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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第四节

    四

    龙凤山工区卫生院院长苗回春正在巡视病房。由于天气反常和龙卷风的袭击,工区发生了流行性感冒。病室住满了病人,连走廊上也摆满了病床。四处有人呻吟着,随时都可以听见咳嗽、喷嚏和费力的喘息声。

    苗回春和医护人员在每张病床前都停下来,量体温、问病情、探脉搏、斟酌开出的处方笺。病人看见他脸色苍白,不住停地用手绢擤鼻涕,担心地问道:

    “院长,你也感冒哪?”

    “医生没有生病的义务,只有治病的权利。”苗回春一头幽默地答复,一头慎重地给病友们开处方。

    有人通知他,张高官和田政委来了。他传话请首长等一会儿,巡视完毕,才能去见首长。

    张高官见他也病了,很关心。他淡然一笑,不以为然地说:

    “医生总是向细菌宣战,大概它们也最恨医生,因此一有机会就向我们反扑过来。您别急,到时候我会给点厉害它们瞧的。”

    张高官不仅关怀院长,而且也焦虑流感的蔓延。苗回春汇报说,他们分头下去调查了一遍,发现病人的数目有所增加。于是建议在住宿区划出特别的房间,把病号与健康人隔离,同时用喷洒药水和熏烟消毒。

    “需要我们帮什么忙吗?”

    “药品估计不成问题——中药、西药都比较齐全,天气也好转了。就是隔离工作得抓紧进行:一要抽些人协助调整住宿和着手严格消毒。二要采取各种形式讲解防治办法,搞好卫生宣传。有的专业队员以为自己年轻力壮,抵抗力强,不愿意注射防御针和用消毒药。”

    苗回春觉得讲多了,微微一笑,停了下来。

    张高官偏过头去问田时轮:

    “你的意见呢?”

    “就照苗院长的办呗。”田时轮说,“唔,我们还有事找他噢。”

    张高官做了个手势,田时轮把目光转向苗回春:

    “在床位困难的情况下,我们还得麻烦你腾出两个床位。”

    “谁要住院?”苗回春有点莫名其妙。

    “总指挥和史队长。”

    “啊,您讲迟啰。胡主任已经来安排好了。”

    “我们一起去看看。”田时轮高兴地搓搓手。

    他们先去一个一个的病房对伤病员进行了慰问,然后走进为水芙蓉和史光道分别预备的房间里。这时候,龚向阳从昏迷中惊醒了。他面容憔悴,两眼因高烧显得过分明亮,头发乱蓬蓬地耷拉在前额的两边。虽然体温还没有正常,但神智却照旧清醒,对于两位首长的看望表示感谢,同时很快注意到老政委身上有一种明显的变化。田时轮的确冲动得厉害,几步跨到病床跟前,龚向阳连忙握紧他伸过来的手。

    “龚总,”田时轮亲热地喊了一声,“我知道你干得不错;不过,切莫再把身体累倒啦。”

    他双手放在背后,缓步逡巡着:“我想找你谈一谈,能坚持听下去吗?”他沉默下来,用征询的眼光望着龚向阳。

    龚向阳把身子挪动了一下,礼貌地说:

    “我在听您说呀,坐下来讲。”

    张高官瞥了瞥他俩的神情,便同苗回春一起退了出去。

    田时轮没有坐。他抬抬下巴,以缓慢的语调庄重地说:

    “经历了这么多事,也看到了大家的努力,又有张高官的关心和理解,加上同志们的善意提醒,我认真反思了自己,现在已经醒悟过来了。希望你不要因为我突然间的转变,以及我的言词的不连贯而奇怪。”

    龚向阳难免不惊讶,他甚至被这位一向淡漠、冷峻、不好接近的老人吓了一跳。田时轮却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古脑儿地说下去。他讲到了自己一生的经历;讲到了汹涌澎湃的现实生活激起了他心中的千重浪;讲到了躺在自我陶醉的安乐椅上只能做过去的梦,跨上四个现代化的骏马才能奔向锦绣前程;讲到了风浪检验着船工的胆量,困难考验着人的意志。“我们赞美总指挥,因为她像高山瀑布,不停顿地唱着进行曲,胜利地跨过了艰难险阻,在众人眼前展现出了一种壮丽的景象。”

    田时轮一直站在原地,两眼瞧着龚向阳,眼角皱起了膨胀的鱼尾纹。龚向阳眨了眨眼睛,刚好看见胡区民站在门口,便招呼他进来坐。

    “人生易老天难老。”政委连续吸了几口烟,若有所思地敲了敲额头。“生命总是有限的,时间总是流逝的。鲁迅说,‘时间就是生命。’从对待时间的态度,往往可以衡量出一个人的世界观和精神境界。有些人的时间表上,排满了纸醉金迷、花天酒地和及时行乐之类的东西,满足个人欲望是他们的人生哲学。有志之士和爱国者则把时间和事业紧密联系起来,把有限的一生精力和时间,投入到了无限的造福于人民之中,体现了人类最高尚最完美的情操和品德。”

    打扫病房的护士朝门里张望了一下——她是刚从卫校分配来的,穿着白工作服,手里提着一铝桶热水——想进去收拾房间。

    龚向阳发现田时轮耸起了眉峰,很明显,政委生怕别人打扰了他的谈话。胡区民挥了挥手,小护士不知所以然地退走了。

    “古人说,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田时轮手里捏着手帕,却忘记了揩抺脸上的汗水。“我以一个饱尝了痛苦和教训的人的身份告诉你们:当一个人失去了生活的节奏,无端的空耗时间,实际上无异于谋财害命。现在我可算有所悔悟,但时间、精力和智慧都流逝得所剩无几了,哎,实在是人生的大不幸呐。”

    田时轮双臂交叉在胸前,仰起鼻子,表现出一种期待的模样。龚向阳翻身坐起,粲然一笑,热呼呼地说:

    “政委,您的话,极深刻地教育了我们,使我们懂得了时间的宝贵,理解了人生的价值和意义,我们不会辜负您的心意的。但是,您也不必过分自责,自己攻击自己。在我们接触的过程中,都不相信面前的人是真正的老政委。总指挥最先看出来了,她说您当时的表现好比一张儿童移印画,等到揭开那层薄纸,就会显露出一张色彩鲜明的图画,一幅料想不到的崭新的作品。”

    田时轮默默地望着自己的脚尖,他吸了一口烟,烟头已经熄灭,白白地在嘴角叼了它半天。龚向阳刚刚停下来,胡区民挺挺身子,接着开了腔:

    “我同意总工程师的看法,任何人任何时候都应该向前看。”

    “用不着研究我了,”田时轮摆了摆手,又点着一支香烟,大概已经是第三支了吧,“我衰老了,再也搞不出什么名堂了,但愿我的经历能够给你们提供一面镜子。”

    “说法不对。”胡区民晃了晃脑袋,“您说自己顽固保守,夜郎自大,还给自己扣上了一大堆帽子。严格要求固然很好;但如果一蹶不振,从此消沉下去,那就没有必要,也不应该。”他发现自己的手势幅度太大,于是把双手捏到了一起,“许多事情是不可能照个人意愿发展下去的,因为现实生活在不知不觉中对我们的人生做出了修改。生活的复杂和意外的冲击,是不能像课程表那样嵌进木框框里面的。”

    煞有介事的乌云滚到沅江洪道对岸的树林后面去了,饱含着电和雨水的空气款款散开。从对面窗玻璃上反射过来的阳光照耀得眼睛发花,天气又热又潮湿,胡区民脱掉衬衣,只留下一件圆领汗衫,还是不断地冒汗:

    “我们都是生活的主人,只有年龄、个性和习惯不同。习惯和个性根本用不着计较,它是可以改变的,年龄倒是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有人说,老年人可以因为经验丰富而瞧不起青年,年轻人又可以因为精力旺盛而傲视老年。我认为年纪大的人毕竟处于不利的地位——心脏、官能和新陈代谢都在衰退。反过来说,老也并不太可怕,怕的是未老先衰,萎靡不振。政委,您说对不对?甘罗十二为上卿,黄忠八十取定军,佘太君百岁挂帅。”

    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笑起来——这是他们之间的头次开怀欢笑。田时轮站到龚向阳和胡区民中间,一只手扶着一个人的肩膀:

    “想不到我们终于站成了一排。”

    窗外,几辆行驶着的卡车响了响喇叭,一个姑娘突然尖叫一声,又不叫了。工程生活在照常进行,步行的,坐车的,熙来攘往,人群浮动。一场毁灭性的龙卷风刚刚过去,生产又很快地恢复过来了。田时轮以致出现了一种错觉,似乎窗外的生活都是虚构的。

    走廊里传来了嘈杂的人声。唐国安、石达、韩昌仪、魏竟成都挤到了门口。他们背后,赵耀那惹人注目的秃头和酒糟鼻子正在往前面拱。大家看见政委和总工程师、胡主任谈得那么的热切而且推心置腹,好奇地挤了进去。

    谈话被打断了。田时轮那因为苦恼而发黑的面庞却豁然开朗了,犹豫片刻之后,他终于带着一种平日稀有的诙谐情调意味深长地说:

    “他们俩正在给一根老骨头解剖,可惜被你们干扰了。”(人们被他友善而又虚心的玩笑感动了,美孜孜地注视着老人的一举一动。)“闲话少说,走,我们接总指挥去。”

    龚向阳用手摸了摸没有刮干净的下巴,揉揉眼睛——高烧之后的反应,显现出眼皮浮肿,眼球觉得刺痛——跟着大家一起走出了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