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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远远感觉自己眼前渐渐模糊,甚至之前手上和脚踝上钻心的疼痛,好像也感受不到了。她是不怕死的,没爹没娘的孩子,没有在亲人的期盼中降生,那好像死也就没那么难以接受,只是大好的人生还没开展就要结束,总有遗憾。

    她闭上了眼睛,感受自己的生命在身体里一点一点的流逝,并不害怕,只觉得累极了。忽而听的外面好大的吵嚷声,有人在门外高声喊着什么。那绑她来的女人笑了,前去开了门。

    十八年了,远远没想到与母亲的第一次见面,会是在这样的场景之下。她犹记得自己十岁时见过的那张电影海报,柳玉岚演的嫦娥,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兔子,真如红楼梦里所说的神仙妃子一样,美的花团锦簇,令人挪不开眼睛。

    这几年她胖了不少,不再需要上镜,她也不再苦苦的压抑着口腹之欲,托人寻了个上海厨子养在家里,又寻了一个从前在国府里退休的西点师傅,专供她一人,于是每日大快朵颐,从前苗条的身材如今像气吹的一样,旗袍下面没有一点缝隙,都鼓鼓囊囊的填满了肉。

    那两个之前去绑了远远的壮汉,一边一个的拖着柳玉岚肥胖的身躯,半推半押的把她送了进来,然后关上门,守在门口。

    柳玉岚一见女儿的样子,凄厉的嚎叫了一声扑上前去,看着女儿像是一个破碎的瓷娃娃,她颤抖的双手停在空中,都不知道该如何触碰她。

    一边的李凤清发出一阵凄惨的笑声,嘲讽她道:“金夫人,看惯了你高高在上的样子,这个模样真有点不习惯呢”

    柳玉岚这才注意到她,恍然大悟:“我说是谁狗胆包了天,没曾想是你,我与你什么深仇大恨?要说有也不过是五年前搅黄了你一桩姻缘罢了,你再找下家也不难,费些时日心力而已,犯得上下这样的毒手害我女儿吗?我看你真是活够了”她恨不得磨光了牙齿,生生的嚼了李凤清的骨头。

    李凤清一听,当年果然是她,不由得恨得咬掉后槽牙骨:“我与你没有深仇大恨?你只知道搅黄了我一场婚事,你可知我当年是与青龙帮那林成仁闹翻了,才求得一个嫁人的机会。我赔了这些年所有的片酬,和陪睡得来的金银珠宝给他,又答应了这辈子都不再演戏,才得了自由身。我只是想过点正常女人想要的安稳日子,我有什么错?你小小不言的一点点作恶,让我没了一点活路,连阿炜,我的阿炜,也被那姓林的给扔了黄浦江喂鱼。”她说话间,眼泪如断线的串珠。

    柳玉岚大惊,她真的不知道,她以为自己不过是小小的报复了一下,甚至还觉得自己心慈手软没有赶尽杀绝,没想到倒是把李凤清的儿子都害死了,怪不得她今日要害远远,想是要自己也尝尝骨肉间生离死别的滋味。

    她没了往日的趾高气昂,甚至不敢看李凤清的眼睛,只是低头念叨着:“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是不知道……”

    李凤清不欲再与她废话,右手摸起一把匕首就向远远走去,她要先在柳玉岚面前了结了她女儿,再亲手送她上路。柳玉岚见她要杀远远,拼死扑上去,与她扭打成一团,只是她如今痴肥,行动十分笨拙,根本敌不过日夜起舞,身姿矫健的李凤清。

    远远看着妈妈被打倒在地,那女人提着刀向她走来,绝望的闭上眼睛,等待那一刀扎到自己的身上。

    但她并没有等到想象中那尖锐的疼痛,而是听到了一个金属相碰撞的清脆响声,是一颗子弹打掉了李凤清手中复仇的利刃,随后又是一枪,打在了李凤清刚才拿刀的胳膊上,她捂着胳膊,应声倒地。

    远远忽的睁开眼睛,看见柳遥红着眼睛,头发纷乱,脸一天一夜没洗过,冒出青色的胡茬,额头上青筋暴起,脸上的肌肉抖动着,手中握着的枪口还冒着烟,简直是个刚从地狱里冒出的恶鬼一般,无比骇人。

    李凤清恨得要命,眼看大仇得报,哪里又冒出个程咬金。她摸了下后腰,掏出一只手掌大小的加拿大撸子,冲着柳遥开了枪。

    柳玉岚眼看她开枪,不顾一切的朝她扑了过去,子弹打在她右肩上,顿时血流如注,动弹不得。柳遥上去又补了一枪,把李凤清另一条胳膊也废了,然后在房间里找了一条麻绳,把那疯癫的女人捆的像个待宰的年猪,丝毫动弹不得。

    柳玉岚哭喊着:“阿弟,快去救囡囡,她脚都被敲碎了呀”

    柳遥甚至不敢看远远,他怕自己看她一眼,马上就会心碎而死,然后毫不犹豫的宰了李凤清,但是想起刚才楼下,警察局长叫住他说的话,这女人现在还杀不得,他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不能冲动,否则后患无穷。

    柳遥低着头走过来,想要解开远远手上的绳子,才发现血肉凝结在绳子上,分开就要带下去一大块皮肉,只能先割断上面,带着皮肤上的部分去医院处理。他脱下外套把她包裹严实,然后小心翼翼的抱着她走出去,他心里急的要命,却也不敢走的快些,生怕颠到她一点,让她的痛苦更加一分。

    柳遥现在最恨的人,就是自己,当年是他亲自去李凤清的未婚夫那里,说了她私生子的事,还威胁说他再敢要那女人,今后仕途必定受损。然而今天,在明知道有危险的情况下,居然还放任她一个人出行,落入这样危险的境地里。是他,前因后果竟然都是他,报应不爽,也该让他深受其苦,他深爱的人何其无辜。

    他抱着远远坐在汽车后座,蜷起她的脚放在自己身上,以怀抱婴儿的姿态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远远是高个子女生,平时看起来比女同学都高出一个头来,如今倒是小小一团,可怜至极。他对赶来的司机说:“去宏仁医院”

    远远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伸出血迹斑斑的手,抚了抚他满是泪痕血渍的脸颊,轻轻的说:“阿遥别怕,我且死不了呢,昨天在寺里的时候给你求了签,解签的时候说你命中有一个大劫,过了之后就一辈子荣华富贵,想来我就是那个劫难,要缠着你一辈子呢”

    柳遥被她逗笑了一下,然后握着她冰凉的手,崩溃的大哭起来,各种复杂的情绪裹挟着他,犹如汹涌的浪潮,冲击的他不知所措,只余深刻入骨的恐惧和无尽的悲伤。

    柳玉岚抱着流血的手臂呆坐在地上,心里悔恨非常,她看着被绑起来的李凤清在地上呜咽不清的咒骂,心里只有歉意和悲悯。她刚才差点失去女儿,此刻没有人像她一样,能与失去孩子的李凤清感同身受。她没想到自己一次小小的睚眦必报,任性的滥用权力,竟让这个可怜女人的后半生尽数都被毁了。

    几个警察进来,押着李凤清去了警察局。老金派来保护她的副官,急忙冲了进来,扶着行尸走肉一样的部长夫人,也去了宏仁医院。

    远远的脚伤的很重,那金发碧眼的医生检查了她的全身,虽说手腕被勒的皮肉尽去可见白骨,但是好好养着也能恢复如初,大不了留两道疤。只是这左脚踝骨,被打成了粉碎性的骨折,以后即使长好了,也是个不良于行。如若长不好,那就终生无法下地。

    柳玉岚和柳遥都没法接受这样的结果,柳玉岚对女儿的愧疚之情折磨的她几欲轻生,她哭了整整三天,这三天里她哭干了身体里所有的水,又不肯吃饭,昏过去好几次,最后医生无法,给她吊上了营养补充液,否则命都要保不住了。

    柳遥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是不分昼夜的守在远远身边,不停的跟她聊天。把自己从出生起记得的每一件事,都告诉给她知道。

    他说:“记得五年前第一次去接你的时候,你怕我怕的厉害,一句话都不敢说”

    她说:“我哪里知道你是为了邹青哥哥的事情烦心,我以为你是奉了我妈妈的命,要在半路找个荒郊野岭解决了我这个拖油瓶呢”。

    她来了上海之后的第二个月就认识了邹青,平日里叫他哥哥,邹青很喜欢这个活泼热情的小妹妹,也带她读过牡丹亭,前日得知了她的遭遇,匆匆赶来,在病床之前洒泪不止。

    远远接着又说:“可是后来,老杨家羊肉馆子的桌子前,你对我笑了一下,两排大白牙晃得我眼晕,当时我想,这人笑起来真好看,看得我心里好暖。”

    “所以阿遥,不管发生什么,都天天笑给我看,好不好”两人极力忍着,不哭出来。

    她是个聪明的孩子,这几天听说妈妈哭晕了过去,甚至需要抢救。阿遥也一反常态,丝毫不再隐藏自己,表白的次数多得她都不习惯。洋医生也是一天三次的带不同的医生来看她的脚,还说了几句她听得懂的洋文,例如:itseemsprettyhardtobecured

    她心里就有数了,那天正好安华来医院,小家伙闹得很,又不肯跟阿春,只一味缠着小舅舅。阿遥没办法,带着他去花园里玩。Steve医生又带了一个人来看她,她用流利的英文询问了自己的病情,并且说什么结果都能接受。

    医生感佩于她的勇气,便如实说了,完全治愈在现今的中国没有可能,最好的结果就是能不依靠外力自己行走,还有很大的可能要终身依靠拐杖和轮椅。

    远远很平静,微笑着道谢,医生看着这位本应有着光明前途的女孩子,心中无比惋惜。

    柳遥每天都缠着steve,希望他能找出个办法。可是医生每天都告诉他一样的话:这种粉碎性骨折,手术完全的取出碎骨难度都很大,何况碎骨取出之后,那块原来骨头的位置空余出来,以后到底会造成什么影响,都是不可预见的。此时的情况犹如让已经化作泥土的死人复生,哪有可能。

    他就是不信,他自小就心思混沌且认死理,即使懵懵懂懂的听明白了医生的意思,却也总觉得洋人不靠谱,想着大不了以后带着远远访遍中医,老祖宗总有法子的。

    除了远远和阿姐,老金也让他头痛不已。李凤清相好的那个法国人,是法国使馆的一个外交官,手中有点权力,此时的上海,正是洋人可以为所欲为的天下。那法国人想救自己的女朋友,但是南京的老金也不是吃素的,听说自己的夫人被那疯子开枪打伤,气的三尸神暴跳,直接跟国民政府告了状,一下子捅到了总统面前。

    老金属于中央要员,这点面子是要给的,总统府给上海政府下了命令,一定要严惩罪犯,明正典刑。上海的外交部夹在外国人和南京政府中间,像是风箱里的老鼠,左右受气。每天都派秘书来医院,跟金部长夫人低三下四的赔笑,希望夫人消气,劝劝部长,大事化小,法国使馆那边诚意十足,说只要能和平处理,可以把几座外资工厂私下里赠送给部长,甚至送一座法国的酒庄给夫人,聊表心意。

    柳玉岚身心都被重挫,连心爱的小儿子每天来病床前吵闹,都不能把她从悲伤里解救出来,她自然是对这些身外之物不再感兴趣,对那秘书是理也不理。老金倒是有些动摇,打来好几个电话给柳遥,告诉他咬死了拖下去,狠狠的敲法国人一场竹杠。

    柳遥虽说是厌烦至极,但知道远远以后的巨额治疗费用,还要指望这个继父,只能每天多方应付着,身心憔悴,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好像老了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