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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院子里的葡萄架与玉兰树,同福熙路公寓里的一样,连那张躺椅都是柳遥寻了一样的紫荆藤条,细细给她编好了的。用的都是几十年的老藤,藤身呈紫红色,表面打磨后涂了一层桐油,又光又亮。

    之前上海那张,是他们两个有一次逛古玩市场时看上的。柳遥当时是想带她去寻一只成色好的玉镯,与外婆留给她的那只凑成一双。两人活活逛了一整天,脚都肿了也没寻到合适的,她老远看到人家摊主的那张藤椅,坐上去就不肯起来,直说舒服的很。柳遥出高价把人家摊主传了几代的镇宅之宝给买了下来,之后一直放在葡萄架下,乘凉正好。

    山楂荷叶茶喝了一肚子,她又觉得有些饿了,馋虫上了总想找吃的。就想着偷溜出去,去外面买两块猪油糕吃。

    猪油糕外面是糯米,里面包裹着雪白的猪油混着红豆沙和白糖做的馅儿,一同下锅炸的金黄酥脆,配上一碗清甜的桂花绿豆沙,简直不要太美。

    想着想着,口水都要流出来。屁股还没抬起来,那边正在拿藤条给她编脚踏的柳遥就看出了端倪:“干什么去?”

    “不干什么,吃撑了,出去溜溜食”远远随口说。

    “不用去了,我今天早上出去买菜的时候跟炸猪油糕的大叔打过招呼了,你这几天上火牙龈肿的老高,不能吃硬的。街里街坊都是看着你长大的长辈,为着你好,绝不会卖给你的”看这丫头撒谎面不改色,柳遥揭穿她也不客气。

    “你!事情做的这么绝!那我现在饿了吃什么?中午那面小小的碗,不过也就我拳头那么大,一下午早消耗没了,难不成又让我跟你喝白粥?”远远气急败坏。

    “那不能够,你忘了今天邹青过来。”柳遥放下手里的藤条,笑着对她说。

    远远才想起来,可不是,今天第十天头上了,邹青晚上会送药和吃食过来。

    黄昏时分,邹青果然来了,照旧带了些纱布和消毒的药来,此外手里还拎了一只老母鸡,莫干山的嫩笋和一小块火腿来。笑着说让阿遥煲汤,给远远补身子,转眼又看她滋润的脸庞,又说还是别补了,看她衣服好像紧了,气的远远龇牙咧嘴。

    邹青以前登台唱戏,饮食清淡惯了,如今也改不了口味,在吃食上喜欢追求新鲜食材的本味。他不喜欢浓油赤酱,也不喜欢鲜香热辣,而是喜欢平淡中带着浓醇滋味的菜肴。

    柳遥看着老母鸡和笋,说正好煲个鸡汤底,里面下白菜和三鲜馄饨。火腿切细丝,跟嫩嫩的玉米粒一起炒了正好。两位生活不能自理的美食家连声说好,只在外面等着吃了。

    老母鸡选的不错,皮下油脂丰厚,熬煮久了,油花飘在汤面上。柳遥细细的撇去了油花,在汤里面放进去笋和白菜来一起炖,最后加一把枸杞和少许的盐,金黄清香的鸡汤就做好了。

    三鲜馄饨里包裹着切的细细的韭黄,精瘦肉和马蹄,里面一把细盐,加了蒜水和花椒水调味。若不是远远的伤不能吃发物,还应该包裹进剁好的虾泥和金红的飞鱼籽,更是美味。

    邹青和远远两个人,一人一碗香气四溢的鸡汤馄饨,烟熏火腿和香甜的玉米粒也是绝配,直叫人一刻也停不下嘴来。柳遥依旧一碗白粥,一碟凉拌菜,笑呵呵的看他们两个吃的热火朝天。

    热菜热饭吃饱了,邹青眼睛在院子里打量了一通,又盯上了架子上刚刚成熟的葡萄,圆润丰硕的葡萄在暮色的掩映下犹如一串串成色上好的黑曜石,闪耀着诱人的光泽。

    他身量又小又灵活,自己搬了两块石头垫脚,上手撸了两串下来,洗都没洗就嗦进嘴里,倒是不酸,就是皮涩了点。

    远远急了,上去扯邹青的衣服:“你这人怎么搞破坏,葡萄现在没到日子,等十月份蟹子肥了的时候才最好,那时候又香又甜,现在摘下是糟蹋东西啊”

    “算了,让他摘吧,再过一个月,我们两个该也不在这里了,到时候那葡萄不是便宜了你堂兄,就是没人看管沤做烂泥了,还不如现在吃了好”柳遥出声拦她。

    这话一出,三个人都沉默了。相聚的日子短暂如斯,所以也过于宝贵,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代下,这样短暂的世外桃源一样的生活,注定只能是梦一样的泡影。

    近日武藤回了日本述职,邹青这个名义上的戏曲协会会长也在公众面前亮过几次相,最近风花雪月的宴会办的少了些,他也得闲些。

    可是邹青近来脑子里想的东西与之前大不相同了,小时候学戏,在舞台上演虞姬的时候也算见过英雄,楚霸王何等豪杰,一人之勇可以敌千军万马。可那都是戏文上的英雄,古籍上的文字再壮怀激烈,也没有如今眼前发生的现实那么深入人心。

    他前几日在报纸上瞧见了个新闻,是一位东北籍飞行员的讣告。那位飞行员资历极佳,是东北空军第四航空大队的大队长。去年会战的时候,他带领自己的航空大队在三十分钟内,击落日本军机三架,击伤一架,我方仅一架战机轻伤,造就了神话般的八一四空军告捷。之后三个月内,击落数架日本战机,可谓军功累累,却于去年十一月二十一日的时候,遭日机偷袭,中弹牺牲。

    英雄已经逝去数月,他的讣告才刚刚见报。邹青拿着那张薄薄的报纸,一个下午都没动地方,他从来都知道自己是个最没出息的人,从生出来就奉行一个准则,人生在世吃喝二字,谁给他吃喝,他就靠着谁过活,至于为何而活,他浑浑噩噩数载,从未认真想过。

    他看着报纸上写的那位烈士的履历,十几岁就赴法国留学,不到二十岁就被东北少帅任命为少校驾驶员,飞行技术好到墨索里尼都来挖墙脚,他却说只愿做中国军人。后又组建飞行大队,在淞沪会战中屡立奇功,直至壮烈牺牲。

    他想着这样神仙一样的人物,为什么刚刚三十岁,就把命丢在了战场上。可自己这样烂污的人,每日同那些衣冠禽兽混在一起,还离不开害人的烟土,却还日复一日平平稳稳的好好活着。

    他以前混着过日子,近来却很想给自己心中找一个念想,他觉得自己每天飘在空中,心里必定得有个啥东西,才能坠着他留着地上。他心里羡慕柳遥,虽然一身的伤,但也是上阵杀敌留下的,死了也光荣。远远更是前途无量,以后做了记者,一杆笔能抵一只军队。可他连一点自由都没有,能做什么呢。

    邹青心底惆怅,还是笑笑开口问:“你们哪天走?提前知会我,我多包些上海本地的吃食给你们,省的一走多久,心里想得慌。”

    “阿姨走了十天了,当时说没意外的话,前后不过二十天,安顿好了就来。”远远拨了拨自己额前的碎发,闷闷的说。

    “青哥,你以后怎么打算?”柳遥还是忍不住问。

    “我能有什么打算?活一天赚一天,要说打算就是多在日本人和那姓葛的狗汉奸身上搜刮小黄鱼,什么时候能攒够给军队捐一架飞机,或者几门陆军大炮的。等哪天活够了,寻个机会跟几个日本人同归于尽,我这条烂命也能流芳千古了”邹青咬着后槽牙。

    远远看着他,总觉他如今的眼神大不相同,以前他台上媚眼如丝,台下眼睛总是黯淡无光,现在咬牙切齿的时候,眼神坚定,精光四射。

    “如今全民抗日,前线浴血的战士固然十分可敬,那些地下潜伏的无名英雄同样可贵。上个月虹口的日本宪兵队就逮捕枪毙了一百多个义士,之前他们好多人也是顶着汉奸名头的。无论何种形式,都是国人精忠报国的赤胆忠心。青哥你捐了那么多西药和枪支去前线,还不肯留名,于国于家都是大功一件,不要妄自菲薄。”远远难得认真的劝他。

    邹青记得报纸上那位空军烈士的名言,在临行前作为寄语送给了柳遥:为国争光,为民出力,勇敢杀敌,保卫祖国。

    夜色浓了,空气中有了些许凉意。柳遥脱了外衣,把她裹在怀里,他们目送邹青的汽车远去,两个人都默默的没有走,在原地立了很久。

    下一个十天来临的时候,他们应该已经离了同里镇,现在河山凋敝风雨飘摇,不知道今生还会不会与邹青相见。

    良久,远远轻轻的喟叹一声:“世人都说戏子无义,可是青哥明明能够在锦绣堆里好好的活着,偏偏去龙潭虎穴里以身犯险,如此深明大义,那些文人又有几个比得上。”

    柳遥没说话,只是吻了下她被晚风撩起的碎发,牵起她的手默默的回转家去。

    五天之后,柳玉英托人过来,接他们两个坐火车去往广州。因走的急,并未通知邹青,却不知道他哪里来的消息,自己脱不开身,发车之前叫管家送来了两个大的红木漆盒,都是远远以前喜欢的点心。她心里酸的要命,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一别会是永别,再见无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