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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其二 囚鸟

    小暑过后,神都热闹非凡。

    时近黄昏,街上车水马龙,这座以九重天阙为基石,悬于高天的宏伟城市愈发鲜活起来。流光荼靡,映照着人们心头的迷思。

    这是新元2404年,三战结束的第三十个年头。

    大秦人欢欣鼓舞,享受着战胜国的殊荣。人们自世界各地而来,一齐为这座伟大的都城献上溢美之词,也沉溺在这独一份的繁荣之梦中。

    所有人都削尖了脑袋向上张望,却对脚边的真实视若无睹。

    玄天的昙华坊,有一条祈露街,两边都是娼馆酒肆。主干道用青石板铺了一路,不许车过,只准步行,不用电灯,只点烛火,如此怪异,却是近年来玄天最火爆的销金窟。

    各家酒肆门头挂着手作的灯笼,小厮们在街上迎来往送,女人们穿着单薄的纱衣,靠在门廊边上,大胆地敞露肌肤。

    那腻白的肉色温润如玉石,往往在最紧要的地方被薄薄的纱衣掩去,叫人心痒。

    这些娇花一样的女子美目流盼,笑语盈盈。街上火树银花,女人欲说还休,着实撩拨人心。

    人潮之中,有人勾肩搭背,晃晃悠悠。

    “朗......朗三......哥,明儿继续,继......续喝!我做东!”

    那人微微有些发福,一张脸喝得红润润的,正勾着同伴的肩膀用力摇晃。

    同伴是位英俊的年轻公子。他身量极高,五官深刻,一头淡金色的碎发在人群中分外显眼——这竟是位西洋人。

    朗三哥嘴角挂着笑意,耐心地回应着友人的酒话。他喝得也不少,一双碧蓝的眸子沁了三分醉,上衣领口微微敞开,胸口冒着细密的汗珠,不像世家公子,倒更像个不羁的豪客。

    不过总体来说,人还算清醒。

    他一边用力扶着友人,一边招呼小厮前来帮忙。

    “劳驾,搭把手!这位......这位是鸿胪寺郭少卿家的二公子。玄天文孝坊郭府,务必安稳送到。可明白?”他拍拍小厮肩膀,塞了一把金钞。后者千恩万谢地领了赏钱,很快架着胖公子走远了,只留下这位朗三哥在原地遥遥招手惜别。

    “朗三,好了没有?快来接着喝呀!”有人抱着美人从楼上探出身子高声唤他。

    “晓得了!”朗三哥笑着回应。他转身揽了位花娘,便再次踏入那片名利场中寻醉去了。

    ......

    “所谓美人,首重气质意境。”

    朗世逸拥着花娘踏入暖阁时,有人在主座上高谈阔论。

    “同等姿色,脑袋空空,只会搔首弄姿,就只能在门口招徕蠢物。能书会画,能端得住,才可以‘登堂入室’,品酒言欢。”

    那人许是喝得高兴了,说话时摇头晃脑的。边上女子罗裳半解,拿温软的身躯贴在他怀里,给他喂酒。

    “更厉害一点的,就去做了清倌人,我等要称呼一声‘大家’,轻易不与人会面,却更叫权贵清流趋之若鹜。”

    “比方说那位沈大家。”

    他一脸暧昧地朝暖阁对面努努嘴。

    那边是块挑空伸出的高台,四周用珠帘掩着,人影绰绰,有清冷的琴声流出——明明是纵情声色的场所,却弹得一手疏离曲调,琴声历历,好似瀑布自高空坠下,砸在青石上,摔得粉碎。

    众人所在的翠微居是一幢环形仿古建筑,他们这些“登堂入室”的世家子坐在各自的暖阁里凭栏赏曲,有人甚至脱掉了上衣拔剑而舞,为琴声伴奏。

    “瞧瞧,那个裸身舞剑的是上林苑左监正家的公子。虽说他父亲官阶不过正五品,但能为戏子做到这份上,也足以说明问题了。”

    其他公子纷纷祝酒:“商世兄高论!”

    窝在“商世兄”怀里的美姬嗔怪着支起身子,眼波流转间的媚态叫人血脉贲张。

    她轻轻捉住男人作怪的手:

    “爷这么喜欢那些大家,还来挠奴的心肝干嘛。”

    男人哈哈一笑,正要分说,却看见朗世逸走进暖阁,便开口道:

    “朗三来了!这帮家伙与我厮混惯了,他们说话,莲奴只当是为我帮腔,你朗家最是容不得沙子,快来说几句公道话,叫莲奴听听,是不是我说的这个理?”

    气氛有些微妙,年轻的公子哥们都不说话,只在勾筹交错间隐秘地交换眼神。

    朗氏,是皇帝赐姓的新贵。

    家主朗济慈本是不列颠的豪商,改换门庭后靠着些西洋的机巧玩意儿得了宠,就在泉州港协助市舶司统领西洋商会。

    去年秋天,朗济慈又因揭发了一桩秘案被赐予殊荣,虽无法加官,但也被授了县伯的爵位,待遇与九卿同等,算是正式踏入了神都的世家圈子。

    只是,身为外乡人,靠检举与恩宠上位,难免要受到更多审视。

    朗世逸洒然落座,仿佛没察觉到酒桌间的波诡云谲。甫一入座,他便换了副严肃的神色:

    “某以为,大错特错。”

    暖阁内一下子静了下来,只有高台上飘来的琴声在悠悠回荡。

    “敢闻高见。”姓商的公子哥微微坐正,脸上看不出喜怒。

    “我是个浑人,气质和意境是什么,我不懂。我只知道马看四肢蹄,女人也是一样,最重要的只有四个字!”朗世逸目光炯炯,“腰细腿长!”

    暖阁里,人们面面相觑。沉默片刻后,忽有笑声响起,此起彼伏。

    一旁的灰衣公子用力拍着朗世逸肩膀,笑得直不起身:“你这洋人,怎么好把女人同马匹相比!”

    朗世逸镇静微笑:“美人如良驹,最是配英雄,如何不能比?”

    上首的商姓公子哥也摇头失笑,暖阁里的气氛渐渐热烈起来。

    一片荼靡中,只有琴音依旧清冷,像只无法离笼的鸟。

    ......

    “三爷,醒醒。三爷,到家啦。”

    有人在他耳边小声呼唤。

    朗世逸挣扎着起身。

    宿醉过后正是头疼之时,昨晚喝得实在太多,饶是他平素能喝,最后也在众人围攻之下败了阵。

    视线渐渐聚焦,朗世逸自后座支起身子,副驾上的仆役正恭敬地看着他。和朗世逸一样,他也是金发碧眼的外乡人。

    秦人只能给秦人做奴仆,这是铁律,皇帝赐姓也不能改变,而他朗三与这仆役的区别也不过是认了个好爹。

    “三爷,到家啦。”

    收回思绪,朗世逸笑着点头,翻身下车。

    阴云笼罩的天空像块青灰色的瓷器,已是下午时分,却不见阳光。

    神都的天气总是这样,难得爽利。

    朗世逸揉揉额角,朝朗府走去。

    这处宅子本是泉州知府在神都的居所,那位大人因为去年犯的事被抄了家,宅子也赐给了检举有功的朗家。

    天子脚下,四品大员也要谨小慎微,这宅邸虽比不得朗家在泉州的产业阔气,但也算得上廊腰缦回。

    “赶紧回房再睡一觉。”

    朗世逸让仆役散了,自己往里走。经过中庭的拐角时,眼前突然晃过两道身影。

    朗世逸只当没看到,打着哈欠路过,却被人冷冷地叫住:

    “老三,又去哪里鬼混了?”

    朗世逸这才回头,一副才看见两人的惫懒样子,朝说话那人拱手行礼:

    “见过大哥、二哥。”

    两人都是世家子打扮,年长的那位穿着白衫,是位秦人,另一位穿青衫的则与朗世逸一样是西洋佬。

    白衫男子对着朗世逸上下打量。

    他的眼神说不上刻薄,却能让你恰到好处地读出其中的不屑,像窝在石头底下的蛇,阴恻恻的吐着信子。

    “又在哪家风月场潇洒?”

    朗世逸依旧是那副惫懒模样:“翠微居,听曲。”

    “又是和那些世家子?”

    朗世逸点头,一根根掰着手指:“鸿胪寺少卿家的二公子、大理寺丞家的少爷、忠肃伯家的老五,还有太子少保商洗海的独子......还有谁来着?忘了。”

    白衫男眼神讥诮:“报出别人的名号,是不是能给你长些底气?真不错,现在整个神都都知道我朗家有个出了名的洋人浪荡子!”

    他顿了顿,语气已然不善起来:“入京三个月,贤名没有,倒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消遣!”

    “大哥怎么恁大火气。”朗世逸满不在乎地打了个哈欠,“哎呀,老爷子又不入仕,要贤名做什么?”

    “啊!我忘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一拍脑门,“大哥是秦人,可以走察举选荐的路子,抱歉抱歉,我一直以为你能自己考上的。”

    “你!”

    这句话似乎戳到了白衫男的痛点,他愤愤地指着朗世逸,半天都丢不下一句话,最后狠狠一甩袖子走了:

    “儿子逛窑子,老子娶戏子,简直斯文扫地!西洋佬就是西洋佬,永远不懂礼义廉耻!”

    最后一句话把在场的两人连同那位朗老爷子一齐骂了。

    朗世逸望着他的背影,啧啧出声:“这种话也敢说,大哥真是急昏了头。发生什么了?”

    “你少说两句吧......”另一人有些无奈,“你回来的晚还不知道,今天中午谢太保宴请父亲,宴后将沈大家许给父亲......做了平妻。”

    朗世逸愣了愣,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就是翠微居的头牌清倌人。”朗二哥伸手扶额,“泉州港那事牵连不小,被停职的按察使,是谢太保的学生。”

    他叹了口气:“这是在替学生出气......”

    平妻也是妾,那位沈大家名声再响也不过是任权势竞逐的玩物,这对刚刚得了赏赐,春风得意的朗老爷子来说无异于当面羞辱。可对方位列三公,几乎直接代表着大秦庞大的官僚体系,如何反抗?

    只有受着,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

    “老三,老三?你在听么?”朗二伸手在他眼前晃晃。

    “啊?在。”朗世逸回过神来,一边回应,脑子里却满是那天晚上暖阁里冷淡疏离的琴音。

    “娘去得早,现在后院里她最大。这女人倒是腾达了,只希望别闹些幺蛾子,再叫别人看了笑话。”朗二哥无不头痛地说道,说罢,转身追着义兄离开。

    “腾达?也许吧。人家兴许不这么想。”朗世逸摸着下巴,微微一笑。

    “也不知我这便宜小妈的名字,总不会就叫沈大家吧。”

    许多年后,朗世逸回想当初,总觉得千般劫起,皆始于一念。

    但他从未后悔。

    “轰隆隆......”

    风循小暑至,雨落翠竹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