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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罗大槐穿过两条街回到自己家里,二槐打短工还没回来,娘和杏儿正就着咸菜喝稀粥。过节了家里也没有像样的吃喝,他恨自己无能,看清了当一辈子长工也改变不了家庭贫困现状的事实。就算刘小美不逼迫他,他也准备另谋生路。他放下月饼说了一会儿闲话,找了把镰刀带在身上,走出自家的柴门。

    杏儿追到街上,把两块月饼塞到他手上,不放心地叮嘱着:“哥,地瓜没丢多少,你别跟人拼命。”

     罗大槐心疼地看着因营养不良而瘦弱矮小的妹妹,把月饼还了回去:“哥吃过了,你留着吃。”

     杏儿吃一块,把另一块硬塞到罗大槐的口袋里。

     罗大槐沿着小路来到后山坡上,他没有直接去查看地瓜地,而是躲到山坡上的刺槐林中,从这里居高临下能看清地瓜地里的一切。天色还没有完全黑透,铜盆大的月亮刚从槐树林后缓缓升起,鸡蛋黄一样的颜色,像刚出炉的光板月饼。微风不起,槐树林中幽暗寂静,他背靠着一棵大槐树坐下,耐心地等候着,他倒要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偷他家的地瓜。

    秋虫在枯草中哀鸣,浅淡的月光带着一丝丝凉意照亮了山坡、照亮了山坡下的小村子,遥远的天际夜幕如网山影绰绰。罗大槐仰头两眼发直地呆望着夜空,思谋着以后的打算。该找个啥借口辞工,能让于世顺顺理成章地接受,不会怀疑到是刘小美让他心里不得劲儿?辞工后怎么养活一家人?思绪一片混乱茫然。

    没等太长的时间,从地瓜地旁同样长满刺槐的山沟里钻出一个瘦小的身影,看样子是个半大的小子,不过十三四岁,四下瞅瞅没人,在罗大槐的眼皮子底下爬到地瓜地里,用手挖起地瓜来。罗大槐嘴角挂着冷笑,轻手轻脚走过去,照着那小子撅起的屁股一脚踹下去,那小子哼都没哼一声直接趴在地上不动了。

    罗大槐收回脚时马上觉得不对劲,穿着布鞋的脚掌被硌得生疼,不像是踹在皮糙肉厚的屁股上,倒像是踹在一块坚硬的石头上。他用脚踩了踩那小子的屁股,原来是瘦得皮包骨,他大喊了一声:“别装死,站起来让我看看你是谁。”

     “你地不要伤害他。”伴随着一声尖厉的怪怪的喊叫,从山沟里又钻出一个细高的身影,踉跄着直扑过来,抱起地上躺着的那个小子,嘴里叽哩哇啦急切地呼唤着什么。

     这是哪个地方的方言?罗大槐一句没听懂,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在那里。以前有山东的河南的人来村里讨饭,说出来的方言南腔北调都很难懂,统统被村里人称为“南蛮子”,大有瞧不起人的意思,这两个又是哪里人?秋天出来偷粮食非懒即盗,不值得同情可怜。罗大槐大声喝道:“站起来,跟我到村里走一趟。”

    那两个人好像没听懂他的话,大的抱着小的,一个无声无息,一个抽抽搭搭。被他踹倒的那小子是真晕了,好一阵子才醒过来,手里紧紧攥着两根地瓜,瞪着眼睛无力却凶狠地吐出一个词:“八嘎!”

     日本人?那句标准的日本骂人话确定无疑地表明了他的身份,罗大槐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头皮发炸,惊出一身的冷汗,下意识地四下观望。这个被自己一脚踹晕,瘦成一把骨头的日本崽子都这么凶,拿着枪的日本鬼子该有多强悍多凶残便可想而知——这是日本人留给他的第一个印象。

    冷静地一想,日本鬼子都投降了,眼前可能只是两个逃难的日本崽子,怕他个鸟。他早就听说最近有不老少老弱妇孺的日本人经过这里往旅大方向逃,不再耀武扬威,倒像是一群群要饭花子,甚至还不如要饭的。见人躲着走,秋雨绵绵也不敢借宿躲雨,随便哪个人大喝一声都能把他们吓得四处逃散,威风扫地根本不像曾在中国东北横行了十四年。

    今天这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日本人,罗大槐为自己一时的胆怯而恼火,拔出腰后的镰刀指着两个日本崽子大叫:“小日本你八辈祖宗都八嘎!”

     偷地瓜的那个日本崽子挣扎着站起来,一手拿着地瓜一手抓起一块石头,哇哇怪叫着反扑上来。罗大槐毫不留情地一脚踢过去,日本崽子一头扑倒在地,再次晕倒。后来的那个又是呼喊又是掐人中,折腾了好一会儿日本崽子才慢慢醒转过来。

    这一脚让日本崽子彻底老实了,爬起来坐在地上低头瞅着一直没撒手的地瓜,口腔剧烈地蠕动着。罗大槐一巴掌把他手中的地瓜打落,他不再反抗而是不顾一切地又把地瓜抓在手里。

    罗大槐觉得这回好玩了,伸出一只大手按住日本崽子的脑袋左右转动,像摇拨浪鼓一样,忍着笑讥讽道:“听说一贯地杀人放火,今天咋干起偷偷摸摸的勾当来?”

    后来的那个跪在罗大槐的脚前,用半生不熟的汉语恳求说:“求求你了,你地不要伤害他。”

     听声音是个女孩子,头发又脏又乱像个老鸦雀窝。罗大槐抬起手放了那个日本崽子,好奇地问:“你会说中国话?”

     日本女孩忙不迭地点头:“会一点点。”

     罗大槐正不知怎么办好,从山沟里又爬出两个,一个中年女人拉着一个更小的女孩,一步三摇地走过来,垂着头在他的面前并排跪下来,嘴里叽哩哇啦像是在恳求什么。看样子这是一家子,个个摇摇晃晃像是饿死鬼托生的。罗大槐挺了挺腰杆,心一软把镰刀插回后腰大方地说:“挖都挖出来了,吃了吧。”

     日本女孩求证似的看着罗大槐,指着日本崽子手里的地瓜,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你地允许我们吃这个,是吗?”

     罗大槐不耐烦地挥挥手:“吃吧,吃吧。”

     “谢谢了。”日本女孩站起身给罗大槐鞠了一躬,四个日本人开始分食两根地瓜,三口两口带泥吞进肚子。罗大槐看不过去,拿出杏儿给他的月饼递给日本女孩。日本女孩接过月饼贪婪地闻了闻,递给她的母亲,又给罗大槐鞠了一躬:“你地大大地好人,放了我们。”

     罗大槐不容质疑地说:“那不可能,我得报官。”他没见过更大的官,他口中的官便是保长于世顺。恰好这时于世顺带着几个人赶上山来,他很是得意地对于世顺说:“大叔,我抓了四个日本人。”

     于世顺看了看这四个日本人,一时有点傻眼,把罗大槐拉到一边说:“大槐,我说啥了?捉贼容易放贼难,放了这几个日本人,日后有人追究起来你我还有大家都成了汉奸。留下来也是个祸患,谁养着?交给谁?交给老毛子?”

     罗大槐有些委屈:“一开始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日本人。”

    于世顺挠着头直转圈:“大槐啊大槐,你这是没事儿找事儿,这可咋办?”逃难的日本人本来跟中国人井水不犯河水,偷了东西被抓住可就两说了,他头一次处理这样棘手的事情,心里也是一团乱麻。

     刘一刀凑过来给于世顺出了个主意:“这事好办。瞅他们的样子没多少活头,干脆挖个坑一埋,早死早托生,反正日本人都该死,神不知鬼不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把人活埋太过残忍,于世顺轻蔑地哼了一声,其他人也都不表态。罗大槐怒不可遏地冲着刘一刀大叫了一声:“你还是人吗?”

    日本女孩听懂了刘一刀的话,也似乎看出只有罗大槐还有一点同情怜悯之心,重新跪下来抓住罗大槐的裤腿颤抖着哀求:“我地嫁给你,放了他们。”

     罗大槐挣脱日本女孩的双手,怪笑了一声:“我宁可打一辈子的光棍,也不会娶个日本女人做老婆。”

     日本女孩不停地磕头哀求:“求求你们,放了他们,我地留下来干什么都可以。”

     可能是看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另外三个日本人也并排跪下,在清冷的月色下瑟瑟发抖。

     于世顺仔细端详着日本女孩,指着罗大槐问道:“你是说,你愿意嫁给大槐做老婆?”

     日本女孩似懂非懂,可还是坚定地点着头。

     “这就成了。”于世顺长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对罗大槐说:“大槐,我看这事成。这日本女孩不丑,只是瘦得脱了相。你掂量掂量自己的家底,啥时能娶上媳妇?就算你拼尽全力娶上媳妇,还有二槐呢,二槐咋办?这有个现成的,跟白捡的一样,你把这个日本女孩留下做老婆,另外三个送走。日后有人问起来,我们大家都可以为你作证,你送走的不是日本人,是你丈母娘小舅子小姨子。”

    于世顺心里明镜似的,刘小美虽然嫁给他,心里还一直装着罗大槐,打也好骂也好折腾也罢,都说明她心里有鬼,只是这个傻小子自己看不出来。眼下两个人倒是还没有干出啥出格的事,难保日后不生事端,他一直琢磨着辞退罗大槐,避免家中闹出丑事。可罗大槐一直干得好好的,挑不出任何毛病,他找不出一点点理由。他是个精明有心计的人,眼下机会来了,何不顺水推舟?

     经于世顺这么一点拨,加上其他人的随声附和,罗大槐有点动心了。自己白捡个媳妇,可以省下钱来给二槐娶亲,剩下的那三个日本人也能安然脱身。主意是个好主意,只是乘人之危不近人情。这个日本女孩为了保全家人舍弃了自己,把自己扔在异国他乡,跟她比起来,自己为了全家舍弃刘小美根本就不算个事。他为此心生敬意和怜惜,他能体会到此时她心里的那份凄苦和无助。早知道事态发展成这样,还不如悄悄地放过他们,何苦为了几根地瓜难为人?当时没有多想眼下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他左右为难。

    刘一刀故作亲近地拍着罗大槐的肩膀,半真半假地小声说:“爷们,机会难得,你要是不愿意让给我,我弄回家做小老婆。”

    罗大槐岂能容忍刘一刀去祸祸一个无辜的女孩,尽管她是个日本人。他狠狠地剜了刘一刀一眼,蹲下身子跟日本女孩来个面对面,放慢语速,希望日本女孩能完全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他一字一句地说:“你听好了,我家里很穷很穷,啥都没有,嫁给我只会吃苦受穷享不到半点福,你还愿意嫁给我?你想好了再说,没人强迫你。”

     日本女孩似乎看到了希望,眼睛明亮了许多,可劲地点头:“我愿意,我愿意。”

     “就这么定了,你先等着。”罗大槐郑重地给了日本女孩一个承诺,站起身对于世顺说:“大叔,按你说的办,你帮我看住这几个人,我回趟家。能不能借我两块大洋,咱不能叫日本人看不起。”

     于世顺说:“我身上没带,你找你婶子拿去。”

     罗大槐跑下山回到家里,二槐没有回家,只好支使娘和杏儿。他让娘套好驴车,准备好一袋草料;让杏儿到邻居家借玉米饼子,能借多少借多少。他和杏儿一同走出院门,杏儿问道:“哥,你急三火四地要干啥?”

     罗大槐冲妹妹古怪地一笑:“我在山上给你捡个日本嫂子。”

     “啊?”杏儿瞪大了眼睛。

     罗大槐轻轻拍着妹妹的头:“别啊了,快去。”

     罗大槐来到于世顺家,敲开门,对刘小美说:“大叔答应借我两块大洋,他让我到家里来拿。”

     刘小美很惊讶:“大晚上的你借大洋干啥?”

     罗大槐说:“来不及细说,你快点拿给我。”

     刘小美倚在门框上说:“你不说我凭啥拿给你。”

     罗大槐只好说出实情:“我准备娶亲下聘礼。”

     刘小美来了精神:“谁家的姑娘?我认不认识?晚上下聘礼还是头次听说,你没说实话。”

     罗大槐板着脸皱着眉抽动着鼻子一脸的怪相:“是实话,我在山上捡个日本女人。”

     “啊?”刘小美同样吃了一惊,吓了一跳:“快说说,到底咋回事?”

     罗大槐没工夫闲扯:“火烧屁股了婶子,快点拿给我,大叔回来你就知道是咋回事了。”

     罗大槐拿了两块大洋回到家里,大槐娘早把驴车套好了停在院子当中,杏儿把借来的二十几个玉米饼子装在布袋里,一家人早已习惯了围着他团团转。大槐娘还想追问实情,罗大槐顾不上跟娘和杏儿细说,从咸菜缸里捞出几个腌萝卜带上,赶着驴车回到山上。他拉起仍跪在地上的日本女孩说:“你留下,我送他们走。”

    日本女孩只比他矮半个头,一拉之下却没有感觉出多少分量,轻飘飘的。

     日本女孩流着泪拉着罗大槐的手恳求:“我地送送他们,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日本女孩的双手冰凉冰凉,罗大槐心中一颤。从此天各一方老死不相往来,送送也是人之常情,也见不得日本女孩那副可怜相,没有多想一口答应了。

    于世顺提醒罗大槐:“大槐,这个日本女孩要是跟你回来啥都好说,要是你把四个日本人都送走可就说不清道不明了。”

     罗大槐摸摸腰后的镰刀说:“我明白。”

     于世顺还是不放心:“路上机灵点,躲着点老毛子,送多远算多远,天一亮马上回头。”

     罗大槐满有把握地说:“放心吧大叔,明天傍晚前我准时赶回来。”

     四个日本人爬上了驴车,罗大槐赶着驴车缓慢地下山,穿过村子上了官道,松开缰绳让大灰驴撒开四蹄。月亮已升至半空,变小了也变亮了,月亮地里明朗空旷,官道上只有这头大灰驴“嘚嘚”地拉车小跑着。罗大槐回头看了看车上紧抱成一团的四个日本人,用鞭杆捅捅日本女孩的后腰,把手里的布袋递给她:“里面有吃的。”

    日本女孩露出一个模糊的笑容,点头哈腰说了声“谢谢!”掏出玉米饼子和家人就着咸萝卜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饱了相拥在一起躺在驴车上不管不顾地睡着了。

    直到这时,罗大槐才有功夫把刚刚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细想了一遍,越想越觉得荒唐可笑和不可思议,好像不是真实发生的一样。娶个日本女人让人笑话不说,恐怕日后也会麻烦不断,是不是太草率了?他坐在车辕板上,随着驴车的颠簸摇晃着身子,没有丝毫的困意。自己做事从来不带后悔的,或许命该如此?

    他扭头瞅了瞅蜷缩成一团的日本女孩,嘴角浮现出一丝难堪的苦笑。你怨不得我,谁让你跑到中国来?丑俊暂且不说,若不是走投无路你也不会主动嫁给我,这是你们日本人跑到中国横行霸道必须付出的代价。他宽慰着自己,刘小美你嫁个老头有啥好得瑟的,我娶个日本女人给你瞧瞧。这样想着突然莫名其妙地傻笑起来。

     在罗大槐的一生中,他可以忘掉许多人许多事,唯独忘不了这一天:一九四五年的八月中秋,他在荒山野地里捡到了一个日本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