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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春卷(序曲3~4)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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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的家在水库南岸的别墅群中,上下两层二百多平方,室内的装修与陈设,透着一种的奢华气息。

    说白了,就是很暴发户,土味十足。

    东北的春天看上去花红柳绿,可余寒尚在。妈妈竟然穿着在苏州卖的旗袍,经过各种保健品、化妆品,内服外用的双重滋养,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皱纹,光滑且富有弹性。

    妈妈比自己还会打扮,时常给自己推荐好用的面膜与护肤品。她看上去竟比十年前还要年轻。妈妈终于变得像美术老师那样美了,可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陌生感。

    袁叔叔,也就是妈妈的现任丈夫,在七市最好的饭店订了三大桌,招来很多亲戚相陪。

    妈妈一一给未婚夫介绍,这是姨奶,那是姑姥,这个叫小叔,那个叫舅爷。未婚夫答应着,频频点头鞠躬。

    妈妈拉着未婚夫的手,走到韩冬身前,说:“这个叫舅妈吧,她也是君君学校的老师。”

    十年不见,韩冬的眼镜片更厚了。她退休一年多了,难道是因为不再管教学生,她看上去没有那么严厉了。

    韩冬看着未婚夫,啧啧称赞说:“真是一表人才啊!”得知两个人的收入后,更是赞不绝口,“你们俩能有今天,其实我也有点小功劳,当年要不是我及时发现——”

    君茉好尴尬,她怎么还这么讨厌啊!

    “您及时发现什么?”未婚夫不解地问。

    妈妈轻轻点了韩冬一下,微笑说:“那时君君不认真学习,数学成绩太差。韩老师亲自去找她班班任,让他多照顾君茉,这才使她的成绩突飞猛进。”

    “哦,这样啊,那我得敬您一杯!”未婚夫举起高脚杯中的红酒。

    袁叔叔点了三十几道特色的东北菜,菜量既多,盘子又大,盘子上摞盘子,桌子上满满当当。既让未婚夫感受一下东北人的热情,也给足了君茉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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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叔叔就是那天夜里打电话问妈妈的人,他是一家煤焦厂的厂长。

    君茉刚上高中那会儿,他的已经妻子已经去世好几年了。当他见到君茉的妈妈后,燃起了青春般的热情,像小伙子一样追求妈妈。

    他说妈妈是他生命中一直要等的那个人。可君茉觉得,人需要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来掩饰不要脸的事儿。

    这也等于骂了妈妈,妈妈也一直在等一个人,等一个能带她逃离,那早已厌倦了的生活。

    于是……

    本来妈妈和他商量,等到君茉高考后再和爸爸离婚。可是妈妈怕,既害怕同事说闲话,又担心迟则生变。

    有一天妈妈终于问他:“你是要和我玩玩,还是真想和我过日子?”

    “只要你答应,我们明天就结婚。”他坚定地说。

    于是,君茉高一下学期时,两个人就领证了。这么多年,他们一直过得很好。

    煤炭业不景气,袁叔叔也向南方发展,每年像候鸟一样,要在南方生活半年。正因为这样,大学期间妈妈总是能陪伴君茉。

    实话实说,他对自己很不错。很舍得给君茉花钱,衣、食、住、行都是最好的。君茉和他一直都是客客气气的,她甚至和他的两个女儿成了好朋友。

    可君茉绝不会叫他爸爸,父亲只有一个,谁都无法代替。君茉总是有意无意和他保持着距离,甚至存有一丝“敌意”。

    是他破坏了我完整的家,他靠金钱从爸爸那儿“掠夺”了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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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后天是订婚宴,君茉在为穿什么礼服犯愁。妈妈让她去表姐家开的影楼,那里可以租到精致的礼服。

    表姐热情地招待两个人,笑着说:“衣服随便挑,你们这些见惯了大城市世面的人,来我们这个小地方,别觉得寒酸啊。”

    未婚夫连说没有没有。

    表姐挽着君茉的手一件件挑选。

    “萍姐,生意还行吗?”君茉问。

    “吃饭不成问题,但要赚大钱就别想了。主要是年轻人越来越少,都出去了,”表姐说,“你看咱们平辈中,除了我还留在七市外,你、大明哥、小辉、小宇、娜薇,都在南方,朋友间也都差不多。”

    “你不行也去南方吧,萍姐?”

    表姐点头说:“是,我也想过,南方机遇多,同样干这一行在那边能赚好几倍呢。前年我去小宇那儿住了半年,可我不习惯,气候、语言、处事习惯,都不适应。让我在那儿干两三年行,但像你这样一待就是十年,我保准得发疯。”

    君茉摇头苦笑,在外十年,别人都以为她不愿回家乡,可她能骗过所有人,却骗不过梦。

    在梦里,君茉无数次回到故乡,回到这个有坚冰、积雪、大片松柞林的地方。纯真,温馨,幸福,也永远只属于梦里的故乡。

    她渴望那些熟识的面孔,亲切的乡音和久违的味道,虽然在南方生活了十年之久,她的内心深处却始终难以融入脚下的繁华都市。

    可家乡回不去,家乡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希望。

    她常常想起《牡丹江》中的一句歌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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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不了的地方叫远方,

    回不去的名字叫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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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外的君茉,有时觉得自己是没有家的流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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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选没选好啊?”表姐轻推了一下发呆的君茉,“订婚宴那天想穿哪件?”

    “呃,这个就不错。”君茉指着一件说。

    表姐扑哧一笑:“老妹啊,你们大城市来的人,品味这么独特吗?”

    君茉指的那是一件淡蓝色的英式拖地加腰垫连衣长裙,配着一件深蓝的小短衣,和一顶带着鲜红飘带的宽檐遮阳帽。

    “这不好吗?”君茉尴尬地问。

    “不是不好,你穿上身一定很漂亮。可这是艺术照的服装,你订婚穿这么一出,咱们那些亲戚朋友可没法接受啊。”

    君茉凝视着长裙:“我小时候读奥斯丁,就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为小说里面的lady。”

    “你成lady到没问题,可你让他穿啥?”表姐指着未婚夫,笑起来,“他穿西服正装根本不搭。他要是也穿这种衣服,那什么效果啊?”

    想着未婚夫如果像达西先生那样,穿戴着高筒冒、燕尾服、细腿裤,手里提着手杖,站在人群之中,活脱脱就是马戏团的小丑,君茉不禁也笑了。

    “这么办吧,”表姐捋着长裙说,“我给你俩挑一套像样的礼服,等订婚宴结束后,你再我这儿,姐给你拍一组艺术照。”

    “那就麻烦萍姐了。”君茉欣喜地说。

    表姐揽着君茉的肩:“这算啥,说什么也要给我老妹圆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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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叔叔在七市的郊区,有一座背山面水,用来消遣娱乐的小山庄。

    为了让未婚夫领略下东北初春的山色,他今天约了几位朋友作伴。一行十几个人,五辆越野车向山中进发。

    山庄不大,五、六间房子,都是仿造东北乡村民居的样式。

    建筑环山,景色十分宜人,四面的苍翠围拢着一方水光潋滟的小湖。现在正是初春时节,山林间不时传来布谷鸟的阵阵叫声。

    大家七手八脚将野餐用的地毯、炭袋、食品箱、烧烤架等搬下车来。布置好后,男人们拿出渔具去湖边钓鱼,继父也给未婚夫也挑选了一套钓具。

    女人们成群结队去山里面采新鲜的蕨菜、婆婆丁、荠荠菜、刺老芽……

    君茉坐在湖边木椅上,望着天边的白云。

    她还记着那年在老房子的花墙上,看到了梦一般的云朵。

    那时年龄好小,她自己给自己起了两个名字,一个叫安光光,一个叫安小小。她确定那奇幻瑰丽的景致是真实存在的,表兄妹和自己也都见到了,只是大人们看不到而已。

    从此君茉爱上了看云,她读过一本《云彩收集者》(TheCloudCollector'sHandbook)的书,知道了很多种云彩的名字,有积云(Cumulus)、卷云(Cirrus)、层云(Status)、积雨云(Cumulonimbus)等等。

    云彩确实有各式各样的形状,像城堡、豆荚、渔网、毛线、水波……

    可如今仰望天空,云朵就是云朵,虽然也像一些东西,却没有小时候看到的那样真切,那样栩栩如生,那样惊心动魄。

    直到有一次,君茉偶然间听到JoniMitchell的Bothsidesnow,歌曲一开篇就说她小时候看云彩像天使的头发、冰淇淋城堡、布满羽毛的峡谷(rowsandflowsofangelhair,andicecreamcastlesintheair,andfeathercanyonseverywhere,I'velookedatcloudsthatway),而她长大后再看,却只见到云朵遮蔽阳光,降下纷飞的雨雪(butnowtheyonlyblockthesun,theyrainandsnowoneveryone)。

    君茉惊讶极了,这不就是自己小时候的经历吗?

    那些天宫神仙原来都是真的!只有安光光、安小小能看得到,长大之后,我们不再关注天空,而更在意脚下、眼前与身边。

    此时,白云一团团正浮在春日的蓝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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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干哈呢?”妈妈的话,让君茉从思索中回过神来,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自己身旁。

    “没啥。”君茉挪动着身子。

    妈妈也坐在木椅上,笑着将眼睛瞟向一边,说:“看,他们两个相处的还挺不错呢。”

    袁叔叔和未婚夫正在组装钓竿,不知说了什么有趣的事,发出一阵笑声。

    “那要是爸爸就更好了。”君茉望着他们说。

    妈妈的脸色忽变,望着个子比自己还高女儿,叹息说:“这么多年了,你现在还恨我吗?”

    “曾经恨过。”君茉将目光眺向粼粼的水面,“尤其上高中的时候,我特别害怕让别人知道我爸妈已经离婚了,这让我在别人面前总感觉低一头。那时我只想脱离这个城市,脱离这一切。可上了大学也一样,每次听见寝室的同学给父母打电话,我又嫉妒又难受。我想不明白,我什么都不比别人差,可为什么就连拥有一个完整的家,这么普通,这么渺小的愿望,都无法实现呢?”

    “那现在呢?还恨妈妈吗?”妈妈几乎颤抖地问。

    “早不恨了,”君茉转过身子,迎上妈妈的目光,“因为恨很是痛苦的,那种感觉让我在半夜里常常惊醒,偷偷流泪。心里总像是横着什么东西,扔不掉,赶不走,我讨厌死这个感觉了。”

    君茉顿了顿,又说:“我有时很傻,会做傻梦,梦见你和爸爸没有离婚,我也没有考上好大学。我们三口人留在七市,仍然住在山下的平房里。每次梦醒之后,我都觉得好幸福,却又好失落。”

    妈妈不说话,眼睛也望向湖面,眼角湿润:“是我对不起你和你爸,我知道这永远无法弥补,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自私。”

    君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妈妈说今天这一番话?这些话她以前总是刻意回避,当做不存在。

    可今天,她却一股脑都说出来。

    她不是想去伤妈妈的心。也许自己要结婚了,她将要从女儿的身份,转变为妻子。以后也将成为母亲。

    这是两个成年女人间平等的对话。

    但看到妈妈这个样子,君茉知道妈妈的心里未尝没有自责与痛苦。妈妈真的那么自私吗?从小到大,妈妈为自己,又付出了多少艰辛与困苦呢?

    亲情,是扯不清线,还不完债,一辈子无法平衡的天平。

    一切恨意,都将在爱面前消失。

    君茉笑了起来:“可人不能一辈子活在梦啊!更何况你现在过得很好。每个人有权利让自己过得幸福,看见你找到了幸福,我为你高兴。就像我找到了幸福,你也为我高兴那样。”

    妈妈的泪水还是流下来了,一滴一滴划过脸颊。

    君茉伸手轻轻抹去妈妈的眼泪,温柔地说:“你别哭,我也不哭。这一生,我们的泪水已经流得够多的了。往后的岁月里,我不想再掉眼泪了,你也一样!”

    “那君君原谅妈妈了?”她哽咽着问。

    君茉伸手将妈妈搂进怀里:“别说这些傻话,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只要我仍爱你,你仍爱我,就足够了。借用三流青春小说里的话,‘这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将妈妈拥入怀中的那一刻,君茉忽然觉得这是一种倒转,一种轮回,一种接续。怀中的妈妈,恰似多年以前那个做错事后,寻求温暖怀抱的自己。

    君茉知道,尽管妈妈容貌仍显得年轻,但终究她还是老了。

    余生里,她将呵护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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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ufeff晚上,公司突然有急事,需要未婚夫线上加班。又要熬通宵了,未婚夫抱怨七市竟然连星巴克都没有,喝不到他加班时必备的拿铁咖啡。

    君茉上大学后,她的房间一直空着,高中时的旧物也都堆在屋内。草绿色的抱枕、冰雪王后的小镜、“最新一期”的英文杂志……一件件物品将她推向年少旧时光。

    翻着往昔的课本,书的笔迹、涂鸦、纸条、书签,还停留在十年前,岁月仿佛丝毫没有变过。

    那件蓝、白、红三色相间的校服,妈妈曾几次打电话说要扔掉,她都拒绝,因为这件衣服承载了她太多的回忆。

    君茉又拉开了抽屉,她要找一件东西。她想用这件东西证明她在高中时,真的遇见过那个人,而不是自己的幻梦。

    当然,她知道这种想法很荒谬,很好笑,因为她高一时的同学都可以证明,那个少年确实存在。

    可为什么毕业十年,都没有他的任何消息?

    君茉曾在各种社交媒体上搜寻他的名字,一无所获,他就像在人间蒸发了一样,只存在自己的记忆里。

    ?有一次,他们班的群中,传来了一张二班的毕业照。君茉赶紧将图片放大查看,竟然也没有发现他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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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个人,帮君茉证明了他是存在的。

    几年前在上海,君茉遇到了一位同届的十中同学,是二班的闵敏,她是一个美貌又温柔的姑娘。君茉见过闵敏,他曾经在学校走廊公然背着她,君茉一度以为那是他的女朋友,她为此难过许久。

    “你就是周栩然的喜欢的那个人吧?”闵敏问的第一句话,就让君茉很惊讶。

    两姑娘就这么从那个少年谈起来。

    闵敏性格内敛,极富气质。就像对多年的朋友一样,两个姑娘毫无保留地相互倾诉陈年旧事,在一起聊了整整三天,回忆高中的岁月。

    “你……你也喜欢他吧?”君茉最后还是忍不住问。

    闵敏没有说话,她那一瞬间的脸色与眼神,说明了一切。

    她最后说:“我高中时和他有个约定,要写一部关于我们高中的青春小说,我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动笔。这两天的谈话,让我充满灵感,我可以你们的故事为蓝本,写这本小说吗?当然,我不会用真名的。”

    “可以是可以,”君茉摇了摇头,“可这又什么意义吧?。”

    闵敏微笑着说:“意义无所谓,就当圆一个梦,一个青春的梦。”

    “圆一个梦……”君茉喃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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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立柜底层的抽屉里,发现了那个木盒,她心里忽地一跳。

    君茉打开了木盒,金色的蝴蝶发卡静静地沉睡在盒内。手不经意间的晃动,使得蝴蝶的翅膀也跟着轻轻颤动,君茉的心又跳了一下。

    十年了,自己为什么还会为此而心动呢?

    那天夜里,她将它摔在地上。后来妈妈拾起来,放在盒中,就再也没有打开过。

    君茉将发卡戴在了头上,站在镜子前。

    金色蝴蝶扇动翅膀,映衬着姣好的面庞。自己虽然快三十岁了,可现在会化妆,一定比高中时更美,就像《劝导》中说得那样“二十九岁比十九岁还要漂亮”(Itsometimehappensthatawomanishandsomerattwenty-ninethanshewastenyearsbefore)。

    可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身上流逝,再也找不回当时的感觉了。是光阴吗?是纯真吗?是青春吗?

    是青春!是终将逝去的青春。

    就像也在这片黑土地度过匆匆那年的萧红所说:“虽然现在我也并没老,但总觉得青春过去了!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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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府街人行道两旁的花树,悉数开放。

    君茉本来要和未婚夫一起去看花,可他工作了一夜,睡得正香。妈妈又与人约好去打麻将,她只好一个人去。

    白色的山杏与粉红色的榆叶梅,交错掩映,开得如火如荼。整个学府街成为一片花的海洋,一眼望不到边。人们三五成群,拿着手机在花树下照相合影。

    漫步在花下,她渐渐走到第六小学,君茉想知道那个卖烤米排的小摊还在不在?当她走到拐角处,惊喜地发现老人的小摊仍在那里。

    “大爷,给我来两串米排。”君茉望着摊位,除了老人家更苍老,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老人应着,拿出米排放在炭火上烤制。君茉坐在小马扎上,她上次来时,这里是冬日的漫天飞雪,而今天却是春天的满树繁花,这中间整整过了十多年。

    她蓦然忆起一句读过的英文悼念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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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romflowertoflower,fromsnowtosn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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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Tennyson怀念他去世好友Archer的诗句,他们曾一起度过四年的美好岁月,看着花开雪落,雪落花开。

    递去烤好的米排,老人打量着君茉,问:“姑娘,你看着面熟,是不是之前一起来过我这儿?”

    “您老记性真好,我上次来是十年多前的事儿,那时我还是高中生呢。”君茉接过米排说。

    老人点了点头:“不是我记性好,而是印深刻,因为你是和你表哥一起来的。你表哥这么多年去哪儿了啊?”

    “表哥?什么表哥?”君茉心里恍然记起,2005年第一场雪他们过来时,调皮的周栩然假装两个人表兄妹关系。

    君茉一阵黯然,她实话实说:“其实他并不是我表哥。”

    “我也觉得不像,你们那时是处对象吧?”老人整了整套袖说。

    “也不是,就是同学,后来都不在一个班了。”君茉嘴上微笑着说,心里暗暗叹息,又问说,“他……还总过来吗?”

    “几年前下雪的时候来过两次,我问他高中毕业后在做什么?他说在附近找了一份工作先干着,以后有可能去南方。他一副挺有心事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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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茉静静听着。

    十多年前,君茉曾答应的第二年春天来和他重聚,答应他等他三年,答应他不要做温迪,可她统统食言了。

    青春时的约定能作数吗?好像水木年华歌里唱得那样,有“多少誓言变成了谎言”。

    君茉付了钱,从小巷子里出来。28路公交刚好停在六小站,她想都没想就上了车。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习惯吧?毕竟自己高中时坐了三年。28路的起点与终点是同一个地方,或许她内心隐隐希冀,这辆车能将她重新带回青春时代。

    君茉头倚着车窗,车内广播竟然播放着《后来》、《退后》、《隐形的翅膀》、《秋天不回来》、《心中的日月》……这些十多年前的流行歌。

    好多歌是她当年曾在4路车中和周栩然坐在一起,一人一个耳机听过的。

    唉,往日的时光,一晃儿就过去了。

    这些曾经红极一时的新曲,现在成为凭人怀旧的老歌。君茉和他也在“春去秋来中失去了联络”。她总以为高中毕业像是昨天的事,其实已经过去整整十载。

    一转眼,那个懵懵懂懂的天真少女,行将步入而立之年。

    回不来的,不只是那年秋天。伴着融融春光,绵绵夏雨,瑟瑟秋风,皑皑冬雪,她的青春也一去不复返。

    歌声突顿,广播开始报站:下一站,十中。

    君茉仍闭目倚着车窗,时光为什么过得这么快?刚来十中的时候,那楼道中粉刷的油漆味还在鼻端。

    高一军训的最后一天,细雨蒙蒙地下着,教官和我们的衣服都被打湿了,四个班的同学伫立在雨中,这些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

    昨天的一切都是梦吗?也许,也许长大才是一场梦。她多么希望自己一睁开眼睛,自己仍趴在高中的课桌上。

    她想到高二分班之后,周栩然无数次“偶然路过”自己的教室,他那渴望得到回应的深情凝望,他借着在全校检讨的机会向自己道歉与告白……

    这些君茉都知道,男孩子的一切把戏,女孩子都知道。

    她好几次想和他重归于好,在搬往新教学楼的那个雪天,在年末联欢会前小窗里的对视,在高中最后一天听他在细雨中的呼喊……

    但我不能!

    一想到自己破裂的家,那就像一根尖刺扎在心里。我要离开这个城市,首先就要离开幼稚的他!

    君茉一直在重复做一个梦,梦里她回到了高中时代,那是最后一节自习课,马上就要放学。教室里灯火通明,窗外却下着暴雨,黑漆漆一片,可她发现自己并没有带伞。

    不用去读心理学方面的书,她也知道这个梦的寓意:内心深处的一部分自己,被困在青春中,走不出来。

    Highschoolneverends?

    她本来以为自己早已释怀,这些情愫不再能产生困扰。可自从回到家乡那一刻开始,尘封的记忆,蛰伏的情感,隐秘的思念,竟然慢慢地浮现,日渐增长。

    清晨看见木盒中蝴蝶发卡那一刻的心跳,那是只属于十六岁的,怎么如今还会出现?

    她早已忘记那种感觉,她觉得一辈子不再会有了。

    那种一想某人,就心跳不止的悸动。充满美好,充满希望,充满力量,人生如果没有这种爱意,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原以为这种感觉,会因为别人而再次出现。但不,这一旦失去后,就再也没有过了。

    大学期间,她自然也不乏追求者,可那些人都不能让她产生这种感情。她的心不会再为另一个男孩子,而如此心动。

    一晃快到了三十岁的年纪,她有点慌了。她嘲笑想自己不能再用这种的标准去择偶成家,这样太傻,也太幼稚。

    她最后在众多追求者中,选择了未婚夫。

    因为他相貌性格都过得去,对自己也好。更重要的是,他是上海人本地人,加上他爷爷奶奶的,他未来会在这座寸土寸金的欲望都市,拥有三套房。

    她的那点薪水在七市显得很高,可在上海仍然买不起房。袁叔叔虽然条件优渥,但要在上海全款买房,也是一笔惊人的数字。她不想因为钱,给妈妈的婚姻生活带去裂痕,即使是首付她也不想去麻烦他。

    没有房子是不行的,她不想再重演父母的“悲剧”。所以,未婚夫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她感慨余洁、肖海都变了,其实自己才是最先变得。

    我变得俗气,变得市侩,我背弃了奥斯丁的教诲,听从了世俗的劝导。我变得只有一个现实世界,不再拥有梦幻世界。

    我,终究还是成为了温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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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思绪起伏、勾牵、纠缠、蔓延。

    不知过了多久,公交车停了下来,君茉轻轻睁开眼睛,到终点站了?

    车窗外竟下起了小雨,天色灰蒙,无边丝雨簌簌落着。

    原来是有人上车,那个人穿着宽大的雨衣,右手提着一个四面网纱的盒子。他上车后,将雨衣的帽子摘下时,君茉的心剧烈跳了起来。

    那人竟是周栩然!

    她的心不停地跳着,没错,那种久违的感觉!那种已经忘却、消逝、埋葬的情感在蔓延到全身。

    她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找不到的感觉,此时此刻居然如此强烈!

    最令她惊讶的是,十年了,周栩然容貌竟然没有一丝变化,仍然是十六、七岁的样子。他还是那么阳光,眼神如清澈明亮,嘴角挂着顽皮的微笑。

    周栩然径直走向自己。君茉心里跳着,她局促、扭捏、像十年多前那个羞涩的少女。她想不到自己心心念念的人,会在此时出现。

    公交车继续发动,车厢内只有他们两个人。

    “英语课代表,你回来了?”周栩然率先说话。

    “嗯。”君茉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也一直带着呢?”周栩然指着她头上的蝴蝶发卡。

    “放了十年了,今天早上偶然发现才戴起来。”她几乎是颤抖着说出这些话。

    “我可一直都带着呢。”周栩然脱下雨衣,胸前那枚茉莉胸针,闪动着银色的光。

    “你……竟然一点都没变。”君茉痴痴看着他说。这张在无数梦里模糊的脸,今天是如此的清晰明朗。

    车窗外细雨如烟,一片雾蒙蒙。

    周栩然在君茉的前排坐了下来,他望着她,说:“其实你也没变。”

    君茉的心仍剧烈跳动着,她不敢迎接周栩然的目光。为什么十几年前喜欢的少年,直到今天,依然能搅动她的内心?

    “这么多年你在做什么?”她支吾着问。

    “我在养蝴蝶啊?”

    “蝴蝶?”

    “喏!”周栩然举起右手,他的手上提起纱笼,里面有一只金色的蝴蝶。轻轻一晃动,那蝴蝶扑动翅膀,飞了起来。

    “你养蝴蝶用来卖吗?”

    周栩然摇摇头,他提着纱笼说:“蝴蝶被困在里面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办法把它放出来?”

    “放出来?”君茉疑惑地问,“这蝴蝶不是你放进去的吗?”

    “不是的,”他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像是可以驱散一阴霾的阳光,“君茉啊,这蝴蝶是你放进去的!”

    “是我?”君茉喃喃地说,“怎么会是我……”

    28公交车戛然而止,周栩然穿起雨衣,准备下车。

    “你现在住在什么哪里?”她站起身,焦急地问。

    “还记得高中时,我们在教室五楼看见水库对面的那片山岭吗?”

    君茉点头。

    “那时我总是问你‘山的后面是什么?’”他微笑着说,“我如今就在山的后面,你有空来找我,我们一起想办法将蝴蝶放出来。”

    说完,周栩然提起纱笼下车了。

    君茉不知道是如何到家的,她的心里全是周栩然。那种心动的感觉,如此强烈,一经爆发,就不可抑制。

    她被这种情感吞噬、淹没、撕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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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订婚宴上,各色亲朋相继入座,妈妈和未婚夫在招呼着来宾。

    可君茉的心思全不在这里,周栩然的出现已经扰乱了一切。她偶然间低头,在餐桌上发现高中时那个绘着“冰雪城堡”的折叠小镜子,她打开外盖,镜中的自己风姿如旧。

    朱颜未改,我还很年轻啊,一切还都来得及!

    君茉转身去了更衣间,拿出那件一直不好意思穿的英式长裙,穿戴之后,走到了宴会厅。

    她简直就是从简·奥斯丁的小说里,走出的女主角。

    所有人都夸赞她实在太美了。

    君茉鼓起勇气,她大声地说:“这婚我不结了,从今天起,我再也不想顾忌谁的感受,我再也不听从谁的劝导,我只屈从我的内心!”

    妈妈说:“不行!”

    未婚夫说:“别这样!”

    宾客纷纷都站起身来指责斥骂。

    韩冬拦在她的身前,挡着去路。君茉用力推开她,韩冬撞翻了桌子,订婚礼上用的三层蛋糕砸在了她的身上。

    君茉高兴极了,痛快极了,她终于可以直面这一切。她冲出饭店,亲人的呼喊,众人的碎语,路人的目光,统统都见鬼去吧!

    她一路小跑,春风吹起她的长裙、黑发、帽子上的飘带。君茉打了一辆出租车,进车之后就对司机说:“师傅,去山的那边!”

    车从市区出发,很快就绕到了水库对岸山岭的后面。

    视野更开阔了,路两旁都是一片片绿草如茵的草原,成群的马儿在低头吃草。五月天,春日,繁花,鸟鸣,新绿的柳枝随着风摆动。

    君茉的心说不出的畅快!

    车子很快就来到周栩然说的那片树林。下车之后她就开始向上攀爬,密林的尽头,竟是一片白茫茫的茉莉花海。

    白色的花朵,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数不尽的金色蝴蝶,在花间穿梭飞舞。

    君茉穿行在花丛间,这感觉太梦幻,又太真实了,这会不会只是一场梦呢?

    她伸手摘下一朵茉莉花,闻了一闻,花瓣泛出清馨的芬芳;她将花握在手中,十分柔软,这绝不是梦!

    花海的边上有一个小湖,湖畔有一座木屋,小木屋的门半开着。

    君茉的心又剧烈跳动起来,她走过去。那扇门竟慢慢打开,一个人从门里走了出来。

    是他,周栩然。

    周栩然看见君茉,眼神中充满了惊异、爱怜、激动、喜悦。

    “你来了!”他颤声说。

    君茉含着眼泪点头,说:“我没有成为温迪!”

    “你没有!”周栩然也点着头,泪水也留下了。

    她纵身扑向他的怀里。

    这一刻,整个世界浸润在美好之中。

    两个相拥在一起的少年少女,惊动了湖畔茉莉花丛中无数的金色蝴蝶,起舞飞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