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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第二节

    二

    早晨飘了几点细雨,太阳露出脸来以后,刮起了一阵东南风,把疏疏落落的雨花吹得无踪无影了。天气瞬息间变得暖洋洋的。公路和渠道两旁由于露水而发胀的树枝上又绽放出了新绿,广阔的田野反射着珠玉般耀眼的光彩,喷发出清雅而又湿润的香味儿,混合着柳丝和水草的气息,随风飘散着,扑向人的胸怀。

    从广州出差回来的韩红梅,肩背提袋和挎包,手提网袋,沿着公路向总部走去。她,从容不迫,步态轻盈,仿佛沉浸在一派洞庭山水情致之中,那粉红的圆脸盘,流露出一种温和的微笑,两条秀眉下闪动着的黑溜溜的眼珠子,贪婪地四处张望着。

    越过公路,她疾步匆匆地走进光明镇。这是一座建设得独特别致、富有浓厚的水乡色彩的农村集镇,地处洞庭垸中心偏西的位置。解放前,它仅只一条不到半华里路长的直肠子街道,街上就那么几个小铺子和二、三十家歪七斜八的小瓦房。1954年整修洞庭湖,把支离破碎的108垸围成一个大垸以后,它成了垸内的交通枢纽和物资集散市场,兴起了这个镇子。

    现在的街道,是沿一段围进垸内的湖汊和河道两岸伸展的,一边栽的水杉或者香椿,水边是金丝垂柳。房屋隔河相对建筑,大部分是两、三层楼的红色砖瓦房子;房屋之间一般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种着桃、李、梨、桔等果树和翠竹,有的还搭起一个葡萄架,很是舒坦宜人;横跨湖汊河道的几座钢筋水泥桥,又把两岸连成一个整体。它市面相当繁荣,市容也算整洁,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布局匀称得当,南岸属商业区,工厂和企业大部分在西头,中心十字街后面是文化广场,两侧有饮食店、副食店、百货商店、卫生院、茶馆、电影院、剧院、书店和图书馆,沿河两岸的街道只准走人和骑自行车,专供车辆行驶的公路修在房屋背后,水运码头停泊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小船只,农民上街买卖东西,既可以把船靠在码头上,也可以把船划到商店或者单位门口的河下。

    韩红梅跨过一座钢筋水泥桥从镇政府经过,瞭见门口挤满了人,抬起脑袋用手指指划划,观看悬挂在外墙上的两张大地图。她掏出手绢揩了揩脸上的汗,好奇地凑拢去,仔细端详——啊,两张蓝图,一张《洞庭垸农田基本建设规划图》,一张《洞庭水电工程示意图》。蓝图的旁边贴着简要说明书,还用芦苇钉了一个广泛征求意见的专栏。

    工程总指挥部设在离光明镇几里路远的郊区。韩红梅急于回总部汇报,离开人群,继续朝前方走去。来到办公大楼,她在走廊上来回走了好久,寻找总指挥室,可是在原先的办公室没有看到水芙蓉。这里一切都和以前简直两样了,在那些熟悉的办公室里,人员大都调整调动了。

    “了不起,了不起,变化就像神话一般又大又快,唷,水芙蓉真有两下子,差不多把总部改造得翻了个边儿。”韩红梅微微扬起眉毛,自言自语地发了一通感慨。

    大办公室里面,新调来的年轻秘书坐在打字机跟前,心不在焉地看着卷在滾轴上的白纸,一面和一个笑得像广告女郎似的姑娘低声扯谈。韩红梅站在门口问了一句,姑娘的笑脸立刻换成了一本正经的表情,伸了伸腰,爱搭不理地回复说:

    “你来得太早啰。我暂时替你登记上,领几天饭菜票,嗨,本来用不着这么急唦。”从口气中听得出,她显然是抽到垸民代表大会的服务员。

    “用不着登记,我也不要饭票。”

    “你不是来参加会议的?”

    “不是的。”

    “那好,请随意。”“广告女郎”耸耸肩膀,又坐到办公桌跟前喝开水去了。

    男秘书瞅了韩红梅一眼,俨然过意不去似的问了一句:“你从哪里来?”

    “从广州来。”

    “哦,‘广州客人’。”姑娘鼻子里哼了哼,“我还以为是代表咧。”

    “我当不成代表,该可以当个诚实点儿的工作人员吧?”

    “呃吓,总指挥先头在找你,大概是想请你去决定主席团人选问题。”广告女郎也同样以挑衅的腔调回敬她。女同志谈起公事来,往往是这样的:口角尖利,不想示弱。

    韩红梅听见“总指挥”三个字,也就懒得和姑娘磨蹭了,转过背跨出了办公室。

    水芙蓉并没有回总指挥室。韩红梅把广州采购组的情况和采购员委托的事又在脑子里整理了一下,决定找赵耀先作个汇报。

    后勤处长正在跟一个坐在他那特大办公桌角上的人讲话。

    “好乖乖,我真佩服你厉害,逼得我非优先满足你的要求不可。”他在放肆奉承对方,“开个单子吧,以便答复你马上就可以把哪些东西领回去。”

    “这家伙真有两下子,”韩红梅心里想,“眼前的调货员本来对他一肚子牢骚,现在却被他哄住了。”

    调货员果然扶扶头上的“鸭舌帽”,起身恭敬地握住赵耀的手,又道谢了两次,于是心满意足的走了。

    客人刚出门,赵耀便一跃而起,张开双手向韩红梅扑过去:

    “喔唷唷,我的天使、宝贝儿、圣洁的公主,天赐良缘,天赐良缘,我可把你盼坏了。”

    “老天真,安静点儿。”韩红梅避开他,“你这口蜜腹剑的家伙,电话里说不必着急,见面又说盼坏了。”

    “彼一时而此一时者也,亲爱的,能不能回得由工作决定呀。你不是回来了吗?我当然喜出望外啰。当代的维娜斯,瞧见你柔情脉脉的样子,尤其当你深情的目光那么一闪,我就感到莫大的欣慰和快感。”后勤处长愈来愈撒野了,一把捞住韩红梅的双手往怀里拖,“能够和你共同呼吸一盘空气,那才荣幸之至噢,坐呗,坐呗,站客难留哒。”

    韩红梅挣脱开,冷峭地望着手忙脚乱的处长:“呸,老不正经的家伙,给我滾开点儿。”

    “龚向阳才不正经嘞,我怎么不正经?你别蚊子叮菩萨——找错了对象。”

    “奇怪,怎么还没有撤你的职,听说总指挥是个金眼鸬鹚,难道就没有看透你这个‘水晶球’?大概你施用了什么法术,把她蒙进了鼓里,就像刚才哄骗那个调货员一样,哄得他空喜一场。”

    赵耀哈哈大笑,笑得温文尔雅,笑得洋洋得意。

    “我没有耍一点手段,好乖乖,恰恰是总指挥本人看中了我,她说像我这样的后勤员,打起灯笼火把也难得寻出来。”

    “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大浪淘沙,你这样的后勤员的确难寻,但也很难再存在下去了。”韩红梅瞧着他那滴溜溜转动的眼珠子又被逗笑了:“奸商心肠奸商相,买卖上的十八般武艺,你算得件件皆通。”

    “好乖乖,别再夸奖我啦,抬得愈高,招呼摔得愈惨。我一贯自知之明,尤其谦虚谨慎,随便什么时候,都愿意把这个位置让给别人,自己去做点儿小本钱生意。”

    “哈哈,老调子弹腻烦了,最好想出点新玩艺儿呗。要你让出宝座,一百马力的‘铁牛’也休想拖动半步。”

    赵耀不但没有被刺痛,反而美滋滋地哼起诗来:“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噢,我们才貌双全的绝代佳人,无论什么言词,经过你的嘴里出来,就变得格外香艳动情了。你呀,百分之百的德配天地,道贯古今。”

    “好哇,笑里藏刀,把我比做杨贵妃,比做孔夫子。算了,算了,饶了你这一次。”韩红梅坐进一把转椅里,“我是找你汇报工作的哩。”她从挎包里取出工作手册,“现在后勤工作还没有完全走上正轨,你知道么?采购员满天飞,不顾国家计划,不择手段到处抓,似乎到手就是财,也不进行核算,也不严格验收。比如说,柳条安全帽,我们本地是一元四角八分钱一顶,广州一元六角四,并且还很紧俏,我们的采购员却偏要去广州进货。还有,财务制度也不够健全,往往发生账实不符的现象,账目一时无法查对清楚。”

    赵耀出乎意外地喜形于色,像鸡啄米似的点头附和说:

    “告状吧,非告发不可,告到总指挥那里去,看她怎么处理。一个采购工作,一个财务工作,实在太没有起色了,简直陷入了一片不可收拾的境地,处处被动,处处挨打。”

    “乐极生悲,你快活不得多久了,我把状子呈上去,倾盆大雨就会淋到你的头上的。”

    “嘻嘻,轮不到我的头上了。”

    “你又搞了什么新名堂?”

    “我讲的一概是老实话。”赵耀揉揉酒糟鼻子,“这段时间总指挥自己兼管采购调运,我仅仅是个小供应员了。”说罢,他两眼向上翻了翻,“看你告不告?敢不敢告?”

    韩红梅蹙紧眉毛,沉下了脸:

    “上级派我们来建设洞庭湖商品粮基地,而你却一直在工地演滑稽戏。身为领导干部,为什么不多替工程建设动点脑筋。”

    几句话发生了料想不到的效果,后勤处长陡然沉寂下来,脑袋也像龟头一样缩了进去,静默了许久。

    “好乖乖,既然你打中了我的要害,我照实告诉你呗。”赵耀率直地说,“我是经商出身,过去同样饱尝了人间的欺凌、侮辱和颠沛流离之苦,但在无形之中也染上了俗话所说的市侩气息:油腔滑调、弄虚作假、投机取巧、尔虞我诈,甚至自我作贱。”他懊丧地嘲笑自己,给自己的不良表现寻找答案:“总指挥上任以后,我听了一些不三不四的风言风语,特别是看见她那个劲头十足的样子,以为她是个‘运动专家’,踏着别人的头顶往上爬的那类人物;于是故意吊蛋,处处和她作对,还企图把新调来的同志一概撵走;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她是个了不起的人,虚怀若谷,高屋建瓴。我错了,她却不抱一点成见,谅解我,甚而至于迁就我。这样想来,觉得自己是应该改改了。”

    赵耀眨眨湿润了的眼睛,搓着双手坐了下去。他仿佛老了许多,变得瘦弱了,喳喳哇哇、吵吵闹闹以及手不停脚不住的轻狂表现,消失得几乎没有踪影了。韩红梅陡然产生了一种女性的怜悯心,而一时间又想不出恰当的宽解办法,只好抽身走了出去。

    水芙蓉到中转站去了。韩红梅在走廊上来回走了一气,有些迟疑不定。田时轮和平步青并肩从她身边擦过,后者煞有介事地咧着嘴巴干笑了一声,和她打着招呼:

    “好久不见,外地形势怎么样?货物能不能及时起运?”

    “形势很好,估计能如愿以偿。”韩红梅闪烁其词地应付说。

    “嗬,那太好了。”平步青做出乐意的样子,但立即话锋一转:“不过,你用不着跟我讲,去找赵处长、胡处长好啦。”

    韩红梅忘记了休息,回来后的所见所闻都使她冲动不已。她想去找田边菊,野菊花心直口快,说话痛快,跟她扯谈能够了解许多真实的细节,还可以顺便打探一下她和龚向阳的交往情况,以便采取对策。

    以前有名无实的设计室,现在成了一个庞大的机构;以前空空如也的办公室和实验室,现在摆满了桌椅柜子,挤满了人。桌面上斜放着绘图板,设计人员坐在高凳上工作着——设计任务业已完成,目前正在紧张地进行审核校对,编写详细说明书和技术方案。

    韩红梅从桌子中间的狭窄过道往里面挤,熟人都默默地向她点头问好。这时候,唐国安正俯身伏在写字台上,聚精会神地复核一张用图钉钉得平平整整的图纸。一名助手站在桌旁,一只手扶住椅背,眼睛同样盯着那张编制得像花边似的蓝图。唐工没有注意来者,目光集中在图纸上,手在白纸上飞快的移动,用铅笔验算一项复杂的公式。

    没有看见田边菊,韩红梅准备退出去。坐在窗户旁边的魏竟成却远远地用左手握住拿醮水笔的手,表示问好——他为主核对土方、石方、劳力及材料物资的计划表。这个长手长脚、个子高高瘦瘦的技术员,那双与众不同的鼓眼睛其时鼓得更加突出了。

    满屋人都在默默地用心思,埋头工作,无声无息,静得出奇。

    “抓得好紧哟,忙得连气都透不过来。”韩红梅吃惊地想,故意大声说:

    “闷死人,嗨,连空气都发霉了。”

    “开开小窗,透透气。”唐国安没有抬头。

    小魏唏哩哗啦地下了凳子,爬上窗台。

    “啊哈,多新鲜的空气。”他张开口用手捕捉往窗内钻进来的白雾般的热气,低下头对他的邻坐——一个穿着时装、头发梳得油光可鉴的女绘图员——若有其事地说:“你是新调来的,大概不认识她吧,她就是韩红梅,工程处副处长兼设计室主任,总工程师的得力干将,我们的顶头上司。”

    唐国安听见了,马上站起身来,走拢去握住了韩红梅的手:

    “哦,韩主任,出差回来了,好,我代替你当了十多天主任,终于可以打移交了。唔,脸色好红的,就像涂了胭脂一样。”

    “野菊花呢?”韩红梅摸摸两颊——热风吹得她脸上确实有些发烧了。

    “你找她?”

    “女同志的事,您老人家问这么多干吗?”韩红梅不满唐国安开头那种过分严肃的态度,借机刺他一下,“何必耽误您的宝贵光阴,把图表审核完了再说呗。”

    女绘图员用拳头捂住嘴偷偷笑起来。唐国安心不在焉地站着,没有答腔,皱起眉头用心思索开了;然后俯身到了图纸上——他不想打乱了思路——又像一台开足了马力的机器那样快速运转,又带劲又卖力。

    韩红梅装做生气的样子:“我猜测不出您的想法,您那无声的指挥方式只能对待您的下属,我等着您告诉我野菊花在哪儿?”

    女绘图员终于笑出声来了。她的醮水笔上的墨汁已经干了,便挥动着笔杆对韩红梅表示支持。

    唐国安把铅笔一丢,高举起一只手,女绘图员坐了下去,室内又鸦雀无声了,静得可以听见铅笔在纸上划动的唦唦声、绘图工具的起落声以及隔壁打字室传过来的打字机的哒哒声。

    “她在三号实验室旁边的设计室办公,”唐国安用手指了指,“同总工程师在一起。”

    “我不问总工程师,何必多讲废话。”

    唐国安忽然露齿一笑,恢复了开朗、和蔼的样子。

    韩红梅没有再纠缠他,从大设计室退了出去。

    魏竟成在走廊里追上了她:“韩处长,让我再次向你问好。你回得正是时候呐,洞庭工程开创了历史上的新纪元——工作走上了轨道,新设计神速地拿出来了。”

    “再大喊大叫,你脸上的斑点都会被震掉下来。”韩红梅停住脚,用手朝他脸颊上指了一下。

    “开我的玩笑,”小魏摆出个防守的架势,“惹我生气,我就不带你到野菊花那里去了。她如今不再是闲人了,忙得不亦乐乎的。水电站就是她领导的设计小组搞出来的。”

    田边菊和一个窄额头、戴高度近视镜的设计员打对桌,他们在绘图台上编制发电站的技术方案,把平衡锤弄得吱吱咯咯地响。坐在后面审阅新设计的龚向阳,首先发觉韩红梅,欣喜若狂地迎了上去。田边菊连忙放下手头的工作,插到他们的中间,和韩红梅紧紧地拥抱起来,互相至少注视了一分钟。

    韩红梅回过头去对魏竟成说:“快回去呗,不然你们顶头上司又会给你难看的。”

    “唐工么?”田边菊睁圆了眼睛,“老头子为人可好着嘞。”

    “好一个神气十足,好一个盛气凌人。”

    “不,不,他平时总是和蔼可亲的。”田边菊一个箭步跳到桌子跟前,又一下跳回朋友身边,“不错,他对待工作相当严肃,甚至达到了严厉的程度。”提起唐国安,她总觉得亲切,滔滔不绝地说道:“他接待你还热情么?哦,那一定是集中思想在琢磨什么事,或者是发现了什么差错,咹,好呗,下班后我去问问他老人家,再把实情告诉你。”

    “噢嘿,你竟敢随便指责你们的工程总监,这里面倒是深有奥妙哇。”

    “哪里有什么奥妙,好姐姐,别拿我开涮好不好。”田边菊停顿下来,免得韩红梅又要为了那些脱口而出的话而讽刺她。

    “好啦,好啦,下班以后再去吹你们那位尘世上十全十美的工程总监呗。”韩红梅又扭过脸去:“小魏,你应该回去了。晚上去我那里谈新纪元、新规划、划时代的大事,让你把话说完,不说够不收场。”

    魏竟成离开以后,她才对田边菊说:

    “你给我挂个电话去中转站,我要找总指挥。”

    田边菊喊通了电话,水芙蓉果然在中转站,她把话筒递给韩红梅。水芙蓉听到韩红梅的声音后,高亢的嗓子立马变软和了。

    “小韩么,你回来啦,辛苦啦。喂,对不起,我在中转站,忙不过来,请你过来,好么?”

    韩红梅放下话筒,自言自语地说:“真不愧为总指挥,恨不得把什么事情都包揽下来。有必要吗?”她坐上龚向阳给她安排的越野车,挥手告别龚向阳、田边菊和那个“高度近视镜”,向着中转站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