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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上海沦陷之后,除了公共租界和法租界之外的地方,皆被日本军方接管。上海的租界地区,属于无政府状态,成为名副其实的孤岛。

    于是她们想要回家的难度,大大的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福熙路在法租界,当时孤岛上潜伏着大量的国民党中统、军统特务,专门刺探谍报以及刺杀投日的国民党要员。除此之外还有中共方面的地下党,一时间人员构成复杂,情势混乱。因此外地人员想要进入租界地区的,都要经过层层审核,手续繁杂无比。

    此时,远在日本的金垣成,也就是安华的父亲。已经完全投靠了时任国民党副总裁的汪精卫,秘密为他谋划即将就成的日伪傀儡政府政权,与上海方面的松井石根联系紧密。因此多方授意,即使多有波折,历经一个月时间,辗转了三个国家,又从北平坐了两天的火车,柳玉英才陪着谢远远回到了上海。

    她即使颠沛流离,却还是每日坚持练习行走不辍,一个月过去,如果不疾行奔跑,只是慢慢的走,并没有人能看出她脚有任何异样。

    远远没有先回家,下了火车马不停蹄的去了闸北区四行仓库。距离仓库保卫战已经过去将近一年的时间,如今上海没有了漫天的炮火,暗流涌动之下,仿佛表面的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曾经在她下学回家的路上,每天都要经过这座规模庞大,结构坚固的银行联合仓库,专用于各大银行进行堆栈。那时上海作为远东最繁华的港口城市,这里每天都来来往往着各路的商人与银行家,热闹非凡。

    此时这座昔日里繁华无比的商业枢纽,周身遍布着被炮火袭击过的痕迹,墙身上残余的水泥板上是数不清的弹孔,炮弹轰击的部分露出了陈旧的红色砖墙。

    她在报纸上看到过四行仓库保卫战的过程,其惨烈程度令她数度潸然泪下。慢慢的沿着仓库的墙根一路走着,指尖抚摸之处都干涸的血迹。她闭上眼睛,仿佛看见柳遥一身破旧的军装,站在漫天的炮火里,对着她笑。

    “囡囡,先回家去吧。你妈妈说联系了当地的警察局,明日就派人上门来,助我们一齐寻找柳遥的下落。他们也是相互扶持多年,感情深厚不比你们相差许多,前天在北平通电话的时候,你妈妈也一直哭着说多年来多亏他照顾你,柳家谢家都亏欠他许多,如今一定竭尽全力,生要见人,死……”柳玉英声音哽塞,再说不下去。

    终于回到了阔别一年之久的福熙路公寓,厨房的老刘投靠自己在重庆的儿子去了。阿春和阿陈一直守着这栋房子,虽然外界已经换了天地,租界以外的马路上到处都有日本人的军队,到处都是打着膏药旗的军车,但是好在租界内还算风平浪静。

    阿春见远远回来,眼窝子浅的毛病又犯了,泪珠扑簌簌的往下掉着,她拉着远远的手不住的说:“我的好小姐,只不过一年时间不见,怎么瘦成这个样子,这只镯子我原先记得你带着刚刚好,如今居然能一下子拉倒胳膊肘,倒是受了多大的罪。”

    远远低头看向自己骨瘦如柴的胳膊上粉糯的玉镯,想起外婆还是没能熬到今年,在大年三十那天死于伤口的重度感染。老人家去世的时候,只有大女儿和宝贝了十几年的外孙女在侧,她之前已经昏迷了好久,偏偏在要走的那天,神志突然清明,眼神精光的拉着远远说了好久好久的话,还胃口大开的吃了一大碗女儿做的葱油面。

    晚上要睡之前,她对远远说了今生的最后一句话:“乖囡,答应外婆,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要记得好好吃饭。人吃了饭有力气,才能一直走下去。”

    远远此刻心内愧疚,她还是没有做到让外婆放心。知道柳遥失踪的消息,她一个月内几乎没怎么好好吃饭,心头堵着一块巨石,喉咙中仿佛一直手掐得她喘不过气,哪还容得下食物路过。实在头晕目眩的时候,才勉强吃一块巧克力,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人都瘦的脱了相,形销骨立,一阵风都能吹倒。

    她眼中也含了一大包的眼泪,却也不想阿春担心,硬生生的憋了回去,吸了吸鼻子,花香充满了她的鼻腔。她抬眼望去,花园里的一草一木,莫不如旧。

    阿春知道她今天回来,特地做了一桌子她以前爱吃的菜,还打发阿陈跑腿去红宝石,买了她最爱的奶油蛋糕。泪眼朦胧的拉她到花园里的餐桌旁坐下,忙不迭的给她盘子里堆食物,远远照旧一口也吃不下,阿春破天荒的没有守规矩,而是坐在她旁边。

    “好小姐,我晓得你心里难过。不要说你,当初知道了二少爷的事,我都哭撅过去好几回,他那样的好小伙,怎么就填了日本人的枪口去。只是你一直这样不吃饭,让他在底下怎么安心,你俩好了一场,总不会想看他做了个不安宁的孤魂野鬼。”

    远远的眼泪再忍不住,摆摆手站起身来,缓缓的走回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哭了半晌,沉沉睡去。

    远远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她趋同往常一般,健步如飞。她飞快的越过一座座的高山,飞快的趟过一条条河流。梦里的她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好像有什么在终点等着她。最终她到达了一棵香气袭人的槐花树下,那树粗壮健硕,树荫巨大,直冲天际。她安心的躺在树下,仿佛回到了幼时外婆温暖又干燥的怀抱里,再也不愿离开。

    她感觉那么幸福,却在梦中哭了起来,哭的打湿了整个的枕头。可依旧不愿意醒来,梦里有她的亲人,而梦醒了,她所爱的一切都会远去,化为泡影。

    不知睡了多久,她被一只温暖的手抚摸于脸颊上,轻轻的唤醒。

    她艰难的睁开眼睛,看见阿姨美丽温柔的脸庞,轻轻的说:“囡囡,醒醒,家里来人了”

    “是什么人?”她疑惑的问。

    柳玉英迟疑了一下,还是如实说了:“是虹口警察局的局长,和……松井石根的秘书,叫田中正明的日本人。”

    远远听了,愤怒的坐起身来,掀开被子就要下地:“日本人来干什么?!日本人也有脸来!来看看阿遥死没死,看我死没死吗!”

    柳玉英抓住被怒火燃烧的几近癫狂的外甥女,拦着她不让她冲下楼去找那日本人报仇:“好孩子,即使要报仇,我们也需得先好好看清楚仇人的样子,再谋定而后动,你这样冲动的要同归于尽的样子怎么行。况且那警察局长是你妈妈托了好多人,才找到的关系,帮你一起找人。如今你继父在日本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与那松井石根往来密切,他知道你回来,要自己的秘书来拜码头也是常理。你且忍一忍,找人还是需要上层军方出人出力的。”

    远远平静了好久,通红的眼睛才渐渐的退了血色。柳玉英给她梳了头发洗了脸,又寻了件日常的裙子穿上,下楼见客。

    沿着并不算宽敞的楼梯下行,远远不紧不慢的跟在阿姨的身后。柳玉英生怕她的杀气腾腾压不住,让那日本人瞧出来。

    那田中今天也是为难,他是松井的秘书,对与他有秘密交往的中日官员家中之事,都十分清楚。他知道那金姓中国官员的女儿,是回来寻找自己在上海会战里失踪的男朋友的。偏偏那男朋友失踪于松井石根亲自下令,对四行仓库守军进行的最后一次炮火袭击。

    可他又不得不来,汪的亲日政府正在积极筹划,眼看着即将成立,松井的意思是还是不要开罪汪政府的人为好,就派他来亲自慰问,听说那女孩子有寻人的诉求,就派人全力配合。

    好在那女孩子还算冷静,虽然一直恨意十足的盯着他,嘴里的话还算官方,并没有太让他下不来台。但是看着她手里拿着一只雪刃锋利的水果刀,一直不停的切苹果和橙子,吓得日本人一脑门子冷汗,悄悄调转脚尖朝外,屁股轻轻抬起,随时准备开溜。

    虹口警察局的谢局长瞧那日本人狼狈猥琐的样子,心里恶心,别过头去不看他。和颜悦色的对着那咬牙切齿的少女问:“金小姐,你有没有要找人的照片?我回去加印几千张,放出手下去挨家挨户的问,只要他还在上海,不出三天我绝对找出人来给你。”

    远远急忙掏出颈上的链子,细细的铂金项链穿着一个钻石吊坠,旁边还挂着一只黄白色的莹润月牙。她取下吊坠,向左旋开,里面是一张合照。

    “谢局长,我只有这张照片,您看不看可不可以,若能寻到他,我感激不尽定当重谢。还有,我不姓金,我叫谢远远,与您是本家。”

    谢局长拿了那钻石坠子,又问了几句柳遥的年纪和身高之类,就带着那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的田中告辞了。

    远远坐在沙发上,满手都是黏腻芳香的橙汁,她心下激动,想着有望寻到阿遥,她的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忽然听得门口有人叫她:“远远妹妹,我来看你了。”

    远远转过头去,看见久违的邹青,怯怯的站在门边,怕远远嫌弃他如今汉奸的名声不好,一双脚左右为难,进退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