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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法国的夏天比上海还要热,每天正午的日头毒辣的仿佛要把人点燃一样。白花花的阳光晃得人头晕眼花,远远合上手中的《飞鸟集》,笑容安详,心内欢愉。

    手术做了三月有余,恢复情况不错。现在她已经能扔掉拐杖,能够自己轻轻的挪步,脚踝处还是间或感受到一些磨损的疼痛,但是与能自由行走的未来相比,简直无足轻重。

    她是语言天赋极强的女孩子,法语学了半年,已经能与医生和护士进行基本的交流,虽然那些专业的医疗术语还是听得一头雾水,但也能在医生姐姐每日都逐渐舒展的眉头中看出,她的复健做的不错。

    最初她很崇拜女医生,觉得她们不仅能够用现代医学精准的帮助人们摆脱身体上的缺陷和苦痛,还能用女性本身的坚韧和细心来纾解病患内心的苦闷。她跃跃欲试的想要报考医学院,奈何与极其出色语言天赋相对应的,是极其薄弱的理科,面对着一张张如同天书一样的数学卷子,她只有挠头的份。

    后来柳玉英发现,这个女孩子很了解自己,她其实很适合做一个战地记者。她中文文章写的很好,言简意赅有之,字字珠玑有之,兼之言之有物。加之英文流利,假以时日,法语也不在话下。

    她还拥有很坚定的心智与强大的忍耐力,为了把那块金属放进她的脚踝,就先进行了好几次的清创手术,把碎骨一点点清理干净之后,才能进行关节置换。除此之外,每天还要打抗生素预防感染,以及一些防止骨质疏松和过敏的药。遭了这么多的罪,她一声都没吭过,即使有时候疼到紧紧握拳,指甲深深嵌入肉里,额头上挂满汗水,她也不曾哭喊一下。

    今天刚刚收到二大报刊学院的复试通知,加之医生说她已经可以出院回家疗养,于是心情大好,她看着眼前如瀑的日光,觉得耀眼无比。

    可她又觉得自己的开心,有些罪恶。大半个中国哀鸿遍野,自己的爱人也必定是枕戈待旦,风餐露宿。于是稍微的收敛了心情,渐渐平静。

    柳玉英推门而入,看见远远站在窗子前面,心里叹了口气,出声叫她:“baby,医生不是跟你说过,不要长时间的行走站立,脚要受不了的,快快来坐下。”

    远远笑着说好。

    可又看见阿姨手里拿着一份报纸,上面写着日军进犯武汉,南浔会战开始。刺眼的战争信息,刺激着她的神经。

    九个月没有书信往来,她看到那些就会想到他,那种日夜不分的忐忑,万般揪心。可是她生性乐观,复又嘲笑自己,他又不是会飞的,还能每个战场都亲自上阵。再说部队也需要休整,哪里会日日行军打仗。

    于是她拍拍脸颊,好像要把紧张的情绪都赶走,重新对阿姨轻松的笑了笑。

    柳玉英却是笑不出来,她一早上就收到了日本来的电报,是妹妹打来的,并没有带来一个好消息。

    柳玉英声音平静,没有迟疑:“囡囡,你妈妈说不要我告诉你,可我觉得,他是你爱的人。无论如何,你都应该知道事实,免得今日无所作为,来日后悔。”

    远远脑子里好像有什么轰然倒塌,嗡嗡作响。她联想到那张报纸,心如擂鼓,口干舌燥。过了半晌,才费力的的张开嘴,却觉得咽喉舌下干燥无比,火辣辣的疼让她一句话也说不出。

    柳玉英看她茫然的张着嘴,却一语不发。顿时眼眶发酸,放下手中的电报,声音哽咽:“你自己看看吧,你妈妈从日本发来的电报,只是并未找到尸体,万事还有转圜,你先不要太过伤心。”

    电报上写着,去年十一月上海沦陷之前,中央军八十八师师长决定以四行仓库作为据点,只留下五二四团第一营加强营,固守掩护大部队撤离上海,为时七天。四行仓库保卫战打了五天,大部队基本撤离,加强营的人大多牺牲,余下部队撤回租界。最后只留下一个连队在四行仓库下留守,应是日本方面怀报复之心,向最后留守连队进行了偷袭。连队所余十人,九死一失踪。柳遥就是那个失踪的,十一月至今已经九个月,柳玉岚一直多方托人寻找他的下落,却是音讯不明。若不是被日方俘虏,就是离爆炸点过近,灰飞烟灭了。

    远远哑着嗓子问:“九个月的时间,她一直都要你瞒着我?”

    柳玉英黯然道:“这件事我并不知情,你妈妈也是怕你着急,但是她一直都没有放弃寻找,只是一直未找到他的尸身,你继父如今在日本,也问遍了当时在上海的军方,都说没有这么个俘虏,才来信给我。你也见了,她信中很是为难,一边怕你不知情担心,一边又怕你知情过后伤怀太过,只能嘱咐我多多关照于你。”

    经过了十分漫长的沉默,远远猛地起身,因为站不太稳险些跌倒。柳玉英连忙上前扶住她,她没有眼泪,只是目光如炬,一字一句坚定的说:“阿姨,求你别阻拦我,也一定要帮我。他身上有我在菩萨面前跪了整整一天,才求来的平安符,我就不信他能那么狠心的自己去死,他一定是困在什么地方,专等我去找他”

    柳玉英心中震动,想起民国十九年的粤桂之战,她那时候二十六岁,刚刚从德国学成归来。与陆邵斌新婚三天,新婚丈夫就上了战场。桂系的陆荣廷为了争夺广东,进攻粤军,虽说最后粤军大胜,却传来陆营长在广州战场上战死的消息。她那时也是不论别人说什么,都不信他死了。带着肚子里两个月的胎儿,硬生生的赶到战场的残垣断壁之处,同着两名副官在死人堆里挖了一天一夜,才挖出她一息尚存的爱人。

    陆邵斌活了,还因为军功升职,只是他们的孩子没有保住,她也因为出血过多没有保住子宫,终生无法再生育。

    她看着远远现在的样子,好像看见了十八年前的她自己,阻拦的话无法说出,只是握着女孩子的手说:“好,我来帮你。”

    自从沦陷之后,邹青立马就任了上海中日友好戏曲协会的会长。他自小没怎么读过书,后来接触的也大多是戏里的世界,帝王将相的情爱和才子佳人的爱情,虽与很多达官贵人交往过,却还是个心思简单的人。

    葛宁熙不愿意自己抛头露面,成为日本人在上海的门面。如今全国抗日情绪高涨,他要是成了明面上的走狗汉奸,别说原来国军政府的订单必定要丢,保不齐以后连针头线脑的小生意也无人与他做,到时候空余一个会长的名声,却要饿死。

    他想起几年之前,柳遥曾问他手下有没有清闲些的职位可以给邹青做,也不必他给薪水,柳遥自掏腰包贴补。葛宁熙才知道那名满上海的程老板,竟是自己年少时的伴读,他也许了一个铺子的账房给他做,可惜邹青不愿意离了梨园,所以两人一直未曾相见。

    那时正愁于上村利道要他出任中日友好的会长,焦头烂额之际才知道那位名伶如今没落了,摔伤了腰唱不得戏,卖房卖地遣散下人,眼看着就得去要了饭。

    他哄骗了邹青过来,只跟他说自己要成立一个上海的戏曲协会,想请程老板出山出任会长。邹青听他说并非什么实职,只不过挂个名就每个月都有花红进账,喜不自胜一口应了下来。葛宁熙转头就将邹青举荐给了上村,未曾想这位日本军官是个中国传统文化爱好者,曾经也便服去听过程玉凌的戏,反正也只不过想找个中日亲善的代表而已,文娱界的伶人应该比商人更有煽动性。又加之葛宁熙身份不暴露,他的军用被服厂还能赚着国军的钱,实则为日本政府服务,如此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于是邹青就这样懵懵懂懂的被推上了这个遭万人唾骂的位置,八月份松井石根进犯上海之时,他就被曾经伴读的主子带到了日本人举办的酒席上。那黑心的汉奸为了讨好日本人,还特意让他穿上戏装,装扮成一位美貌女子坐在台上,为那些日军官开喉献艺。

    果然不久,他就又成了一位日本高官的禁脔,对他甚是宠爱。邹青虽厌恶至极,也别无他法。自从外界知道他成了那卖国的戏曲协会会长,曾经他的铁杆戏迷都纷纷倒戈,甚至还在自家门前遭过几次刺杀,有一次子弹贴了头皮飞过去,鲜血染红了半边身子,好歹那日本高官能护他安全,钱财又任他挥霍。

    今日那姓武藤的军官早早叫人到他府上,说今晚大世界有日本皇族和政界的聚会,要他作为中方代表出席。邹青早饭都没吃,刚刚吞云吐雾一番,想着趁着时间还早,赶快去榻上睡一觉,以免晚上没精神应付那些人,那些披着绅士外皮的豺狼虎豹。

    他穿着中衣躺着榻上,刚刚合眼,就听得下人进来,附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老板,谢家那姑娘今早回了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