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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几场春雨过后,杂草和小苗一同疯长,罗大槐和英子几乎天天长在地里,头顶烈日一个拔苗一个锄草。英子蹲在田垄间缓慢地向前移动,一手拔去多余的弱苗只保留一棵壮苗,一手用小手锄耪去小苗四中的杂草,防止大槐用大锄耪草时动作过大不小心耪去小苗。

    罗大槐跟在英子的后面,轻松自如地顺着田垄左右开弓地挥动着锄板,身后的田垄间只剩下一溜嫩绿的小苗在阳光下挺立。

    女人拔苗男人耪地,这样的场景随处可见,但像英子这样随手耪去苗根杂草的却不多见。望着英子那弯曲汗湿的脊背,罗大槐发觉她对于土地有种近乎于苛刻的珍惜。土改前家里只有几亩山坡地,英子将地里的杂草拔得干干净净,甚至于田埂地头都没有一棵杂草,地主家也没能做到这一步。他原以为这只是因为地少英子又勤快的缘故,现在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土改后家里的土地增多了,地里的活儿更加的忙碌和劳累,每下一场雨地里便长出一茬杂草,不及时锄草就会影响小苗的生长。英子常常上午去卖豆腐,吃完午饭也不歇歇,撂下饭碗便跟他来到田里,一路上指指点点,根据田里杂草的多少判断这家人是勤是懒,看到杂草丛生的地块还替这家人惋惜,咋不知道爱惜自己的土地?

    罗大槐从她的语气和表情中分明看到另外一层意思:不珍惜土地的人不配拥有土地!他也有同样的感受,假如现在土地允许买卖,这些人早晚还会失去土改后重新分配的土地。

    英子本可以更轻松些,只管拔苗不管锄草,分工明确,罗大槐手中的锄头自有准头,可她就是不放心,生怕罗大槐耪去小苗,少一颗苗便少一顿饭。罗大槐肯定英子的干法,她的不信任又让他气愤难平,瞅准机会伸出锄头准确地勾住英子的一只脚脖子,轻轻地向后一拉,英子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英子爬起来作势要往罗大槐的身上扑,却见自己恰好坐倒了一棵小苗,连忙蹲下扶正小苗,小苗已连跟断了。她捧着断了根的小苗心疼地说:“罗大槐,你看你干的好事。”

    罗大槐开心地笑着替英子掸去身上的泥土,安慰她说:“重新栽一棵就是了,少不了你的一顿饭。”说完用锄头重新移栽了一棵苗,英子这才饶了他。

    刚过晌午时分,天气炎热,四周的田地里没有几个人干活。罗大槐悄声问英子:“日本人都像你这样把土地当成命根子?”

    自从做了母亲后,英子已不自觉地突破了某种心理障碍,只要罗大槐问起有关日本的问题,她都会轻松自如地说起她所知道的一切,她说:“日本耕地稀少,谁家要是有咱家这些耕地那可了不得了,所以格外珍惜。刚到吉林那会儿,我一见一眼望不到边的黑土地,简直惊呆了,世界上还有这么广阔肥沃的土地,怪不得日本政府要往满洲移民。我住的那个地方也有日本开拓团,都当成自己的土地精心耕种。”

    罗大槐记不清英子从啥时开始能说一口流利的东北话,单从衣着相貌和口音上,陌生人很难辨别出她的准确身份,可他仍时不时地从她的讲述中听出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和自豪感,这又成了他必须打压的势头。跟英子这样一个异国女子生活在一起,他处处感到舒心舒坦,可他始终不能容忍在她的身上还带有一丝曾经的占领者的痕迹,这不仅仅是出于安全的考虑,更是内心深处不自觉地萌发出来的一种特殊情感阻止他全面接受英子的一切。

    英子曾提出过想做点日本风味的饭菜给家里人尝尝,被他坚决地制止了,中国人不吃日本口味的饭食。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中国人的家里咋能飘出日本人饭菜的味道?生了燕子后,他更是严厉地告诫英子不准教闺女说日本话,燕子是中国人,决不能学说鬼子的话。

    英子并没有教燕子说一句日语,她自己的东北话倒是越说越利索,他有时觉得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他哪里知道英子只在心里自己跟自己说着母语。英子说日本人耕种的田地里没有一棵杂草,从她对待土地的态度中可以判断出也许是真的,但不能让这种现象成为贬低中国人的借口。

    罗大槐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了一个反驳英子的理由:“地里不怕有草。苗小时得靠人看住草,小苗起身后就能欺住草,庄稼地里哪有长高草的?再说了,地里没有草,秋收后牲口吃啥?没有土地日子过不下去的人才四处打劫,抢夺别人的土地。”

    英子淡淡地一笑,并不与罗大槐争辩,蹲下身子继续拔苗锄草,健美的腰身在烈日的炙烤下仍散发出诱人的魅力。罗大槐对英子残存的意识的打压是不留情面的,对英子本人却是怜爱有加,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早把英子当成了一个孤儿,或许这早已成了事实。

    这样的一个异国孤女子,只有把她改造成地道的东北老娘们,她才能在这里完全扎下根来,燕子便是她扎下的第一条根。罗大槐拄着锄头问:“英子,啥时给咱生个儿子呀?”

    英子回过头来说:“种庄稼都要有一定的株距行距,生孩子还能一个挨一个?村东头老赵家的大儿媳妇,像个下蛋的老母鸡,一年生一个,生下来就不管了,个个面黄肌瘦,像一群小要饭的,孩子遭罪大人也不安生。这事儿我做主行吗?等燕子长大利手利脚了再生儿子,凭我这身子,生个十个八个都不成问题。”

    罗大槐说:“那好,多子多福,咱有几个儿子就看你的本事了。”

    英子说:“那也得看你有养活几个儿子的本事。”

    罗大槐点头称是,女人倒是跟少有人想到这一层的。

    日头还有一竿子高便要落山,两个人耪完了一块地,一起收工回家。罗大槐还有别的活要干,他不想让英子过于劳累,他不收工英子不会独自回家。路过刘小美家的地块,俩人看见刘小美正撅着屁股在地里拔苗,地里的杂草生长得很茂盛,还没倒出功夫去耪。

    罗大槐停下脚步,顺口嘟囔了一句:“跟咱娘一样,除了家务活儿针线活儿,其它的干啥啥不行。”

    英子说:“她还不想找男人,咋养活自个和孩子?”

    罗大槐说:“都是让她爹给害的。”

    英子听出罗大槐并没有责怪刘小美的意思,便采取了主动:“咱帮她锄草吧。”

    罗大槐看着英子说:“我留下帮她干一点,你回家歇息去。我是农会干部,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地撂荒,你没有义务帮她干活。”

    英子心中的疑问有了答案,坦然地独自回家,走了一段路,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望。一个在地的这一头弯腰耪草,另一个在地的那一头撅着屁股拔苗,互不相望各干各的,看似疏远却有一根无形的线紧紧地相连,只不过因为自己的存在暂时阻断了彼此的心意。英子暗自叹息,假如自己有不属于这里的那么一天,成全这俩人何尝不是一件美事?那一天何时才能到来?眼前只有一大片熟悉而并不亲切的土地。

    罗大槐愤愤地耪着草,双臂用力锄头生风,好像跟杂草天生有仇,恨不能连根铲除一把火烧尽,连颗种子都不留。他把对刘小美无端生出的一腔怨气全都撒在杂草身上:不要强没有志气,要是你落在英子那样的处境里,你还能找到活路吗?尽管心里始终不能原谅她出卖背叛自己男人的行为,可也不愿意看到她活得一塌糊涂,在这种矛盾的心境中,他总是不情愿地回忆起过往的一切。

    小时候的刘小美像个大姐姐,整天领着他挖野菜捉蝈蝈,四处玩耍......童年的记忆是模糊的,唯一印象深刻的是不论干啥她都要管着他,不准他干这干那的,真把自己当成他的小媳妇了。他极力摆脱她的束缚,想尽办法跟她调皮捣蛋,常常把她气得大哭。他俩是在嬉笑吵闹中慢慢长大,慢慢地渐懂人事。

    长大后的刘小美经常到罗家跟大槐娘学做针线活,跟罗二槐和杏儿也能说笑到一块儿,唯独见不得罗大槐,见到便躲。罗大槐干完活一回家,刘小美便含羞带笑低眉顺眼地匆匆离开,留下急促地一瞥和舞台上花旦亮相般的背影,她再也不是那个曾追得他满山跑,要看他的小家雀长啥样的野丫头了。

    那时的罗大槐多想单独跟她好好说会儿话,可她一直没给他那样的机会,是害羞也是怕人说闲话。有时望着那个风摆杨柳的背影,罗大槐不禁产生无尽的想象:早晚有一天你会睡到我的被窝里。

    回忆往事如同咀嚼一颗没有熟透的杏子,表皮酸涩内核甘甜,罗大槐不禁陷入深深的自责中。曾经令他着迷和浮想联翩的身段变得弯曲萎缩了,跟爹娘断绝了来往,在村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寡妇门前处处难,她还年轻,独自拉扯儿子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如果不是自己一时气愤退了亲,她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刘小美突然头朝下慢慢地倒下,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罗大槐扔下锄头跑过去,蹲下身子抱起刘小美,只见她面色苍白牙关紧咬,已处在昏迷中。罗大槐一时心慌不知所措,使劲摇晃着她的身子大声呼唤她的名字。刘小美慢慢地醒转过来,虚弱地睁开双眼,见自己半躺在罗大槐的怀里,苍白的脸上泛起了少女般羞涩的红晕,身子越发地瘫软无力。

    罗大槐扶着刘小美缓慢地站起来:“你是不是生病了?”

    刘小美定了定神稳住脚跟说:“我没生病,可能是一直低着头拔苗倒控的原因,一起身一阵眩晕就晕倒了。”

    罗大槐见刘小美虽然恢复了正常,脸色却有些发青发亮,眼皮略有些肿胀,精神头也大不如以前,劝她回家歇息歇息。刘小美还不想走,罗大槐朝她一瞪眼睛,她只得乖乖地回家了。

    罗大槐干到天黑才回家,吃晚饭的时候跟娘和英子说起刘小美在地里晕倒的事儿。英子说:“早几天我就发现她的脸和眼皮有些浮肿,问她是不是病了她说没病,没病咋会浮肿呢?”

    大槐娘想起了什么说:“早些年闹春荒,大家都拿槐树花填肚子,天天吃顿顿吃,结果脸上身上又肿又胀,一按一个坑,跟小美现在的样子差不多。”

    英子一下子便明白了。十天前槐花盛开,也是日子最难熬的时节,青黄不接,家家都没有多少余粮。刘小美天天到山上采摘槐花掺在玉米面里烀槐花饼子,英子也跟着烀过几次,初吃图个新鲜换换口味,天天吃顿顿吃便有了苦涩的味道,后来改为往玉米面里掺豆腐渣,掺了豆腐渣的玉米面饼子比槐花饼子好吃多了,也抗饿。

    这几天槐花谢了,干枯在枝头,刘小美依旧去采,她说她好这一口儿。她在后山沟的沟底找到了几棵小槐树,因为沟底背阳气温偏低,上面的槐花才刚刚开放。如果经常吃槐花能让人浮肿,那她晕倒在地里就是饿的。

    听了英子的分析,罗大槐撂下饭碗径直闯进刘小美家,进门先瞅了一眼炕上的饭桌。刘小美和长河也正在吃晚饭,长河吃的是一小块纯玉米面饼子,刘小美面前的锅帘上是不成型的所谓的槐花饼子,因为槐花与玉米面不成比例,几乎看不到玉米面烀不成饼子,只能摊在锅帘上蒸熟。

    罗大槐一言不发四下寻找,在一个墙角找到米缸,掀开盖子一看,只剩下缸底的一点玉米面,吃不了几顿了。他重重地放下米缸盖子,虎着脸来到饭桌前,忍不住冲着刘小美大吼大叫:“你就作死吧!没粮了不会吱一声,哑巴了?你想饿死了给谁看?”

    刘小美面无表情地往嘴里塞着蒸熟后发黄的槐花,长河站起来说:“叔叔,你别吼我妈妈,我妈说了,饿死不求人。”

    罗大槐抱起长河,伸手去端刘小美面前的锅帘,刘小美双手往回夺,被他重重的一巴掌打落。回到自家屋里把锅帘往饭桌上一放,瞪着眼睛跟娘和英子说:“你俩看看她吃的是啥?锅台对着锅台谁都没看见?”

    大槐娘抱过长河放在燕子的身边解释说:“我整天哄着两个孩子,还真没注意到。这个臭小子嘴巴也严,从没跟我说过吃不饱。”

    罗大槐不听解释,阴沉着脸用手抓起锅帘上的槐花饼子大口大口地吃,借此无声地表达自己的不满和埋怨。

    英子知道多说反而无益,麻溜下地盛了一碗菜汤拿起两个玉米饼子送给刘小美。刘小美含着泪低头喝着菜汤,大颗大颗的泪珠不断地滴落在菜碗里。她不想被人看不起,尤其是对屋的那个日本女人,她原以为自己能熬过春荒,打了夏粮就不用厚着脸皮跟人借粮,结果还是没能熬过去。

    英子看着刘小美浮肿得有些变形的脸,心里一阵阵发酸,不由得想起自己在逃亡路上所经历的一切。她坐到刘小美的对面,伸手撩起刘小美散落在脸颊上的头发,泪花闪闪地说:“小美姐,我刚到咱村的时候,只有杏儿和你把我当成姐妹,我也一直把你当成姐姐,咱俩有啥不能敞开了说?以前你帮过我,你有了难处咋还把我当成外人?在这个村子里,咱俩最应该互相帮衬。”

    两个女人相对着把眼泪流到了一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