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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罗大槐赶着驴车走了五里多路来到复州城,城不大却很繁华,城门洞开连接着四周十里八乡。他穿街走巷地吆喝着,不到中午两板豆腐全卖光了,心里一合计大有赚头。怪不得以前爹又喝又赌,不知败掉了多少钱,害的一家人吃苦受穷,只要自己多动脑多出力,让一家人过上好日子是不难的。

    信心很足地来到东街集市准备给英子买花布,见有人卖猪崽便停下脚步,一问价很便宜,心里一动准备买下钱又不太够。一番讨价还价,卖主也是因为兵荒马乱急于出手,他用卖豆腐的钱买了一头十几斤重的猪崽,装进麻袋里放在车上,掉头往回赶。

     在村边的地头,罗大槐遇见趟秋垄的于世顺和罗二槐。于世顺隔着麻袋摸了摸猪崽的大小肥瘦,问了问价钱,满意地点点头:“很划算,做豆腐剩下的豆渣喂猪正合适,猪长得快,一点不糟蹋东西。你爹当年把豆渣全拿去换酒喝了,你千万别学你爹。”又对二槐说:“你看你哥有媳妇和没媳妇就是不一样,知道精打细算合计咋过日子了。”

     罗二槐手扶犁杖对大槐说:“哥,我总担心你的臭脾气,屁大点的事也发火,把嫂子气跑了你哭都来不及。”看到哥哥兴致很高、心满意足的样子,他不忍心把自己的担忧说出来,只是提醒了一下。

     于世顺自然也很希望罗大槐能跟那个落魄的女人好好过下去,那样的话刘小美便没有机会惦记罗大槐,他也跟着劝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女人终归是女人,男人对她的好都会记一辈子的。”

     罗大槐点头应下。他赶着驴车刚进院子,英子便从屋里小步跑出来,麻杆一样的身子摇摇晃晃,风一吹就能倒下去的样子,来到他面前鞠了一躬说:“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罗大槐挠挠头说:“英子,以后咱不兴这样,这还像一家人吗?”

     “一家人?”英子微低的头猛地抬起来,疑惑地看着罗大槐。

     罗大槐看出英子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生疏和不信任,他认真地解释说:“对,一家人。一家人就是一个屋檐下住着一口锅里吃饭,谁也不欠谁,谁也别把谁当外人。”

     英子吃力地理解着罗大槐话里的意思,谁也不欠谁是不是说我和他是平等的?不是外人那我也是这个中国家庭中的一个正式成员?那我跟他是什么关系?他把我当成谁?我又该把他当成谁?一连串的疑问搅得心里七上八下没着没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释放了善意的罗大槐。她暂时把罗大槐的话装进脑袋里留着以后细细琢磨,心里头热乎垂着双手恭敬地说:“谢谢你。”

    罗大槐伸出硬邦邦的手指轻弹了一下英子的脑门:“有啥好谢的?等你身子恢复好了,等你觉得在我家还能活下去再来谢我也不迟。”

    英子学着大槐的样子弯起手指弹了一下他的脑门,没有力道蜻蜓点水一般。她记得大槐说过这是一个表示喜欢亲热的动作,那好吧,这也是谁也不欠谁。她勇敢地迎接大槐温和的目光,体内似有新鲜的血液在欢畅地流动。

     杏儿拿着一只正纳的鞋底从屋里走出来,忙不迭地向哥哥表功:“我教嫂子说了一上午的话,嫂子真聪明,一学就会。我还跟娘给嫂子做新鞋,花布呢?”

     罗大槐说:“没买花布,你们看看我买了什么?”说完关上院门,把麻袋里的猪崽放出来。

     杏儿高兴得直跳:“过年有猪肉吃了。”跑进屋拿菜叶喂猪崽。

     罗大槐对明显表现出失望的英子说:“花布明天给你买。咱家眼下是穷了点,以后会慢慢好起来,有肉吃有新衣服穿,不能总吃萝卜缨子。”提到萝卜缨子,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没念过书,不会起名字,真不是故意伤你,你不要记在心上。”

     英子摇摇头说:“不会的,我好好学汉语,我要听懂你的话。”

     罗大槐欣喜地说:“我才听出来,说话是利索了一些。英子,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慢慢来。”

    大槐娘听说大槐买了猪崽,乐颠颠地走出屋子,走到英子身边小声提醒说:“大槐还饿着肚子,你还不赶紧给你男人端饭去。”

     英子羞涩地转身小跑着进屋。饭菜热在锅里,端出来放在高桌上,又打了一盆洗脸水。罗大槐进屋坐下来准备吃饭,英子端了一盆水站在他面前,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罗大槐接过英子手中的脸盆放在长凳上,洗手洗脸坐下来吃饭,见英子仍站在自己身边,像个规规矩矩的小丫鬟,便拉着她坐到他自己的身边。他伸头瞅了一眼院子,见娘和杏儿都在照看猪崽,并没关注他和英子,便夹起一块豆腐伸到英子的嘴边。

    中午是白菜炖豆腐,他这一碗菜少豆腐多,很明显这是给他的特殊待遇。他留下来的豆腐并不多,他知道娘和杏儿英子都没吃多少。英子紧闭着嘴直摇头,盛菜的时候大槐娘对她和杏儿说过,好东西让出力干活的人多吃是理所应当的。

    罗大槐把豆腐往英子嘴里送:“男人偷着给媳妇好东西吃是要被人笑话的。你不吃我就这样端着,让娘和杏儿看见说我怕媳妇、讨好媳妇,不像个男人。”

    英子赶紧张嘴吃下那块不同寻常的豆腐,胆怯地扭头望了望院子,微微低下头抿嘴一笑。罗大槐满意地说:“这就对了,啥事咱俩都应该一条心,懂吗?”

    英子好像懂那么一点点,又好像完全不懂,嘴唇翕动着回味着豆腐的清香,深陷眼窝的大眼睛扑闪着审视谜一样的罗大槐。罗大槐又往她的嘴里塞进一块豆腐说:“你现在懂不懂都没关系,日久才见人心。”

    英子用力点着头,这个男人关心她爱护她她还是懂得的。她的胃口像是永远填不饱,罗大槐喂她多少她都吃得下去,她不再扭捏顾虑,放开胆子喂一口吃一口。渡边一雄可以为她去死,却不会为她做这些琐事,她觉得这正是罗大槐的可爱之处,心想男人本该这样。

    吃了已过正午的午饭,罗大槐马不停蹄地用驴车拉回一车土和石块,猪圈是现成的,只是多年没养猪大部分都倒塌了,得重修一下。他让杏儿去放驴,自己和泥砌墙。英子也想帮忙,可是搬不动石块和不动泥,垂着手羞愧地对罗大槐说:“我只会吃饭和睡觉。”

     罗大槐搬起一块大石头砌到墙上,抬起头说:“英子,你啥都不会干我也能养活你。”

    英子不明白:“为什么?女人不都得干活吗?”

    罗大槐看着英子说:“我不想让你觉得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像个卖身还债的小丫鬟。你记着,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情。”

     英子心里一阵热一阵疼,自己用自由之身换取母亲和弟弟妹妹的安全回国,跟卖身还债当丫鬟有多大的区别?从决定活下来的那一刻起,自己早做好了忍受一切苦难和屈辱的心理准备。没想到他能体会到自己心里的苦楚,给予了自己活下去的希望和自由,他是自己摸黑用利益交换来的丈夫,他会成为自己未来的丈夫吗?

    她的眼中跳动着一个大男孩,正在为了他的承诺为了他和她的未来蒸腾着汗水和热情。她跑回屋里拿出一条手巾给罗大槐擦汗,第一次叫着他的名字:“大槐,你真的很辛苦。”

     罗大槐把手指上的一块泥巴抹在英子的鼻尖上:“老天爷才不管你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他只是把一个瘦弱的丫头片子送给我们家,我怎么辛苦都值得。”

     丫头片子?!英子知道这句中国人口头语的大概意思,他是把自己当成未成年受保护的小姑娘,跟杏儿有着同等的地位和待遇,等于告诉自己将会有尊严地活下去。她抓起一块烂泥巴,毫不示弱地抹了罗大槐一个满脸花,笑着跑回屋。

    第二天,罗大槐买了两块花布回来,杏儿也是整年穿着带补丁的衣服,不能两样待遇。两个小姑娘爱不释手地拿着花布互相在对方身上比量,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英子来到罗家第五天,她终于穿上大槐娘一手做的全套新衣服,淡青色碎花上衣,深蓝色裤子,白底黑帮的布鞋,跟杏儿站在一起,真像一对小姐妹。这几天能吃能睡,身体恢复得很快,伤痕渐渐地消退;瘦长的的脸蛋气吹似的呈现鸭蛋形,圆圆润润;胳膊腿儿见着了肉,四肢充满了活力。

    杏儿去放猪,英子也想跟着去。杏儿说:“我哥不发话,谁敢领你出去,把你累坏了我哥还不得埋怨我?”

    英子只好留在家里跟大槐娘学做家务学做针线活。

    大槐娘地里活无用,家务活和针线活还比较拿手,她做了一个红肚兜,正在上面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案,已接近完工。英子好奇地跪在大槐娘的身边,认真地观摩着。大槐娘用手拍了一下英子的腿:“盘腿坐着。告诉你多少遍了,咋还改不过来了?跪着跪着跪成了罗圈腿,多难看。”

    英子赶紧学着大槐娘的样子盘腿坐好。大槐娘边绣花边对一旁目不转睛的英子说:“看啥看,给你做的。”

     英子高兴地问:“这个怎么穿?”

     大槐娘像在点化刚成年的女儿:“贴身穿在身上,不受风不得病,让你男人喜欢你。”

     英子羞红了脸,不胜喜爱地抚摸着跟人的前身极其相像的红肚兜。这个小脚的中国女人,这几天一有空便坐下来一针一线地绣着,没有构图,全凭想象信手拈来。身旁放着一个纸糊的针线笸箩,里面装着各种型号的绣花针和花花绿绿的丝线,再苦再穷也挡不住中国女人对美的向往和追求。

    多漂亮的红肚兜,绣得那么精美和逼真:两片碧绿的荷叶,一枝含苞待放的荷花,荷叶下是两只相伴相随的鸳鸯,雄鸳鸯半扭着头注视着雌鸳鸯,两条细细的波纹表明它们正在游动。第一次见到这么灵动有趣、寓意深刻而又实用的红肚兜,不禁心有所想:戴上这个红肚兜会不会很漂亮?他会不会很喜欢?脸上不禁微微发热。

     罗大槐卖完豆腐赶着驴车进了院门,英子跳下炕迎出门去,往大槐面前一站,啥也不说,两只眼睛略显紧张地注视着罗大槐的表情。

    罗大槐围着英子转了一圈,上下打量着,平时总爱耷拉着的眼皮抬起来,两眼放光,大张着嘴表情夸张地说:“这是谁呀?我咋不认识了?”

     家里没有镜子,英子不知道自己穿上新衣服是不是真的很像中国女孩,但她从罗大槐的眼神中看出自己在他的眼中一定很美,便含笑不语地站立着,让他看个够。他的眼神跟渡边一雄的眼神是多么的不同啊!渡边一雄的眼神是凶狠的贪婪的,是要占有她的一切的;他的眼神是宽厚的,有着包容一切的深度,她可以在里面任意地畅游。难道是他口中的老天爷把他馈赠给自己的吗?

     两个人傻乎乎地面对面注视着对方,都想走进对方的心里,却又隔着一层厚厚的膜。

     “哎呦喂,这大白天的就在院子里对上眼了。”刘小美抱着儿子来串门,这几天一直想来一直没得空,来了便见到这么一幕,心里酸溜溜话也酸溜溜。这个日本女叫花子才短短几天就变成水灵灵的中国小娘们,想不到罗大槐还挺会伺候女人的。她冲着两个人翻着白眼,搬出戏文里的词说:“真是郎有情妾有意,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两个人像被拆穿了幼稚的把戏,不由得羞红了脸。罗大槐生怕刘小美说出更难听的话,赶忙向英子介绍说:“这是咱婶子,快叫婶子。”

     英子朝刘小美鞠了个躬:“婶子好,请多多关照。”

     “我哪敢给你当婶子,在大槐眼里,我给你当丫鬟都不配。”不知为什么,刘小美忽然觉得自己在罗大槐面前矮了半截,一不留神把自己的心迹表达出来。她很恼火,没来由的恼火,她的恼火只能对罗大槐一个人发泄:“你看你个熊样,眼珠子瞪得跟癞蛤蟆一个样,只差一口把人吃了,恶心死人了。”

     罗大槐握住英子的一只手示威似的说:“我就是心疼她喜欢她,咋地了?” 

     他的手真大呀!能把自己的小手全部握在他的手心里,厚厚的手掌热乎乎的,他的心也一定是热乎乎的。原来他是心疼自己喜欢自己,不只是当成一场交易,是自己一直误会了他看错了他。英子眼睛湿润地看着罗大槐,毫无障碍地把这个男人装进自己的心里。

     刘小美无措地扭头对自己的儿子说:“长河,等你长大了可别这么没出息。”

     英子很讨厌这个女人,来罗家的第一天,就是她没有礼貌地捏了自己的脸和身子,也数她说话最难听。现在又来挤兑大槐,不回应她几句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厉害。她紧靠着罗大槐,淡淡地笑着说:“婶子,是你们中国的老天爷把我送给了大槐,他是我见过的最可爱最优秀的中国男人。”

     “呸!日本女人更是没羞没臊。”刘小美转身往屋里走,扭动的腰身极不自然地收敛了许多,头也不回地说:“我找你娘,让她给我儿子做双老虎鞋,不怕人家笑话你俩接着对眼。”

     罗大槐心里可得劲了,刘小美明显是想来看热闹,热闹没看到却闪了自己的腰。两个女人站在一起,他立即看出各自的不同来,除了相貌,另有一种他说不出来的东西把两个女人明显地区别开来。他三下两下卸了驴车,把英子拦腰一抱骑在驴背上,英子快活地尖叫起来。

    罗大槐拍拍大灰驴说:“大灰驴认识人,自家人骑在它背上,它不尥蹶子。”

    大灰驴果然稳稳地驮着英子走出院子,不撒欢不尥蹶子。动物是有灵性的,大灰驴都认她是这家的主人,英子便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一特殊待遇。

    在村子里,罗大槐把遇到的每一个人介绍给英子,他要带她熟悉这个村子,熟悉每一个人,他要通过这种方式来宣示英子的存在。

    英子骑在驴背上,不停地点头致意,三叔二大爷姑姑婶子哥哥嫂子一大堆,好不热闹。男人们总爱问什么时候成亲,罗大槐说再等等。等什么?等多久?英子困惑不解。女人们都喜欢这样夸英子:这闺女真俊,大槐真有福气。

    罗大槐便抬头喜滋滋地瞅着英子,傻呵呵地咧嘴笑个不停,英子热情回应着他的喜爱,如水流淌的目光闪闪烁烁地撞击在他那精干强健的躯体上。她觉得骑在驴背上跟人打招呼不礼貌,想下来,罗大槐说:“你只管坐着,我要让你知道,你并不比别人矮一头。”

     什么叫比别人矮一头?英子用一种奇怪而复杂的眼神看着罗大槐,骑在驴背上也算高人一头?是你罗大槐看轻了我,觉得我现在像个人样才领出来见人。她为此产生小小的不快,不再坚持从驴背上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