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北地苦命郎
西晋元康六年（公元296年）七月，雍州北地郡泥阳县①，艳阳高悬，碧空如洗。
按照历法来算，此间已过小暑，本该是农民利用雨水灌溉庄稼、锄地除草的忙碌日子。不过实际情况却与之相反，雍州已经数月不曾下雨了，农田里不仅杂草丛生，放眼望去，甚至不见农夫的身影。
泥阳县作为北地郡的治所，只有一千五百余户居民，好在山清水秀、良田众多，且民风淳朴、鲜有土匪强盗作乱，原本是一个悠然自得的小城。
可如今，泥阳县的耕地几近废弃，外墙多处坍塌，城门也被毁坏。
甚至在田垄和官道上，横七竖八地僵卧着近万具尸体，从近郊一路铺到城内，足足有七、八里②长。其中，一部分是身披两当甲、手持长戟的士卒；另一部分高鼻深眼、红发碧瞳的外族人；还有个别的握着竹爬、锄头一类农具，酷似农夫的模样。
尸体饱受高温和野物的摧残，很多都面目全非。周遭的空气里充斥着血腥的恶臭，弥久不散，令人作呕。一些倒在官道上的尸体，被车轮和马蹄接连碾压和踩踏之后，血肉深深浸入黄土之中，与土壤粘黏在一起，化为一片又一片污黑的泥泞，使人不敢踏足。
然而，就是在这般惊悚的人间地狱里，却有两个活人游走在尸群之中，不时还驱赶一些撕扯腐肉的野狗或鸹鸟。
其中一人是个男孩，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身形瘦小、穿着破烂。他面对血肉模糊的尸体不仅没有害怕，反而十分熟练地伸手在它们的衣服里翻找着。
不多时，男孩在一具尸体的腰带上有了收获，他将其攥在手心里，向另外一人跑去。
“阿翁，且看这是什么！”男孩喜形于色。
被男孩称作阿翁的，是一个眉须发白的老人，约莫五十来岁，他身穿短衣，佝偻着身子，和男孩一样正在寻找尸体身上的财物。
听到男孩的呼唤，老人费力地直起身子，看见男孩的手里提着一个荷包。
“阿翁，这是我在一个差人的身上找到的。”男孩笑意盈盈地说。
“这可是稀罕玩意呐。”老人一眼便瞧出，这个荷包做工细致，不似寻常人家所用。
他激动地接过荷包，从中摸出了几颗细碎银子以及小半吊的铜钱。
“嗨呀，就跟咱说的一样，这帮平日里专横跋扈的臭丘八身上，保准带着些好东西！”
“这么多钱呀……阿翁，那我们今天能吃上肉吗？”男孩小心翼翼地询问，脸上难掩期待的神情。
“能吃能吃，这些钱够咱们吃好几天肉了！”老人开心地笑着。
“好哇，终于能吃肉了！”男孩激动地欢呼跳跃。
此番收获令二人兴致高涨，又埋头在尸体身上搜寻起来。
可话又说回来，上战场拼杀的士卒能有多少家底？
爷孙俩除了这个荷包以外，再没能找到其他有价值的东西。
直到二人准备离去时。
“阿翁，那明晃晃的是什么？”
男孩指着不远处一摞堆叠起来的尸体问道。
在他的指示下，老人也发现尸堆中隐约有一个闪亮的物体。
“许是好东西，快与咱把这些闹瘟病的主抬到一旁去。”
一老一少费了好大的劲，终于将掩盖在上方的两具尸体搬走，这才发现那个亮闪闪的玩意，竟然是一具尸体上的铠甲。
这是一副不开前襟的筩袖铠，整体呈银灰色，鱼鳞形状的铁片错综相连，边缘用皮革包裹，做工十分讲究。
甲片在骄阳的照射下，反射出刺眼的光亮。
“这……闹瘟的胡匪，只顾抢夺城内的钱粮，居然没有发现这等宝贝！”
老人被这上等的铠甲惊得几乎失语，愣了半晌才组织出语言。
“阿翁，这东西看着好是贵重，若是将其卖给胡商，那能换多少肉吃啊？”男孩好奇地问道。
“就想着吃肉，没出息！”老人笑着拍了一下男孩的脑袋，“若是把这宝贝卖掉，咱们就能去洛阳买一间宅子了。”
“当真？”男孩张大了嘴巴。
他听逃荒的流民说过，洛阳城里遍地都是黄金白银，哪怕是洛阳城里的狗，吃的东西都比他们好。若是能被富贵人家看上，收为了仆人，那这辈子就不愁吃穿了。
更别说在洛阳买一个宅子……
“那是自然，阿翁岂会骗你？好了，别傻愣着，手脚快些，把这身宝贝扒下来，免得叫人瞧见……。”老人警惕地环顾四周，正动手时，又忽然改口道：“慢着慢着，可不能弄坏了，咱爷俩还有你阿姊，这辈子可指望着这宝贝呢……”
爷孙俩沉浸在喜悦之中，全然没有注意到这具“尸体”的眼皮轻微地动了动。
他们从未接触过铠甲，弄了半天也不知从何下手，反倒发现此人穿在铠甲下面的内衬，居然也是一件精致的良品。
白色的戎袍上绣满了好看的图纹，料子摸起来轻巧柔顺，像极了锦缎。
“咦，这人瞅着还是个大官哩。”
老人毕竟见过些世面，他明白这身行头绝非一般将帅能穿戴得起的，不禁发出感叹。
“那些大官不是一早就逃到汉中去了吗？”男孩疑惑道。
老人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瞧着年龄尚小，模样也蛮俊俏的，却不知是哪里的公子，竟折在了此处……”
话虽这么说，老人手上的功夫却不曾停下过，他抬起尸体的两只胳膊，男孩则动手去解腰间的皮扣。
“这玩意真紧呐……”
两人虽然解开了皮扣，但是几番尝试都未能将铠甲如愿脱下。
“阿翁，咱们根本抬不动他，这可如何是好啊？”
“哎，只能如此了……”老人思虑再三，从地上捡起一把被折断的砍刀。
既然抬不动，那只好切下尸体的头颅和双臂，这样一来，铠甲就能轻松脱下了。
“咱也是为了讨一个活头，公子九泉之下，莫要怪罪……来年今天，咱爷俩定给公子多烧点纸钱……”
老人口中念念有词，希望这位公子地下有知，能够理解他的所作所为。
言毕，正欲动手，一低头却看见尸体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二人看见这一幕瞬间定格了，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尸体已经猛地坐了起来，一只手牢牢扣住了老人拿着刀的手腕。
“哇啊！”
爷孙俩几乎同时喊出了声，挣扎着就要躲开，不料老人的手腕被攥住，无论怎么使劲也无法挣脱。只有男孩惊恐地后退了几步，脚下被一具尸体绊到，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诈，诈尸了！”
老人仿佛被抽走了全部的力气，身子软软在瘫倒在地，只有一只胳膊仍然被“尸体”抓着，吓得他冷汗直流。
不对，他还有温度。
“公子饶命！咱不该贪图公子的东西……您高抬贵手，宽恕了咱这条贱命吧……”
老人终于清醒过来，明白这是活生生的人，一边磕头求饶，一边给男孩使眼色。
只是男孩完全吓傻了，面对他的暗示没有任何反应，而老人举着一只手磕头的模样也属实有些滑稽。
“尔等是何人？”
吕臻冷冷地说道。
没错，这个死而复生的人名为吕臻，表字靖宣。
其实死而复一词生并不准确，吕臻并不确定这具身体是否死过了，但如今苏醒过来的原因，却与老人口中的诈尸毫不相干，而是一个来自后世的灵魂，跨越一千七百多年，意外地成为了这个身体的新宿主。
说来也巧，原本生活在21世纪的他，大名也叫吕臻，而且他明明记得，自己正和一众朋友坐在一辆开往天山的大巴车上，路上有说有笑。
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大巴车突然失控，径直冲出山路的围栏，坠向近千米的悬崖之下……
后世的记忆到这里就结束了，吕臻再睁开眼睛时，看到的便是眼前这个拿着断刀、不像是在干什么好事的老头了。
他的耳畔隐隐回荡着大巴车里旅客的尖叫，却回想不起来那些熟悉和陌生面孔。
我这是……穿越了？
稍微搞清楚自己的状况后，吕臻简单回忆了一下这一世的身份。
吕臻，字靖宣，河南郡洛阳人，先严吕弼，字高辅，世代入仕，官居城门校尉，从四品；先慈王婉，字元淑，与其祖光禄大夫王览、其父治书御史王基，同属于琅琊王氏。
在吕臻十二岁时，母亲王婉因痨病去世；十四岁时，吕弼奉命弹压司马亮、司马玮掀起的政变，死于乱军之中。
朝廷感念吕弼之功，追赠其司隶校尉，谥号为“恭”，赐百万钱，赏洛阳二十亩地为宅邸，吕臻代领之。
双亲亡故后，除去远在徐州彭城的叔父，吕臻再也没有其他的亲眷，正式成为一个孤儿。
往后的日子里，他一直受到琅琊王氏的恩惠。
尤其是舅父王敦，对这个苦命的侄儿十分眷顾，吕臻的吃穿用度、习文练武，皆由他亲自置办，一直到吕臻十七岁加冠，舅父为他主持大礼，并取字靖宣。
靖宣，即靖安宣仪，意为稳定秩序于天下。
及冠之后，吕臻通过王敦的举荐，再加上琅琊王氏的声望，年纪轻轻就到雍州出任建武都尉。
从五品，倒也是个很好的起点。
依照舅舅的意思，吕臻只需要在雍州历练几年，给自己的履历上贴点金，将来就能回洛阳升官，怎么说也能当上中护军，再不济也是个中郎将，总之仕途一片大好。
可惜王敦与吕臻都高估了雍州的情况。
由于汉末三国攻伐不断，中原地区人口锐减，魏晋两朝为了恢复人口，只好招抚胡人南下。胡人大量聚居在雍、秦、凉三州之内，尤以关中、陇西最多。
时间一长，竟有“西北诸郡，皆为戎居”的局面。
胡人自从南迁中原以来，一直受到民族政策的压迫，再加上天灾人祸的影响，生活十分艰苦，近年来多有作乱。
就在吕臻上任参雍州刺史军事的第四个月，匈奴人郝度元联合马兰羌部落与卢水胡部落，拥兵三万，在关中发动了反叛。
仅仅是反叛的第三天，郝度元就攻破了泥阳县城，杀掉北地郡的太守张损，并且大肆屠杀汉民，至于奸淫妇女、抢夺钱粮、纵火焚屋之事，更是不在话下。
好端端的北地郡，已然十室九匮、千疮百孔。
雍州刺史解系，虽说在政务上不算是一个庸官，不过在政治立场上是典型的鸽派，一直主张安抚胡人的怀柔政策，眼见自己治下的郡所被郝度元攻破，居然迟迟不肯发兵。
最后，还是都督雍、凉二州军事③的梁王司马肜下令，解系这才派遣了两万兵马前去讨伐，其中就包括刚刚上任、连屁股还没坐热的吕臻。
吕臻领了兵符，自领三千兵马作为前锋，一个名为高慎的正五品牙门将，则带领大部队作为后援。
吕臻深受其父的影响，自幼习武，饱读兵书，倒是有一身真本领。反观高慎，却是实实在在的蠢材，当年凭借行贿赵王司马伦，才从一个给长安城看大门的兵头，一路升官做到了牙门将。
论品级，比吕臻还高半个头，不过他也不计较就是了。
按照计划，吕臻亲率前锋在正面牵制叛军，高慎再带人从两侧冲出。官道狭长，这下就能形成包围之势，胡人的人数优势就发挥不出来了。
前锋队伍刚刚行至泥阳县的近郊，胡人果然从城中杀出。吕臻率领士卒奋力反击，虽说算不上以一敌百，但也堪称勇武过人。
奈何三千人马太少，面对十倍之敌总归难以应对，几番拼杀过后，折损过半，渐渐落了下风。
“援军呢？”
吕臻心中纳闷，四下一看，别说援军了，就连晋字大旗都看不见。
高慎这个孬种，在胡人叽叽喳喳地持刀袭来的时候，光是看见他们腰间串起来的人耳，就被吓破了胆，竟骑着马跑了。
剩下的将士眼见主帅跑路，也争先恐后地逃命，将近两万人马你跑我赶，作鸟兽散。
吕臻尚且来不及咒骂高慎，就陷入了叛军的团团包围之中。
在拼杀中，他手持长枪，已经记不清捅穿了多少胡人的胸膛，直至身中一箭，脑袋也被人用盾牌重击，才一下子昏厥过去。
他的部下和胡人见吕臻倒下，都簇拥过来，想要掩护或是抢功，可又纷纷倒在刀枪之下，反而将吕臻掩盖起来。
再后来，三千晋军且战且退，直到全部战死，胡人也伤亡四千余人。
为了应对晋军的讨伐，郝度元经过一番考虑，当即率众退出泥阳县，前往桥山整顿兵马。
吕臻昏睡了整整一天，直到被爷孙俩在机缘巧合之下从尸堆里扒了出来，这才得见天日。
作者注：
①泥阳县：今属陕西省铜川市耀州区东南；
②里：西晋一里合435.6米；
③都督某州军事：即某州都督，统领中央直辖的外军，出镇一州或数州。一般由征、镇、平、安等大将军，或是亲王担任。
按照历法来算，此间已过小暑，本该是农民利用雨水灌溉庄稼、锄地除草的忙碌日子。不过实际情况却与之相反，雍州已经数月不曾下雨了，农田里不仅杂草丛生，放眼望去，甚至不见农夫的身影。
泥阳县作为北地郡的治所，只有一千五百余户居民，好在山清水秀、良田众多，且民风淳朴、鲜有土匪强盗作乱，原本是一个悠然自得的小城。
可如今，泥阳县的耕地几近废弃，外墙多处坍塌，城门也被毁坏。
甚至在田垄和官道上，横七竖八地僵卧着近万具尸体，从近郊一路铺到城内，足足有七、八里②长。其中，一部分是身披两当甲、手持长戟的士卒；另一部分高鼻深眼、红发碧瞳的外族人；还有个别的握着竹爬、锄头一类农具，酷似农夫的模样。
尸体饱受高温和野物的摧残，很多都面目全非。周遭的空气里充斥着血腥的恶臭，弥久不散，令人作呕。一些倒在官道上的尸体，被车轮和马蹄接连碾压和踩踏之后，血肉深深浸入黄土之中，与土壤粘黏在一起，化为一片又一片污黑的泥泞，使人不敢踏足。
然而，就是在这般惊悚的人间地狱里，却有两个活人游走在尸群之中，不时还驱赶一些撕扯腐肉的野狗或鸹鸟。
其中一人是个男孩，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身形瘦小、穿着破烂。他面对血肉模糊的尸体不仅没有害怕，反而十分熟练地伸手在它们的衣服里翻找着。
不多时，男孩在一具尸体的腰带上有了收获，他将其攥在手心里，向另外一人跑去。
“阿翁，且看这是什么！”男孩喜形于色。
被男孩称作阿翁的，是一个眉须发白的老人，约莫五十来岁，他身穿短衣，佝偻着身子，和男孩一样正在寻找尸体身上的财物。
听到男孩的呼唤，老人费力地直起身子，看见男孩的手里提着一个荷包。
“阿翁，这是我在一个差人的身上找到的。”男孩笑意盈盈地说。
“这可是稀罕玩意呐。”老人一眼便瞧出，这个荷包做工细致，不似寻常人家所用。
他激动地接过荷包，从中摸出了几颗细碎银子以及小半吊的铜钱。
“嗨呀，就跟咱说的一样，这帮平日里专横跋扈的臭丘八身上，保准带着些好东西！”
“这么多钱呀……阿翁，那我们今天能吃上肉吗？”男孩小心翼翼地询问，脸上难掩期待的神情。
“能吃能吃，这些钱够咱们吃好几天肉了！”老人开心地笑着。
“好哇，终于能吃肉了！”男孩激动地欢呼跳跃。
此番收获令二人兴致高涨，又埋头在尸体身上搜寻起来。
可话又说回来，上战场拼杀的士卒能有多少家底？
爷孙俩除了这个荷包以外，再没能找到其他有价值的东西。
直到二人准备离去时。
“阿翁，那明晃晃的是什么？”
男孩指着不远处一摞堆叠起来的尸体问道。
在他的指示下，老人也发现尸堆中隐约有一个闪亮的物体。
“许是好东西，快与咱把这些闹瘟病的主抬到一旁去。”
一老一少费了好大的劲，终于将掩盖在上方的两具尸体搬走，这才发现那个亮闪闪的玩意，竟然是一具尸体上的铠甲。
这是一副不开前襟的筩袖铠，整体呈银灰色，鱼鳞形状的铁片错综相连，边缘用皮革包裹，做工十分讲究。
甲片在骄阳的照射下，反射出刺眼的光亮。
“这……闹瘟的胡匪，只顾抢夺城内的钱粮，居然没有发现这等宝贝！”
老人被这上等的铠甲惊得几乎失语，愣了半晌才组织出语言。
“阿翁，这东西看着好是贵重，若是将其卖给胡商，那能换多少肉吃啊？”男孩好奇地问道。
“就想着吃肉，没出息！”老人笑着拍了一下男孩的脑袋，“若是把这宝贝卖掉，咱们就能去洛阳买一间宅子了。”
“当真？”男孩张大了嘴巴。
他听逃荒的流民说过，洛阳城里遍地都是黄金白银，哪怕是洛阳城里的狗，吃的东西都比他们好。若是能被富贵人家看上，收为了仆人，那这辈子就不愁吃穿了。
更别说在洛阳买一个宅子……
“那是自然，阿翁岂会骗你？好了，别傻愣着，手脚快些，把这身宝贝扒下来，免得叫人瞧见……。”老人警惕地环顾四周，正动手时，又忽然改口道：“慢着慢着，可不能弄坏了，咱爷俩还有你阿姊，这辈子可指望着这宝贝呢……”
爷孙俩沉浸在喜悦之中，全然没有注意到这具“尸体”的眼皮轻微地动了动。
他们从未接触过铠甲，弄了半天也不知从何下手，反倒发现此人穿在铠甲下面的内衬，居然也是一件精致的良品。
白色的戎袍上绣满了好看的图纹，料子摸起来轻巧柔顺，像极了锦缎。
“咦，这人瞅着还是个大官哩。”
老人毕竟见过些世面，他明白这身行头绝非一般将帅能穿戴得起的，不禁发出感叹。
“那些大官不是一早就逃到汉中去了吗？”男孩疑惑道。
老人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瞧着年龄尚小，模样也蛮俊俏的，却不知是哪里的公子，竟折在了此处……”
话虽这么说，老人手上的功夫却不曾停下过，他抬起尸体的两只胳膊，男孩则动手去解腰间的皮扣。
“这玩意真紧呐……”
两人虽然解开了皮扣，但是几番尝试都未能将铠甲如愿脱下。
“阿翁，咱们根本抬不动他，这可如何是好啊？”
“哎，只能如此了……”老人思虑再三，从地上捡起一把被折断的砍刀。
既然抬不动，那只好切下尸体的头颅和双臂，这样一来，铠甲就能轻松脱下了。
“咱也是为了讨一个活头，公子九泉之下，莫要怪罪……来年今天，咱爷俩定给公子多烧点纸钱……”
老人口中念念有词，希望这位公子地下有知，能够理解他的所作所为。
言毕，正欲动手，一低头却看见尸体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二人看见这一幕瞬间定格了，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尸体已经猛地坐了起来，一只手牢牢扣住了老人拿着刀的手腕。
“哇啊！”
爷孙俩几乎同时喊出了声，挣扎着就要躲开，不料老人的手腕被攥住，无论怎么使劲也无法挣脱。只有男孩惊恐地后退了几步，脚下被一具尸体绊到，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诈，诈尸了！”
老人仿佛被抽走了全部的力气，身子软软在瘫倒在地，只有一只胳膊仍然被“尸体”抓着，吓得他冷汗直流。
不对，他还有温度。
“公子饶命！咱不该贪图公子的东西……您高抬贵手，宽恕了咱这条贱命吧……”
老人终于清醒过来，明白这是活生生的人，一边磕头求饶，一边给男孩使眼色。
只是男孩完全吓傻了，面对他的暗示没有任何反应，而老人举着一只手磕头的模样也属实有些滑稽。
“尔等是何人？”
吕臻冷冷地说道。
没错，这个死而复生的人名为吕臻，表字靖宣。
其实死而复一词生并不准确，吕臻并不确定这具身体是否死过了，但如今苏醒过来的原因，却与老人口中的诈尸毫不相干，而是一个来自后世的灵魂，跨越一千七百多年，意外地成为了这个身体的新宿主。
说来也巧，原本生活在21世纪的他，大名也叫吕臻，而且他明明记得，自己正和一众朋友坐在一辆开往天山的大巴车上，路上有说有笑。
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大巴车突然失控，径直冲出山路的围栏，坠向近千米的悬崖之下……
后世的记忆到这里就结束了，吕臻再睁开眼睛时，看到的便是眼前这个拿着断刀、不像是在干什么好事的老头了。
他的耳畔隐隐回荡着大巴车里旅客的尖叫，却回想不起来那些熟悉和陌生面孔。
我这是……穿越了？
稍微搞清楚自己的状况后，吕臻简单回忆了一下这一世的身份。
吕臻，字靖宣，河南郡洛阳人，先严吕弼，字高辅，世代入仕，官居城门校尉，从四品；先慈王婉，字元淑，与其祖光禄大夫王览、其父治书御史王基，同属于琅琊王氏。
在吕臻十二岁时，母亲王婉因痨病去世；十四岁时，吕弼奉命弹压司马亮、司马玮掀起的政变，死于乱军之中。
朝廷感念吕弼之功，追赠其司隶校尉，谥号为“恭”，赐百万钱，赏洛阳二十亩地为宅邸，吕臻代领之。
双亲亡故后，除去远在徐州彭城的叔父，吕臻再也没有其他的亲眷，正式成为一个孤儿。
往后的日子里，他一直受到琅琊王氏的恩惠。
尤其是舅父王敦，对这个苦命的侄儿十分眷顾，吕臻的吃穿用度、习文练武，皆由他亲自置办，一直到吕臻十七岁加冠，舅父为他主持大礼，并取字靖宣。
靖宣，即靖安宣仪，意为稳定秩序于天下。
及冠之后，吕臻通过王敦的举荐，再加上琅琊王氏的声望，年纪轻轻就到雍州出任建武都尉。
从五品，倒也是个很好的起点。
依照舅舅的意思，吕臻只需要在雍州历练几年，给自己的履历上贴点金，将来就能回洛阳升官，怎么说也能当上中护军，再不济也是个中郎将，总之仕途一片大好。
可惜王敦与吕臻都高估了雍州的情况。
由于汉末三国攻伐不断，中原地区人口锐减，魏晋两朝为了恢复人口，只好招抚胡人南下。胡人大量聚居在雍、秦、凉三州之内，尤以关中、陇西最多。
时间一长，竟有“西北诸郡，皆为戎居”的局面。
胡人自从南迁中原以来，一直受到民族政策的压迫，再加上天灾人祸的影响，生活十分艰苦，近年来多有作乱。
就在吕臻上任参雍州刺史军事的第四个月，匈奴人郝度元联合马兰羌部落与卢水胡部落，拥兵三万，在关中发动了反叛。
仅仅是反叛的第三天，郝度元就攻破了泥阳县城，杀掉北地郡的太守张损，并且大肆屠杀汉民，至于奸淫妇女、抢夺钱粮、纵火焚屋之事，更是不在话下。
好端端的北地郡，已然十室九匮、千疮百孔。
雍州刺史解系，虽说在政务上不算是一个庸官，不过在政治立场上是典型的鸽派，一直主张安抚胡人的怀柔政策，眼见自己治下的郡所被郝度元攻破，居然迟迟不肯发兵。
最后，还是都督雍、凉二州军事③的梁王司马肜下令，解系这才派遣了两万兵马前去讨伐，其中就包括刚刚上任、连屁股还没坐热的吕臻。
吕臻领了兵符，自领三千兵马作为前锋，一个名为高慎的正五品牙门将，则带领大部队作为后援。
吕臻深受其父的影响，自幼习武，饱读兵书，倒是有一身真本领。反观高慎，却是实实在在的蠢材，当年凭借行贿赵王司马伦，才从一个给长安城看大门的兵头，一路升官做到了牙门将。
论品级，比吕臻还高半个头，不过他也不计较就是了。
按照计划，吕臻亲率前锋在正面牵制叛军，高慎再带人从两侧冲出。官道狭长，这下就能形成包围之势，胡人的人数优势就发挥不出来了。
前锋队伍刚刚行至泥阳县的近郊，胡人果然从城中杀出。吕臻率领士卒奋力反击，虽说算不上以一敌百，但也堪称勇武过人。
奈何三千人马太少，面对十倍之敌总归难以应对，几番拼杀过后，折损过半，渐渐落了下风。
“援军呢？”
吕臻心中纳闷，四下一看，别说援军了，就连晋字大旗都看不见。
高慎这个孬种，在胡人叽叽喳喳地持刀袭来的时候，光是看见他们腰间串起来的人耳，就被吓破了胆，竟骑着马跑了。
剩下的将士眼见主帅跑路，也争先恐后地逃命，将近两万人马你跑我赶，作鸟兽散。
吕臻尚且来不及咒骂高慎，就陷入了叛军的团团包围之中。
在拼杀中，他手持长枪，已经记不清捅穿了多少胡人的胸膛，直至身中一箭，脑袋也被人用盾牌重击，才一下子昏厥过去。
他的部下和胡人见吕臻倒下，都簇拥过来，想要掩护或是抢功，可又纷纷倒在刀枪之下，反而将吕臻掩盖起来。
再后来，三千晋军且战且退，直到全部战死，胡人也伤亡四千余人。
为了应对晋军的讨伐，郝度元经过一番考虑，当即率众退出泥阳县，前往桥山整顿兵马。
吕臻昏睡了整整一天，直到被爷孙俩在机缘巧合之下从尸堆里扒了出来，这才得见天日。
作者注：
①泥阳县：今属陕西省铜川市耀州区东南；
②里：西晋一里合435.6米；
③都督某州军事：即某州都督，统领中央直辖的外军，出镇一州或数州。一般由征、镇、平、安等大将军，或是亲王担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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