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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先是被罗大槐一去一返折腾了一天一夜,接着又被罗二槐气得半死,最后才被一个透着机灵的叫杏儿的小姑娘拽着衣袖领进门,野田樱子终于迷迷糊糊步履沉重地走进她未来简陋的家。

     屋里聚集着一群中国女人,叽叽喳喳地像是在过什么重大的节日。野田樱子朝她们鞠了一躬,然后无声地站立。女人们围着她七嘴八舌地品头论足,说了什么她听不明白,只记得一个脸上长着雀斑抱着孩子的年轻女人,极其没有礼貌地摸了摸她的脸,捏了捏她的身子。她知道自己此时的形象惨不忍睹,用中国人的话说,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她只以恬淡的微笑回应着她们,这是她唯一能拿得出来维护自己尊严的东西。女人们把她推到一位中年女人面前,哄笑着:“这是你婆婆,快叫娘。”

     中年女人坐在炕沿上,慈眉善目地看着野田樱子。野田樱子猜想她应该是大槐的母亲罗张氏,年龄跟母亲相差不大,面相却比母亲老了很多,她朝大槐娘鞠了一躬,紧闭着嘴。自己的母亲正带着弟弟妹妹不知躲在哪条山沟里,或是行走在哪条山路上,分别的那一刻,她把母亲和弟弟妹妹牢牢地印刻在心里,她不敢相信此生还有再相见的可能,怎么可能再认一个母亲呢?何况还是一个缠着小脚的中国女人。

     大槐娘把野田樱子拉到自己身边,一只手搂住她,开始往外轰赶那些女人:“都回家奶孩子做饭去,以后闲着没事再来串门,看别人落难你们心里好受啊?”

     被一个中国女人搂在怀里,野田樱子感到既生疏又紧张,若在以前这是不可想象的,羞耻感瞬间占满心头,身体微微颤抖又无力挣脱。即使是独自面对那群中国女人也没有如此紧张,心里排斥身体却分明在渴望一种莫名的爱抚与温暖,她害怕身体会出卖自己。在无以复加的痛苦挣扎较量中,她听见那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女人傲慢地对大槐娘说:“大娘,两块大洋买了这么一个货回来太不值了,真不知大槐是咋想的?”

    大槐娘不客气地回答:“大槐咋想的你不知道?行了,我家的事儿不用你操心,不管啥人啥样,进了我家的门就是我的孩子。”

    孩子?一个简单的字眼让野田樱子心头一松一热,禁不住委屈无助孤苦地泪流满面。跟母亲和弟弟妹妹生离死别的那一刻,野田樱子便不再把自己当孩子,更不敢相信这个世界还有谁会把自己当孩子。她敏感地觉察到那个脸上长雀斑的女人敌视自己,其她的女人都是帮凶,大槐娘喊出孩子两个字足以表明她是受保护的。她感受着大槐娘的体温慢慢地渗透到自己虚弱的体内,她痛恨自己,自从有了自杀的念头,她以为自己从此不会再流泪。

    大槐娘用一只粗糙的手给野田樱子抹着眼泪,心疼地说:“孩子,咱不哭,让人笑话。”

     大槐娘朴实的一句话直击野田樱子的心胸,要么坚定地死,要么顽强地活,决不能软弱的让人耻笑。她想收回眼泪,可是不争气的眼泪流得更加欢畅,她本能地往大槐娘的怀里靠了靠。

    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又说:“大娘,我一会儿回家捡几件衣裳送过来,留给这个日本女人穿。”

    大槐娘说:“你不怕大槐把你的衣裳扔进粪坑你就送。”

     女人们失望地走了。大槐娘吩咐杏儿烧开水,准备给野田樱子彻底洗洗。大槐娘一丝一绺小心仔细地拆开野田樱子乱成一团的发髻,用木梳梳去发丝里的草梗树叶,并亲手小心翼翼地给她脱去破烂的衣服。

    野田樱子闭上眼睛木然地站立,她知道自己一定是形同枯槁没有人形,满身污垢与伤痕,要多惨有多惨要多丑有多丑,自己都不忍也不敢去看自己的身体。随着最后一件内衣被脱下,她听到了大槐娘一声惊叫:“孩子,你这是遭了大难了!”

    野田樱子睁开眼,只见大槐娘半伸着颤抖的双手不敢触碰她的身子,眯着惊恐的双眼,张大了嘴,苍老的脸上泪水涟涟。她缓慢胆怯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轻拂大槐娘脸上的泪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我......没关系的。”

    大槐娘把野田樱子轻轻搂在怀里,伤痛的泪水流了野田樱子一脸一身:“作孽啊!老天爷你也不睁开眼睛看看,她还是个女孩子啊!”这是她一天里第二次听到老天爷这个名字,老天爷要她补偿日本人欠下的债,又怎么会管她的死活?一老一少两个异族女人的眼泪便痛痛快快地流到了一处。

    杏儿端着一盆热水进来,看到这一幕,“哇”地一声更是哭得惊天动地。

    先洗头,再洗身子,一个洗衣服的大木盆,野田樱子刚好能盘腿坐进去,大槐娘和杏儿里外忙活,小心加小心,换了三盆水,终于洗出另一个野田樱子来。换上了干净衣服的野田樱子安静地跪在炕上,任凭杏儿摆弄自己的头发。她是安全的,她是有人呵护的,一个多月以来时刻悬在头顶的恐惧感随着一身的污垢一同被热水泡掉了,只要她乐意,她完全可以过上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正常人的生活。

    尽管在饭桌上为了“萝卜缨子”这个名字起了一点冲突,野田樱子却就此对这一家人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大槐在这个家里有着绝对的权威,从他惊异和欣赏的表情上看,她的形象还不是太惨。二槐与大槐的争吵,绝不是袒护她这个日本嫂子,而是在维护一个人应有的尊严,这倒是让她颇感意外。

     端起罗家的饭碗,野田樱子变成罗英。英子独自跪在土炕上,两眼空空地望着窗外渐渐暗下去的天色,心头一阵紧过一阵。罗家人吃过晚饭一直在外面忙活,英子也想下地,被大槐娘拦住:“你身子弱,养好了身子再干活也不迟。”

    他们在干什么?是不是在商量今天晚上强迫自己就范?如果强迫是顺从还是拼死抗争?英子想起中国人的一句古话: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刚吃了逃亡一个多月以来的第一顿热乎的饭菜,身体恢复了一点活力,更大的危机又摆在面前。

    认同了自己的中国名字那一刻,她已经决定要活下去,活下去只能嫁给大槐——这是中国老天爷定下来的。活下去意味着要放弃尊严和自由,可她还没有做好那方面的心理准备。英子不安地扭动着身子,手掌心里不断渗出汗水,心中懊悔不已:若知如此,不如早早地把自己洁净的身子献给渡边一雄,满足他的心愿,让他不留遗憾地升入天堂,岂能让这个叫大槐的中国男人捷足先登玷污自己?

     门一响,二槐推门进来,英子把头扭向窗外,只当二槐不存在。二槐站在地上说话了,口气比先前缓和认真了许多:“嫂子,我扛活去了,不在家住,不过也不远,家里有啥动静马上就能知道。你放心,我一定尽全力帮助你和我哥体体面面地把喜事办了。”

     英子一字一句地琢磨二槐话里的意思,是提醒也是警告,一定是这样的。怕我逃跑吗?逃跑只会让野田家族蒙受耻辱。放心什么?似乎在办喜事前不会强迫自己。英子放松了一些,想起二槐对自己的嘲讽,决定反击一下,案板上的鱼肉也不能任人宰割。她在脑子里慢慢地组织词汇,想好了回过头冷冷地说:“我地是个大傻子,不需要体面地办喜事。”

     二槐笑了:“嫂子还记上仇了,我是你小叔子,小叔子说话没轻没重,嫂子别放在心上。”

     英子真生气了,中国人怎么这样,口头上的便宜也要占,她眯起眼睛轻蔑地说:“你地不是我叔叔,你地在侮辱我。”

     二槐赶忙解释:“我没说是你叔叔,我是你小叔子,这咋成了侮辱你了?”

     英子反驳:“你地也不是我小叔。”

     二槐急得抬高了嗓门:“我不是你小叔,我是你小叔子。”

     听到争吵声,杏儿跑进来:“二哥,你干嘛又惹嫂子生气?”

     二槐说:“我冤死了,咱这个日本嫂子搞不清小叔子和小叔的区别,还发起火来。真麻烦,你替我解释吧。”

     二槐气嘟嘟地走了。杏儿上炕坐在英子的对面,拍着英子的膝盖问道:“嫂子,我是你啥人?”

     英子想了想说:“妹妹。”

     杏儿说:“不对,我是你小姑子。”

     “小姑?”

     “小姑子,小姑就差了辈了。”杏儿把“子”字拖长了音调,笑着趴在英子的腿上。

     英子明白了一点,好像是误会了二槐,可还是不懂小叔子和小叔、小姑子和小姑的具体区别。汉语词义丰富,真是难学难懂。英子亲昵地抚摸着趴在自己腿上的脑袋瓜,杏儿像妹妹佳子一样粘人,开心果一样让她不再感到孤单,是个讨人喜欢很不错的女伴。她试着叫道:“小姑子。”

     “哎!”杏儿抬起头,欢天喜地地答应着:“这就对了。等你和我哥成亲后生下孩子,我是你们孩子的小姑,二哥是你们孩子的小叔。”

    英子完全懂了,一字之差谬之千里,欣喜地跟杏儿反复念叨:“你地是我地小姑子,你地是我地孩子的小姑。”

    杏儿荡秋千一样摇摆着英子的两只手,高兴地说:“以后咱俩就是最亲最亲的姑嫂。”

    英子也高兴地表态说:“你地和我地,是最好地好姐妹。”

     大槐娘忙完外面的活儿回到屋里,见两个女孩容易相处十分亲近倒也舒心。屋里的光线已暗,为了省点灯油不想点亮油灯,吩咐杏儿说:“别闹了,捂被睡觉,你不困你嫂子还得好好养养身子。”

     杏儿接着闹,问英子:“你叫我娘叫啥?”

     英子看着大槐娘,张了张嘴,真不知该叫什么,转头看杏儿。杏儿说:“你跟我哥成亲后得叫娘,现在叫娘叫婶子叫大娘都可以。”

     英子在三个称呼中选择了一下,跪起身子拜下去,叫了一声大娘。大槐娘一边捂被一边笑道:“你这孩子,礼数太多了。别跪着,盘腿坐。”

     盖着破旧的被褥,躺在热乎乎的土炕上,身旁一左一右一老一少两个中国女人相伴,陌生的人,陌生的环境,陌生的气味,英子久久难以入眠。浑身上下如同散了架子,每处骨节无不钻心地疼痛,两只脚掌酸麻肿胀,火炕上的热气一蒸,四肢舒展开,疼痛减轻了许多。

    直到此时,她最惧怕的大槐一直没有出现,说明这家人真的不会强迫自己,本该安心地睡觉,可心里很空,空的像在云里飘雾里走。刚从一场噩梦中走出来,接着又跌入到另一场难以预测的梦幻中,活下去很容易,屈辱地活着是活,有尊严地闯出另一番天地也是活,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未来是阳光明媚还是风雨交加。

    圆圆的月亮升起来,明亮的月光透过窗户直直地照进屋内。大槐娘和杏儿已然安睡,杏儿的一只胳膊还搭在英子的身上,英子轻轻地握着杏儿温热的小手。中国人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在这样明亮的月光下行走,母亲和弟弟妹妹一定会平安顺利,得到了充足的食物和两块大洋,足以应付剩下的几天路程。英子面对着月光遥望着窗外的夜空,陪伴着母亲和弟弟妹妹爬过山趟过河,走了一程又一程,直到把自己走睡了。

     睡得正酣,英子被杏儿推醒,醒来的一瞬间有些迷迷瞪瞪,不知身在何处。一个多月的逃难生涯所造就的伤痛和疲惫哪是一个晚上所能愈合弥补回来的,眼皮艰难地睁开又马上合上,赖着不动窝。

     杏儿摇晃着英子:“快起来大懒虫,我哥做豆腐了。”

     “豆腐?”英子立马睁开了眼睛,食物和睡眠都是她目前身体最急需得到补充的。

     杏儿是个活泼的小姑娘,活泼的忘记了跟自己并排睡了一宿觉的英子是个日本人,她把英子强行拽起来,洗脸梳头,依旧梳成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大辫子。异族之间的陌生和隔阂究竟有多深有多远?一张桌子吃饭,一铺炕上睡觉,那种陌生和隔阂能消除多少?还残留多少?穿戴整齐杏儿拖着英子往厢房里走,要她一同去品尝豆腐。英子受到杏儿的感染也变得活跃起来,豆腐的吸引力也是难以抗拒的,可又惧怕见到大槐,走到院子里不无担忧地问杏儿:“不会挨骂吧?”

     杏儿说:“我怕我哥骂我嘴馋好吃懒做才拖上你的,他不会骂你。”

     英子问:“为什么?骂过一次了。”想起昨天晚饭时的一幕,她还心有余悸。

     杏儿嬉笑着:“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是祸害。”

     两个女孩你推我搡地走进厢房,厢房里热气腾腾豆香扑鼻。昨天晚上罗大槐泡了二十斤黄豆,天还没亮便早早地爬起来磨豆浆。今年家里打了一百多斤的黄豆,他准备靠这一百多斤的黄豆起家把豆腐生意做下去,家里又添了一口,以后还要成家生孩子,他感到空前的压力。

     大槐娘也早起帮忙,大槐转圈推磨,她往磨眼里添水添黄豆,一边干活一边唠叨:“傻人有傻福,英子以后够你消受的。”

     罗大槐不解地问道:“我消受她啥?”

     大槐娘神秘地一笑说:“等圆房了你就知道了,打算啥时候办喜事?”

     罗大槐推了两圈磨才说:“我想了一晚上,总觉得这件事有点不对味,好像是当时我们欺负人家是逃难的,除了女人就是孩子,被逼无奈她才不得不提出嫁给我。我不想再强迫她,得她自己心甘情愿才行。”

     大槐娘问:“要是她不情愿呢?”

     罗大槐说:“只当咱家收养了一个日本的丫头片子。就算她情愿也不能亏待人家,没有能力盖新房,我也打算把房子翻盖一下,啥都像模像样再成亲。”

     磨好了豆浆,倒进吊包里过滤出豆渣,烧开点卤,石板一压两板豆腐便做成了。罗大槐见英子和杏儿相拥相伴进了厢房,含羞带笑地站在那里直吸鼻子,便用薄铜板制成的豆腐刀切下一小块豆腐,平端着在两个女孩的面前晃动,引得那两颗失去了方向感的脑袋左右摇摆。

    杏儿想上来抢,罗大槐却抓起英子的一只手,把豆腐倒在英子的手掌里。杏儿叫到:“偏心眼,娶了媳妇忘了娘,也忘了妹妹。”

    英子赶紧把豆腐给了撅着嘴的杏儿,罗大槐又切下一块豆腐放在英子的手心里。两个女孩表现出同样的馋相,豆腐还很热,捧着豆腐左右手不停地倒换着,头不抬眼不睁吃得那叫一个香。罗大槐看着心酸心疼,又切下两大块豆腐放在旁边的瓦盆里。

     英子偶尔一抬头,见罗大槐正在凝神注视着自己的吃相,抿嘴一笑背过身去。睡了一夜踏实觉,英子的精神头好多了,脸上有了微红的血色,笑起来也不那么难看。吃完手里的豆腐,英子转过身来,端着湿漉漉的两只手对罗大槐说:“你地手艺很好,豆腐地很好吃。”

     罗大槐故意学了她一句:“你地说话地大大地不利索。”

     两个女孩笑作一团,一个含蓄一个奔放。

     罗大槐郑重地说:“杏儿,交给你一个顶顶要紧的活儿,教你嫂子好好说话,教好了天天有豆腐吃。英子,你好好学说话,说利索了我带你到城里去玩。”

     两个女孩高兴地抱在一起。

     吃完早饭,罗大槐套上驴车,拉着两板豆腐去城里卖。三个女人送到街上,大槐娘嘱咐说:“别忘了扯块花布回来,回头我给英子做身新衣裳,她身上的衣裳烂得没法穿了。”

     罗大槐看着英子,英子也很期待地看着他,他对英子说:“你地好好地学说话,说利索了我地给你买。”又引来三个女人一阵大笑。

     英子目送着罗大槐赶着驴车出了村子,背影渐渐地远去模糊,面容却明亮清晰起来。太阳刚刚升起,不温不火地照亮了小村庄,这是崭新的一天,也是生命旅途的另一个起点,英子用新生婴儿的眼光重新打量着已经走过十七年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