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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好不容易熬到了秋天,秋天总能给人带来希望,粮入仓饭到口,肚子里有食心才不慌。

    秋收等同于抢收,局势不稳岁月动荡,趁着天气晴好,尽快把成熟的庄稼收割,粮草进家心里才会踏实。秋收一开始,英子便不再去卖豆腐,和罗大槐一道早出晚归忙得昏天黑地,罗杏也放下手头的工作回家帮忙。大槐娘要带孩子要做饭,家里的一摊子都撂给了她,她便自作主张地给刘小美带饭,做饭时多做出两个人的份儿,让刘小美收工回家也能吃上一口现成的热乎饭。

    自家地里的活儿忙完了,罗大槐又带着英子帮刘小美抢收。英子帮刘小美干了一天,心里便有些不大乐意。两家的关系再好也不能不分里外,就算刘小美跟罗家有那么一层特殊关系,就算刘小美以前帮过自己,从春种到秋收,自家出人出力出粮,还无偿地帮她度过春荒,再大的人情也该还完了,咋还能没完没了无休无止?她早就看出来,婆婆对刘小美比对自己亲,如果不是眼下政府取缔了一夫多妻制,婆婆或许能马上让大槐把刘小美也娶进门。好在大槐对刘小美一直不冷不热,可要是这样一直帮下去,难免会日久生情纠缠不清,到那时自己就没有退路了。

    英子深知自己势单力孤,心中有再多的不快和不满也不能表露出来,更不能口不择言地抱怨,不然便会引起全家人对自己的反感和不满。晚上温存过后,她借机跟罗大槐商量:“大槐,地里没剩下多少活了,家里是不是该做豆腐了?”

    沉醉在温柔乡里的罗大槐不加思索地说:“也好,明天你去卖豆腐,我帮刘小美把秋粮收回家。”

    英子进一步地说:“咱家大豆还没收,草还没有拉回来,等咱家地里的活儿都干完了再帮小美姐不行吗?”

    罗大槐说:“大豆还得过些日子才能收,草没干透也不着急往回拉,现在不抓紧把秋粮收回家,秋雨一来全沤在地里了。草重要还是粮重要?”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忽地坐起抬高了嗓门说:“你是不是不愿意看我去帮刘小美干活?”

    英子用自己温热饱满的身体压倒罗大槐,捂住他的嘴小声说:“你小点声,别把燕子给吵醒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在逃亡路上差点饿死,啥都吃过,就怕家里缺粮少草的。杏儿没啥事儿,又是她的弟媳妇,可以先让杏儿先帮她忙活着。”

    “杏儿要干革命工作,哪能整天长在地里?”黑暗中,罗大槐暗自叹息着。

    英子哪都好,就是不懂得人情世故。他推开英子说:“有些事你还是不懂,中国人重情重义,远亲还不如近邻,有别人看刘小美的笑话,没有咱们看她的笑话。你不要忘了,是谁成全了咱俩的。”

    被男人从身上推下,英子觉得受了莫大的委屈和屈辱,赌气背过身去不再言语,心中暗想:我不会感激任何人,也不会无限度地忍让。

    深秋的早晨空气清冽,浓重的露水凝结成霜,天际刚刚发白,群星早已隐去,大地在寂静中朦胧地呈现出凝重庄严的轮廓。刘小美迈着急促的步子往山上走,怎奈脚小立足不稳,步子越急腰身扭动的幅度越大,影影绰绰地如同在山路上扭着东北大秧歌。她心里比脚步还急,别人家的秋收已接近尾声,自己无用在大槐两口子的帮助下,昨天才把玉米收回家,山上的高粱还立在地里。

    高粱红透早过了成熟期,大风一起便能摇落米粒扑倒秸秆,要是再赶上秋雨连绵,米粒在穗上发霉发芽,一年的辛苦就全部变成眼泪了。天还没亮她早早地爬起来,空着肚子拿上镰刀出了门,走到院子里看见英子独自在厢房里做豆腐,却不见大槐的影子。大槐昨天说他今天要帮她收割高粱,可能是近些日子太劳累这会儿还没睡醒。收割高粱得顶着露水,米粒潮湿不至于脱落,她没有理由叫醒大槐,也没跟英子打招呼,怀着隐隐的失落独自上山。

    离高粱地还很远,刘小美听到了镰刀收割高粱的“唰唰”声,在这寂静的清晨如一曲美妙的音乐在奏响,在她空落落的心底回荡。她凝神望去,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在高粱地里闪转腾挪,在微明的晨光中跳着独舞,展示着力量稳健和勤劳,身后是一排排整齐割倒的红高粱。热泪瞬间盈满了眼眶,空洞荒芜的心田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和快乐所填满,无需多说什么,无需证明什么,一切尽在不言中。

    刘小美快步来到高粱地边,用镰刀将割倒的高粱穗砍下来,扎成捆。罗大槐将高粱全部割倒后,身上的衣服已被露水打湿,头发和脸上也是湿漉漉的,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露水,看了看高粱地另一头的刘小美,站在原地砍起高粱穗来。两个人相对劳作,距离越来越短,刘小美不时抬头望过去。

    初升的太阳照亮大地,露珠在阳光下闪耀着斑斓的色彩,割倒的红高粱铺展在他们中间,红得耀眼,红得触目惊心,宛如一条长长的红地毯。这是一幅早在少女时期就蕴藏在心里的画面,一头牛几亩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跟自己喜欢的人过着简单快乐的日子。此刻,她多么希望这幅画面能永久地定格在山野天地间。

    英子赶着牛车出现在地头,打碎了宁静的画面,刘小美从虚幻的梦境中回到现实,诧异地问:“你不去卖豆腐了?”

    英子走近了说:“小美姐,你先回家去,长河好像是生病了,肚子不大舒服。”

    刘小美一听说长河生病了便有些心慌,完全忽略了英子语气和神态上的变化,扔下镰刀急急地往山下走。英子在她的身后喊道:“小美姐,我多少懂点,真的没啥大碍,你不用心急火燎的。”

    那边的罗大槐见英子赶着牛车上山,先是一愣:她不是不愿意帮刘小美干活吗?想明白了?又见刘小美急匆匆地回家,英子一直注视着山脚下的村子,这才预感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事儿。他朝英子走过去,站在英子的身旁也向山下望去,村子里很平静,不像发生大事的样子,有些疑惑地问英子:“她咋回去了?”

    英子转过身子,眼圈发红,嘴唇哆嗦着:“我骗她回去的......”停了停,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流下来,抓着罗大槐的一只胳膊哽咽地说:“刘大壮牺牲了,阵亡通知书刚刚送到村里。”

    罗大槐拔腿就要往山下跑,被英子一把拉住:“咱回去也解决不了啥问题,杏儿有区里的干部陪着,人家比咱会开导人,咱俩唯一能做的是帮小美姐把高粱收回家。”

    罗大槐脸色凝重地站在那里,牙关紧咬,脸颊上有棱有角的肌肉呈现出刚劲粗犷的线条,睁大的双眼遥望着远方,目光凶狠锐利。英子知道他一定是在惦念着二槐的安危,二槐正在经历着战火的生死考验,她又何尝没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二槐可是她的保护神啊!

    刘大壮的牺牲给住在一个院子里的两家人带来不同程度的巨大冲击。罗杏在家人的反复劝说下,终于肯搬回家来住,人瘦了一大圈,前胸贴者后背,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白天依然去工作,晚上回到家里强作笑颜,脸上的笑容稍纵即逝,已不似先前风风火火笑声朗朗的摸样,让人看了着实心疼。

    该劝的都劝了,劝皮劝不了囊,英子想到一个办法,借口大槐娘要白天晚上守着刘小美,她和大槐忙着收山,让罗杏暂时帮着带带燕子。燕子已到了很好玩很有趣的年纪,小嘴叭叭的又甜又脆,秀气乖巧聪明伶俐,都能数上十个数了,人见人爱。英子是想让燕子分散罗杏的注意力,让燕子天真烂漫的笑声感染罗杏。

    英子的主意还真管用,罗杏带了几天燕子已舍不得放手,姑侄俩真能玩到一块儿,晚上睡觉都要挤在一个被窝里。罗杏渐渐地开朗起来,恢复了以往的活力。

    刘小美则让人愁得不行。刚从土改的阴影里走出来,又遭受了失去唯一弟弟的沉重打击,整个人一下子垮了,倒在炕上躺了几天还神志恍惚,只有大槐娘能逼着她喝下一点点米水。罗大槐急在心里,怎样才能让刘小美重新活过来,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无奈之下求助于英子,英子劝解罗杏就很有办法,不用费尽心思磨破嘴皮子,让一个燕子就解决了所有的问题。

    两个人在山上收割大豆,边干边聊,罗大槐让英子赶紧想办法,人要是那样一直躺下去,没病也能熬出病来。

    英子想了半天才说:“小美姐跟杏儿不一样,小美姐让人同情可怜,杏儿不需要别人的同情更不需要别人的可怜。杏儿是个有信仰的人,有组织做她的靠山,小美姐不过是个苦命的小寡妇。”

    罗大槐瞥了英子一眼:“我让你想办法,你叨叨这些有啥用?”

    英子停下手中的镰刀说:“大槐,我跟你生活了三年,燕子也两虚岁了,你能不能跟我说句实话,在你的心里,我和小美姐谁更重要?”

    罗大槐没有答话,而是蹑手蹑脚地捉住了一只正在草窠里鸣叫的绿蝈蝈,又到田埂上割了几根又长又宽的马莲叶子,不大的功夫编了一个小巧的草笼子,把蝈蝈放到里面递给英子。

    英子举着蝈蝈笼子笑道:“真没看出来,手那么大还挺巧的,带回家给燕子玩。”

    罗大槐说:“给你玩的。”

    英子这才明白这就是罗大槐对她刚才那个问题的答复,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除了你,谁都解不开小美姐心里的疙瘩。”

    罗大槐说:“我劝过了,不起作用。”

    英子盯着手中的蝈蝈笼子说:“她听不进你那些大道理,你得多陪陪她,跟她讲讲你们小时候的那些事儿,小男人小媳妇啥的,她是怎样追得你满山跑,你又是为啥不给她看你的小家雀......你跟她重温旧梦,或是干脆弄她一回两回的,她保准活过来。”

    罗大槐瞪着英子:“你竟出馊主意,就没有其它的办法?”

    英子抓起一把干草扬到罗大槐的身上:“我把自个儿的男人都舍出去了,我还能再想出啥办法来?你不懂得女人,让女人看到希望心里有了盼头,她才能活得有滋有味的。”

    罗大槐弯腰低头挥动着镰刀接着干活,闷声不语。英子知道他这是听进了自己的话,恨不得自己打自己一顿,的的确确是个馊主意,自己到底是咋想的?咋就因为一时的感动顺口秃噜出来了?她推了罗大槐一把,气闷地问:“你是不是特得意?是不是正合你的心意?”

    罗大槐直起腰说:“我今晚就去弄她,我媳妇给出的好主意,不弄白不弄。”

    “你敢!”英子扑到罗大槐的身上,不依不饶地说:“我后悔了,刚才说的不算数。”

    罗大槐抱着英子说:“我没读过书,不懂得大道理,可我总觉得过去的事不应该都忘掉,有些事是想忘也忘不掉的。我帮她,不图别人说我好,更不是想占她的便宜,只图心安理得。”

    英子不住地点头,自己又何尝能忘掉渡边一雄?

    当天晚上,罗大槐独自走进刘小美的屋子。昏暗的油灯下,刘小美头朝外仰面躺在炕上,凌乱的发丝遮住半张脸,双目紧闭,香瓜脸已成了黄瓜脸,气息微弱,胸脯间几乎看不到呼吸的起起伏伏。罗大槐坐到刘小美的身边,握住她的冰凉的手叫了一声:“小美姐......”

    刘小美紧闭的双眼微微睁开一条缝,随即又合上,两滴泪珠挂在了眼角。罗大槐用自己的大手把她的头发捋顺,极力控制住内心不断涌动的思绪,平和地说:“小美姐,咱俩今世无缘做夫妻,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亲姐姐,我就是你的亲弟弟。我希望明天就能在院子里看到以前的那个能追得我满山跑的小美姐。”

    刘小美缓慢地睁开了双眼,散淡的目光中有微弱的火花闪现,随即又熄灭了。一声小美姐唤醒了少女时期的所有记忆,她看到了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地走到今天,她恨,恨所有毁灭了她少女情怀和青春梦想的人。她突然翻过身来,抓住罗大槐的一只胳膊狠狠地咬下去,而后又伏在印着深深牙痕的胳膊上“呜呜”地恸哭起来。

    第二天上午,刘小美爬起炕,迈着虚弱的步子来到院子里,站在秋日的阳光下梳理着凌乱的头发。秋日的阳光暖暖地照射在身上,苍白憔悴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新鲜红润的光泽,可还是有些头晕目眩站立不稳。

    大槐娘见了忙上前扶住她,高兴地谢天谢地:“小祖宗,你可算下地了。”

    刘小美惨淡地一笑:“大娘,这些日子多亏有你照顾,你不用担心,我想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