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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其一 夺心

    中土大秦,雷州府,徐闻港。

    新元2416,丙子年春。

    夜幕渐临,夕阳残照,海风吹碎金波,带着温暖微咸的气息拂过,把喧闹的锣鼓声传得很远。

    这天是正月的最后一个人胜日。按照习俗,这是表演傩舞,祭祀祈福的日子。

    人们欢欣雀跃,港里的年轻男人换上傩服,戴上面具,手持斧、凿、鞭、锤,跳起古拙狂放的舞。德高望重的老者操着锣鼓,孩子们也跟着顽闹,拿起鲜花、草环,给街头小巷里的石狗雕像换上新衣。

    街上不见车流,几乎所有店铺都关门停业了,但店主们仍慷慨地将灯光点亮,用灿烂炫目的光影为节日增色。

    有人抱着长刀站在阴影里,远远地看着这一切,孤身一人,风尘仆仆。

    没人上去搭话。即便最调皮的孩子也下意识选择低头路过,走出老远后再回头偷偷打量这个怪人。

    他应是外边来的旅人,身边却仿佛有道无形的墙,把节日温暖热烈的氛围阻隔在外,就像看剧听曲的客人,戏里再怎么热闹,终归不是现实。曲终落幕,便再无交集,无法靠近,无法触碰。

    注意到这位奇怪旅人的人不少,时间一长,终于有人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凑了上去。

    “加油,阿奴,加油!”有人轻声起哄。

    少女被同伴轻推一下,步子稍稍踉跄。

    她和几个小姐妹一起在街上卖傩师面具,早早瞧见了这人。十五六岁正是最美好的年纪,也自有一股青春活力,敢去做些大胆出格的事情。

    比如,向这个看起来生人勿近的外乡人推销面具。

    阿奴咬咬嘴唇,她其实已经有些后悔了。卖面具只是为了好玩儿,放弃了也没什么心理负担,但她不想在同伴面前丢了面子,磨蹭几下,还是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先生,您要看看面具么?”

    “纯手工做的,有雷首尊主、玄坛法师、灵官真君,都是我们一笔一笔画出来的。”

    她吐泡泡似的一气说完,然后等着对方回应。

    但那人似乎愣住了,一时间没有说话。

    “好尴尬啊......拒绝吧,拒绝了也好。”阿奴脸上有些发烧。

    就在阿奴纠结着要不要撒腿逃跑时,她听见那位旅人说道:

    “连西洋的神明都有么?”

    声音很年轻。

    阿奴“啊”了一声。那人说的那张面具就是她画的,因为和传统不符,所以本来没打算卖,只是和其他面具一起挂在腰间,却不想被人一眼看到。

    “是我自己画着玩的。”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心里却莫名有些高兴,于是态度也渐渐热切起来。

    “有喜欢的么?”她笑着问道。

    旅人上前一步。夜灯照在他脸上,阿奴心头突然一跳。

    他约莫二十出头年纪,一张脸生得干净清爽,打扮却非常老气,穿了身青灰色长衣,不像徐闻港本地的年轻人那样推崇什么西洋服饰。

    他抱着长刀站在那里,孤独而挺拔,一双眸子静如秋水,好像藏着许多秘密。

    阿奴不动声色地偏过头去,手指已经捻上了衣角。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年轻人。徐闻港里都是些喜欢作弄女生的野小子,阿奴总觉得他们幼稚。

    “你帮我挑一张吧。”似乎有些不善言辞,犹豫了一会儿,年轻人最终如此说道。

    阿奴有些小小的雀跃,她仔细翻找,挑了张画工最精致的面具出来:

    “这张灵官真君吧!这张画得最好,灵官惩治四方恶业,会保佑你的!”

    这一张也是她画的。

    “惩治恶业?”年轻人怔了怔,但还是接过了那张头顶宝冠、嘴生獠牙,额际一只混赤眼的赭红面具。

    他反复看看,又把面具放在脸上比了比,满意地点点头:“谢谢你,我很喜欢。多少钱?”

    “送你啦。”阿奴做出满不在乎的模样,脸颊却烧得滚烫。

    年轻人有些意外:“合适吗?这是你辛苦画的。”

    “说了送你啦!”

    阿奴偷偷瞥了年轻人一眼,怕他不要,立刻小跑着离开。

    小姐妹们涌上来问东问西,她却晕乎乎地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只是红着脸拉着她们走开。

    就这样嬉闹了一阵子,阿奴回头再看时,那人已经不在那里了。

    ......

    “老莫?老莫?还喝呢?走成伥喽!”

    小酒馆的破木门被拍得啪啪作响,有人隔着玻璃往里张望。

    半晌,老板慢慢悠悠打开了门:“呀,陈老哥!来来,进来坐进来坐。”

    来者手里拎着几张傩师面具,热情地招呼着:“老莫,莫老板,今日里走成伥,你快同我们一道耍去,别在店里一个人喝酒啦!”

    小酒馆的门灯坏了,老板站在门头的阴影下推辞道:

    “哎呀,感谢老哥看得起,可我是个外人,不太合适。卖酒买醉我在行,傩舞我真不懂,我怕呀,万一捅了篓子,大过节的,这多不好。”

    “瞎说。你来我们徐闻港五六年了,大家知根知底的,人品也没问题,过节了一起图个热闹有什么不行?你快别颓着了,我们会帮忙照看着的。”

    可老板态度相当坚决。双方一阵拉扯,来者终究是没劝动,便气呼呼把一张减灾和尚面具塞他怀里,这才走了。

    老板拢着袖子目送客人离开,刚准备关门,却突然顿住了。

    有人站在几步之外的另一片阴影里,静静地看着他。

    老板试探着问道:“客官,有什么事?今天过节,小店打烊了,实在抱歉。”

    那人却摇摇头:“我不喝酒,我来找你。”

    “找我?”

    老板更迷糊了:“未请教,您是?......”

    那人走近了,借着灯光,老板确认他并不认识这位抱着刀的年轻旅人,就在他疑窦丛生之时,年轻人伸手轻轻叩了叩自己右胸。

    一股无法言说的无形波动瞬间弥漫,像是某种宏大、未知且无法理解的存在远远投下一瞥。

    这种奇异的感觉一闪即逝,而后两人都察觉到了一股莫名的吸引力,冥冥中有什么东西牵引着自己,要去杀死、吞噬、占有对方。

    老板有那么一瞬的凝滞。

    过了一会儿,他推开店门,声音突然沙哑了许多:“进来说吧。”

    年轻人从善如流,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这间老旧的酒馆。

    “啪”的一声,门被掩住了。

    ......

    白炽灯微闪,两人在一张小圆桌边坐定。

    年轻人把麻布包着的长刀横放,老板轻咦一声——那并不是某种长苗刀,而是一把朴刀。

    在飞艇火炮的时代,刀剑一般都是装饰物,朴刀这种去掉长柄便是农具的“朴素”兵器,甚至没有登上《武经总要》,是附庸风雅的年轻公子哥们万万看不上眼的。

    老板沉吟良久,终于率先开口:“你能找来,想必已经知道我是谁了,你愿意的话,叫我老莫就好。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谷靖秋。”

    在莫瀚声打量眼前人的同时,谷靖秋也在审视着这位貌不惊人的酒馆老板。

    谷靖秋知道他其实只比自己年长六岁,今年还不到三十,眼角的皱纹也不算多,只是腰身稍稍佝偻,头发稍乱,如果好好拾掇拾掇,还算是个年轻人。

    但他确实老了。暮气沉沉,像间久无人居的破旧老屋,阳光打进来,灰尘四散,空气里全是过往的味道,却叫人无处寻觅,空荡荡的徒留躯壳。

    “谷靖秋......”老板细细咀嚼这个名字,然后抬起头:“我听说过你。你......还在追查当年的幕后黑手?”

    “是。”

    “......你比我强。你们都比我强。”他靠坐在椅背上:“徐朝,你认识吧?”

    谷靖秋点点头。

    “我们......算是是三个批次,最先是我,然后是徐朝,最后是你。你已经查了几年了?”

    “十六岁开始,到现在有七年了。”

    “惭愧。我查了一年就放弃了。明明我年纪最长,却放弃地最早,既不像你有打破沙锅的勇气,也不像徐朝有野心有魄力......呵呵。我是个废物,讲实话,我都不知道为什么当年村子里活下来的是我,为什么背负血仇的是我。”

    “说起来,徐朝也派人找过我,但没找到。你找到这里来,我一开始很慌。躲躲藏藏五六年,像不见光的老鼠,一有风吹草动就下意识地想逃。”

    老板深吸了口气。他紧握着拳头,那双晦暗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仿佛有无数往事闪过。

    过了许久,他接着说道:“但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我很累,真的很累。七年了,两千多个日夜,每天晚上我都能梦见我的父母、叔伯、兄弟。他们流着血泪,质问我,为什么不帮他们报仇,为什么不去查清真相。”

    “但我真的做不到。我只是个徒具宝具的普通人,我查了一年,那些最表面的线索就让我不寒而栗。我是真的怕了,真的累了。”

    他叹了口气,承认自己的无力后,内心的压抑反而放松了。

    谷靖秋默然。

    又是一阵难言的沉默,酒馆里静得听得到两人的心跳。

    良久,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老板猛地扯开了胸前的衣裳,露出下面的狰狞伤疤。

    “你要的不就是这个么?来,陪我打一场,最后一场!”

    他的语调渐渐拔高,最后一句已然近乎咆哮!

    这一刻,像是有什么东西回到了这具躯壳,这个“苍老”的年轻人又慢慢活了过来,展露出摄人心魄的气势!

    窗外,傩舞的队伍渐渐壮大,有人搭台唱戏,把节日的氛围渐渐推向高潮。

    “无死又没处好归~苍天因何欺负我”

    “你在犹豫什么?”莫瀚声吼道:“你到处追查幕后黑手,身体快撑不住了吧?没有我身上的东西,你还怎么活?怎么揪出真凶?”

    “拔你的刀!”

    圆桌炸裂,朴刀飞起,谷靖秋高高跃起,刀光亮如满月。

    “好!”莫瀚声暴喝一声,一脚踏碎了地板,自其下取出一把短刀。

    他将减灾和尚的面具戴上,短刀平举齐眉,另一侧,谷靖秋也戴上了灵官真君的假面。

    “听儿哭声寸肠断~死神降临步步难”

    “悲戾伤痛何解脱~慈悲为怀望解危”

    灯蓦地熄灭。

    黑暗中利刃破空的声音不绝于耳,连同金石交击之声,一并被掩盖在《香莲哭庙》的唱腔里。

    ......

    不知过了多久,灯光终于重新亮起,照亮了血泊中的莫瀚声。

    傩师面具已经破碎,面具下的脸几乎看不出人样,无数肉芽扭曲着生长,为他修复着创伤。

    “嗬嗬......”他口鼻溢血:“看呐,我们就是这样的怪物。”

    持刀而立的谷靖秋同样如此。

    莫瀚声一阵狂笑,笑得几乎把肺咳出来。他猛地挥刀,切开了胸前伤疤处的血肉,自血肉深处中掏出一个物件,抛给了年轻的旅人。

    “拿去!”

    原本不断再生的血肉突然萎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破败,像是被透支、耗尽了生命力。

    “不必多说......我很好,前所未有的好。我终于......可以解脱了。”

    莫瀚声说话的速度越来越慢,眼神也渐渐涣散,但他却在血泊中微笑,像是得到了真正的安宁。

    “谷......靖秋......”

    “我在。”

    “把我......埋得......远一点......别吓着人......”

    “还有......”

    “谢谢你,努力活着吧。”莫瀚声的目光彻底黯淡,眼睛蒙上一层死灰。

    最后这句话异常清晰,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话说出来,莫瀚声这盏灯就彻底灭了。

    谷靖秋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握刀的手攥得很紧。

    “......我尽力。”

    丙子年春,徐闻港以傩舞祈福,卜末吉,忌诸事不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