一旁等着。

    汽车停稳,柳遥手里拎着一只大大的白色盒子,上面用蓝色的丝绸带子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另一只手拿着一只纸袋,纸袋顶上摆着两只鲜红硕大的苹果,旁边竖着两根法棍面包。

    安华高兴坏了,急吼吼的想接过柳遥手里的白色大盒子,奈何人小胳膊短,实在抱不动,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小舅舅拿着盒子,又去了姐姐那里。

    昨天安华就吵着要吃凯司令的蛋糕,柳遥得了空,赶忙去买了两只草莓小方,倒也不是他小气,阿姐从不让小孩子吃太多甜,说是怕牙齿坏掉。到了凯司令又看见柜台里摆着阿姐喜欢的栗子小方,就又要了两块。思来想去,虽然是怕远远再吃出肠胃炎,还是咬咬牙买了两只肉桂面包和奶油小方,满满登登装了一大盒子。出门又去买了她爱吃的法棍和水果,才回的家来。

    柳玉岚大叫:“阿弟!你又买蛋糕给他们两个!安华本就牙疼,远远总是吃的太多,等下吃坏了又要吴医生来一趟,我是不愿意看他那张脸,好像我们家孩子都脑子是傻的一样。”

    柳遥打开盒子,对柳玉岚讨好的笑:“哎呦,阿姐莫要冤枉我,我是惦记你回上海几个月都没吃到栗子小方,一定想得慌,一有空就去买了给你,这不是怕两个小毛头闹你,才多买了几块哄他们而已。”

    远远嘴里还嚼着肉桂桃子条,口齿不清的说:“阿遥真是不容易,花了钱出了力,还要被妈妈骂,好辛苦哦”

    柳玉岚嗔怪的说:“阿遥是你能叫得的,一点没大没小,也就是小舅舅不跟你一般见识,女孩子家不好这么没规矩的。”

    柳玉岚搬回福熙路之后,就住在了女儿旁边的卧室里,每天上午扶着她,在洋医生的指导下压腿,遛弯。每到饭点盯着厨子做饭,饭后还要盯着远远吃钙片,撵着安华跟着保姆去刷牙。晚上就让柳遥带着安华,住在一楼的卧室里,她自己则是帮着阿春给女儿洗澡,还会亲自一条接着一条的换毛巾,给她擦干头发,省的湿发睡觉头痛。

    远远怕太麻烦妈妈,就主动提说要不剪了头发,娃娃头也可爱的。柳玉岚却是温柔的摸着她的脸说,女孩子长头发才漂亮,以后烫个大波浪卷起来,准保像个洋娃娃。

    被母亲无微不至的照顾了三个月,远远原本对她疏离的态度缓解了很多。她从小衣食无忧,外婆也甚是疼爱她,倒不至于对母亲心存怨恨,只是不习惯生命中突然出现,又太过汹涌的母爱,好像一个快要渴死的人,突然被扔进了一个淡水湖,容易呛着。

    她去问了洋医生,那医生说远远算是恢复的还好,只要坚持锻炼,一年之后应该能扔掉拐杖,只是想要看不出来,那是痴心妄想。时间久了,柳玉岚也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虽然总是告诉远远,医生说绝对能好,不会变成跛子,自己心里确是暗暗的为女儿打算起来。

    安华坐在柳遥腿上,吃的嘴上都是奶油,一张胖脸抹的像个花猫,并不理在一边絮叨个不停的妈妈。远远吃饱喝足,想着任爷爷说晚上有奶油烤鸡和意大利面,十分惋惜的看了看盒子香气撩人的肉桂面包,唉声叹气。

    出去买菜的老妈子回来,手里拎着晚上做烤鸡的食材,还带回一封挂号信来。跟柳玉岚说是刚在巷子口,邮差交给她的。

    柳玉岚接过一看,竟是娘家乡下寄来的,心里暗叫不好。因为知道母亲不识字,她还特地在老娘的针线铺里抻了一条电话线,平日里老娘无事也不会打电话来,今日却从老家寄来了一封挂号信,想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展信一看,柳玉岚眼泪都滚了出来。信是针线铺里的绣娘荷花找自己儿子写的,说老太太的腿一直不好,却不肯告诉她,又知道了远远的事情,精神越发不好。几天前腿开始发紫溃破,人也烧的糊涂,眼看着怕是要不行,他们铺子里也没人会拨电话,只得找出以前的信件,按上面的地址发了挂号信去,希望家里快快来人,否则老太太怕是熬不了几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