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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英子带动了罗大槐,没等出正月便开工做豆腐,顺便进城还钱把大豆拉回来。城门口加了岗哨戒备森严,城门旁贴了告示,很多人围着观看。英子看后告诉罗大槐,今天在中学操场上开公审大会,审判原伪镇长伪警察长等一干汉奸。跟咱老百姓有啥关系?罗大槐毫不在意,赶着驴车直奔李东升的羊汤馆。

     还了钱把大豆装上车,彼此感谢客套了一番,李东升建议说:“二位不妨先去看看公审大会。” 

     罗大槐问:“热闹吗?”

     李东升无奈地笑笑说:“不是去看热闹,是去听听这些人在日伪时期都干了啥坏事儿。” 

     “那还不如去卖豆腐。”罗大槐觉得李大哥不像个生意人,总去关心那些闲事干啥。

     英子却对审判汉奸很感兴趣:“咱听李大哥的,去看看又不耽误卖豆腐。”她很想知道那些中国人为什么肯为日本人卖命,这会对她以后的生活有所帮助。

    李东升耐着性子进一步含蓄地劝说罗大槐:“大槐兄弟,你还年轻,经历的事情还太少,多听听多想想才不会盲目地活着。”

    罗大槐为了应付李东升,出于面子答应了。

     离开羊汤馆,罗大槐却没听李东升和英子的话,坚持去卖豆腐。俩人在城里转了一圈也没卖出多少豆腐,人们都去看热闹了,只好随着人群前往中学操场。

    中学操场搭了一个高台,有军人持枪四周守卫,台上跪着几个五花大绑的汉奸。一个年轻的军官站在台上对台下的民众控诉日军在侵华期间犯下的各种罪行,台下不时爆发出愤怒的痛骂声。

    罗大槐把驴车停在人群的外面,跟英子站在驴车上观看。听了一会儿,罗大槐对侵华日军的残暴和罪行有了初步的了解,他偷眼瞅着脸色煞白睁大了眼睛的英子,瞅一眼心里一哆嗦,再瞅一眼激灵灵打了个寒战。日本人干了那么多没有人性的恶事,畜生不如,真是太可怕了,够狠!怪不得能去上吊,对别人狠,对自己也够狠。

    英子,你干嘛是个日本人?你还是个小可怜吗?

     公审那几个汉奸时,罗大槐更是觉得后脊梁骨发凉,冷嗖嗖地冒着寒气。其中一条罪状是与日本人勾结残害同袍,以招工为名欺骗劳工为日本人采矿,造成大量劳工死亡,每个日本人开采的矿山都有掩埋中国劳工尸骨的万人坑。

    罗大槐记得以前确实有人来村里招矿工,说是吃白米饭挣大洋,村里有好几个人报名走了,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家人四处打听寻找都没有任何消息,大概早就埋进了万人坑,尸骨无存。当时如果不是家里离不开他,他也会报名去挣大钱,想想真是后怕。英子的父亲是干啥的?罗大槐被脑袋里突然窜出来的疑问惊吓住了,她爹要是个杀人魔头该拿她怎么办?

     英子紧咬着嘴唇,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那些闻所未闻的惨状令她震惊和恐惧。父亲是个优秀的采矿工程师,职责之一就是保证矿工的生命安全,难到温文尔雅的父亲也会视生命如草芥?他是个好丈夫好父亲,非常支持自己学医治病救人,怎么会制造出万人坑这样的人间炼狱?

    她忽地想起,渡边一雄曾告诉她,矿山附近的一条山沟里,夜晚有绿莹莹的鬼火忽隐忽现,一大片一大片很恐怖。当时以为是渡边一雄故意吓唬她,父亲也曾严禁她到矿山附近去玩,现在看来只有万人坑才能产生鬼火那样的效果。不!英子在心中痛苦地否认,父亲一定跟万人坑无关,受过良好高等教育的父亲不会丧失道德和良知。

     公审结束,宣判那几个汉奸死刑,押到城外乱葬岗上立即枪毙。人群哄地散开,一部分人跟着去看枪毙,叫骂之声不绝于耳:“要是能拉上几个日本人去枪毙更解恨。”

    罗大槐连忙赶着驴车离开中学操场,四周没人的时候对惊魂未定的英子说:“我不想来你偏要来,这下好了,舒服了是吧?”

    英子说:“了解事情的真相也没啥坏处。”话虽如此,手中的梆子却始终没有敲在点上,忽而急促忽而窒息一般好长时间才响一声,听起来乱糟糟的没个谱。

    一个心事重重,一个强作笑颜,好不容易卖完豆腐,走出城门时俩人不约而同地长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一般。默默地走了一段路,罗大槐忍不住问身旁的英子:“你爹是干啥的?”

    英子如实地回答:“我父亲是个采矿工程师。”

    “工程师是干啥的?”

    “简单地说就是负责工程的设计施工和管理。“

    罗大槐没听懂,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她爹是个文人不是军人,不会干出那些畜生干的事,心里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他说:“以后要是有人问起来,你就说你爹跟我一样也是个种地的,早得病死了。”

    英子睁大了眼睛:“为啥?我父亲毕业于名牌大学,是个优秀的工程师,怎么可能跟你一样是个种地的?再说他只是生死不明,为啥咒他早死了?”

    罗大槐发起火来,瞪圆了眼珠子说:“你说为啥?还用我明说吗?想活命就照我说的做。”

    英子也很倔强,毫不退缩地说:“假如我父亲的手上沾满了中国人的鲜血,我情愿用我的生命替他赎罪。”

    罗大槐停下驴车瞪着英子,英子也毫不示弱地瞪着他。罗大槐放下鞭子,将英子拦腰抱起,英子在他的怀里拳打脚踢地挣扎着,窘迫地说:“放下我,大道上让人看见。”

    罗大槐只是掂了掂英子的体重,放下英子说:“你比刚到我家时能胖了四五十斤。”

    英子不明所以:“只多不少。”

    罗大槐捏着英子胳膊上的肉说:“也就是说,你身上至少有五十斤的肉是属于我的,你没有权利随便处置。”

    英子明白了罗大槐的用意,他是担心自己再去做傻事,眼里闪动着盈盈的泪光:“你看我身上哪块肉是你的,你尽管割去好了。”

    罗大槐煞有介事从头到脚地打量着英子,比比划划地说:“脑袋上没有多少肉,脸蛋和辫子算我的;两只胳膊半拉身子算我的,还有一条腿两只脚也算我的。我不会算,你算算够不够五十斤。”

    英子眼含着泪花笑了:“我整个身子都是你的行了吧。”

    罗大槐板起脸来说:“那就别想着去做屁股找打的事情。”

    “我怕以后会连累你和家里人。”

    “怕连累我就照我说的去做。李大哥不是说吗,留在中国的不止你一个日本人,天无绝人之路。”罗大槐扬起鞭子赶着驴车重新上路。英子只是一个小姑娘,那些畜生干的事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她也是受害者。现在把她推出去不管,她还有活路吗?不对,咋能想着把她推出去?她身上的肉也是自己身上的肉,割去一小块都会血淋淋疼得难受,谁会害怕自己身上的肉连累自己?

    英子也觉得定会天无绝人之路,不然当初的野田樱子怎么能变成现在的罗英。

    回到家刚进院子,英子便趴到猪圈墙上去看那头半大的猪,猪吃饱了正躺在阳光下呼呼大睡,一副唯我独尊雷打不动的样子。能吃能睡才能长得快,再过几个月就能卖一笔钱,办很多事情。

    英子满脑子都在想着过日子的道道,想借此摆脱心中的负罪感,她帮罗大槐卸车,瞅一眼空荡荡的院子说:“大槐,咱家也该养几只鸡,早晨有个打鸣的,母鸡下蛋也能换钱。”

    罗大槐扛起一袋大豆说:“那是你们女人家的事儿,我不管。”

    英子小声嘀咕了一句:“我倒是想管,没钱咋管?”

    罗大槐把口袋里的钱都掏出来塞到英子手里:“从今天开始你来当家,我只管干活,这几年当家当得我见天头疼。”

    罗大槐说得很轻松,英子却分明感到他是把一副重担撂在自己的肩上,自己不再属于自己,自己不再只为自己而活,彼此的命运将紧紧地拴在一起。这是历经艰苦生活磨砺后的信任,是对一个刚刚燃起希望又濒临绝境的异国女子的救赎,一个中国农民用他独特的救赎方式,让这个贫困简陋的小院里不再有中国人日本人之分。

    英子放下心头的重负,手里擎着钱高兴地问:“真的?不反悔?”

    罗大槐倒是不太在意这些:“假的,东北老爷们啥时跟女人唧唧歪歪的?”

    杏儿从家里出来听到哥嫂的这番对话,忙问:“啥真的假的?”

    罗大槐说:“以后有事儿找你嫂子,她当家。”扛着大豆进了厢房。

    杏儿拉住英子的手说:“嫂子,你教我写字不能老在地上用木棍划拉,得给我买纸买笔。”

    英子说:“看你用心的劲儿,给你买。”

    杏儿高兴地悄声问:“嫂子,我哥咋啥都听你的?是因为你长得漂亮还是因为你会来事儿?”

    “都不是。”杏儿问到了一个每个女孩子都会面临的问题,英子也解释不清,不过她有自己的看法,贴着杏儿的耳朵根说:“是因为我俩相互喜欢,有个词听说没?叫爱情。”

    “啊!”杏儿的小脸腾地红了,像个熟透的红苹果:“你咋啥话都能说出口?”

    英子摸着杏儿热得烫手的脸颊说:“你害什么臊啊?是不是也有喜欢的人了?”

    “你不要瞎说。”杏儿解下大灰驴牵着往外走,逃避英子的追问。

    英子朝杏儿喊:“我早晚会知道。”

    俩人卸完车进屋,却见刘小美正帮着大槐娘往桌上端饭菜。

    一大早,于世顺被叫到城里参加公审大会,受了惊吓回来后一头倒在炕上唉声叹气,饭都没心思吃,面色惨白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今天枪毙的是几个大汉奸,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轮到他这个做过保长的小汉奸,不花点银子恐怕难逃一劫。

    刘小美觉得没有那个必要,又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实在不行把那个日本女人交出去顶罪。话一出口把自己吓得一哆嗦,竟不知心里如此痛恨英子。她是个日本狐狸精,她把罗大槐的魂儿勾走了,没有她,罗大槐不会离开于家,自己也不会整天面对一个老头子半天没一句话好说。

    于世顺直摇头,一方面他怕得罪罗大槐遭报复,另一方面英子的身份是公开的,把英子交出去也不会管用。刘小美不再去管于世顺的事儿,她决定到罗家去看看。城里枪毙汉奸英子会不害怕?能把她吓跑或吓个半死才好呢。

    到了罗家,刘小美不知不觉换了另一副心肠。毕竟跟罗大槐订过娃娃亲,打小经常来罗家玩,对罗家始终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爱屋及乌,对英子也不像在家里那么恨了。儿子长河竟然记住了英子,看见英子张手要她抱,赖在她的怀里谁也抱不走。听说小孩子的眼睛是透亮的,看得清人心的善恶,刘小美暗自在自己的大腿上拧了一把,为给于世顺出的那个馊主意懊悔不已。

    英子抱着长河坐下来吃饭,挑了一小块嫩菜叶喂给长河,长河张口喊了一声娘。刘小美一把把长河抢过来,这还了得,让她这个当娘的把脸往哪儿搁。长河在她的怀里哭闹个不停,差点背过气去,重新放回英子的怀里才破涕为笑。

    刘小美为了弥补心中的愧疚,无奈地对英子说:“你干脆给我儿子当干娘得了。”

    英子不知道干娘是个什么角色,该承担什么样的义务,还没成亲凭空有个大儿子,心里头既高兴又不便马上答应,抱着长河向大槐娘询问。

    大槐娘对刘小美说:“小孩子认个干娘倒是好养,你得先回去问问你家老头子愿不愿意。”

    罗大槐在一旁插嘴说:“我不同意,那不乱了辈分了?”他不想跟刘小美走得太近。

    刘小美反驳说:“我管你娘叫大娘,二槐跟杏儿都叫我姐,就你假模假式叫我婶子,这不更乱了辈分?只要英子乐意,我儿子高兴,谁也管不着。你俩老不成亲,这样拖着英子算咋回事儿?我让她提前过过当娘的瘾咋了?”

    罗大槐没有理会刘小美,只对大槐娘说:“娘,找人算算日子,我跟英子今年成亲。”今天的所见所闻加上刘小美言语上的刺激,促使他抛弃所有的顾虑,想都没想马上做出了决定。

    刘小美扭着身子坐到英子的身边,撇着嘴酸不溜丢地说:“大槐,你可算做了一回男人。”

    大槐娘拍着自己盘起的两条腿,高兴地抹开了眼泪:“我可算熬出头了。”

    英子抱着长河摇来晃去,她的心思已走得很远很远,自己能生几个孩子?中日混血的孩子是像自己一样白净漂亮,还是像他们的爹强健倔强?她热切地盼望着他们早日来到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