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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得知罗二槐回家探亲,李东升两口子在傍晚前赶了回来。李东升进门便喊了一声二哥,跟罗二槐热情地握手问候。

    自从和罗杏结婚,原先的李大哥成了罗家的女婿妹夫,他没有一点官架子,该叫啥叫啥,尤其爱和英子开玩笑,一口一个嫂子,常常把英子叫得心花怒放开心不已。他像个新姑爷似的盘腿坐在炕上,笑着对忙着端菜端饭的英子说:“嫂子,今天咱这一家子算是团圆了。当年我哥救了你,你和我哥又救了我,我又成了你们的妹夫,咱这一家子多有缘份。”

    英子烫了一壶黄酒,亲自给围坐在桌边的三个男人依次满上,热情地回应着李东升的话:“就是啊,我要是早知道开羊汤馆的李老板能做我们家的姑爷,当年我买黄豆借钱时就不打借条了。”

    李东升坦直地说:“不满嫂子,以前我一直从事地下工作,练就了一双看人的眼睛,你和我哥第一次走进我的店里,我就看出你的来历。如果不是你在打借条时坦率地公开自己的身份,我会一直对你保持怀疑和警觉。”

    罗二槐也跟着凑热闹:“当年我倒没有怀疑嫂子会是个特务啥的,我那时还没有那个觉悟,我只是不相信嫂子会跟我哥实心实意地过日子。”

    英子不客气地打了罗二槐一巴掌:“我这辈子都忘不了我刚来家时,你在路上一脸讥讽地对我说的那些话。说我是个大傻子,又说我是全村第一外国大美女,差点没把我气哭。”

    罗二槐大笑:“嫂子,你说过不记恨我的。”

    罗大槐端起酒碗说:“过去的事儿不提了,你们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嫂子。”

    欢声笑语中,罗杏一直默默地注视着罗二槐,忐忑不安地欲说又止,似乎在期待着什么。李东升看在眼里,放下酒碗对罗二槐说:“给你妹妹讲讲刘大壮的牺牲经过,不然她始终放不下。”

    罗二槐看了英子一眼,脸色肃穆地对罗杏说:“没有上过战场的人是很难体会到战场上的残酷性,敌人的重炮轰击几分钟,阵地上一多半的同志都牺牲了,大壮就是在敌人炮击中牺牲的。”

    李东生安慰默默垂泪的罗杏:“大壮牺牲得很壮烈,你可以安心了。”

    罗杏端过李东升的酒碗,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含着眼泪说:“我替大壮跟你们干一碗。”

    大槐娘夺下罗杏手中的酒碗,疼爱地说:“傻闺女,你怀着孩子,可不能再喝酒了。”

    三个男人聊着聊着聊到眼下正在进行的抗美援朝,罗二槐说:“美国鬼子拥有强大的空中优势,志愿军在白天很难展开行动。我们已经进行了针对性的训练,发挥我们夜战近战的优势,用刺刀手榴弹去对付美国鬼子的飞机大炮。”

    罗大槐说:“这几天你要是没有其他的事,帮我训练一下民兵,教一些实用的战术动作和军事要领。我们都不懂,整天瞎训练。”

    罗二槐答应了。英子对罗大槐说:“二槐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你别给他布置任务了,我还要带他去相亲。”

    罗二槐摆摆手说:“嫂子你别费心。在部队听抗战的老兵说,日本鬼子拼刺刀很厉害,我不服气,我们曾经用刺刀把冲上阵地的国民党兵挑下山头,可惜没有机会跟日本鬼子较量较量。如果这次能上朝鲜战场,就让美国鬼子尝尝刺刀见红的滋味。”

    大槐娘捅了罗二槐一下,意思是提醒儿子不要在英子面前张口闭口日本鬼子,李东升和罗大槐也都含笑看着英子。

    英子对此却不大介意了,她觉得日本鬼子的时代跟自己无关,并已经消逝远去,能不能打败美国鬼子才是她最为关心的事情。她隐隐地替罗二槐担忧,刺刀和手榴弹能战胜原子弹吗?她故作生气地对罗二槐说:“你再提日本鬼子,我不给你做饭吃。”

    罗杏也帮着嫂子说话:“你就不应该给二哥做饭吃。从你进家的第一天起,二哥一直跟你不对付,还拿我当枪使,让我监视你。你不知道二哥背后对你有多坏。”

    英子说:“看在他现在是个英雄的份上,我不跟他计较了。”

    姑嫂俩把罗二槐好一顿数落。罗杏突然一阵恶心呕吐,英子扶着她到里屋躺下,想到以前罗杏曾追问肚子里孩子的来处,不禁既关心又带着取笑的意味说:“现在知道生孩子是咋回事了?”

    罗杏轻轻抚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小声地埋怨说:“我跟大壮成亲时问过你,你并没有告诉我全部实情。”

    英子很欣慰:“傻丫头,像现在这样不好吗?”

    罗杏的痛苦来源于心灵深处,只有面对嫂子时才能吐露心中最真实的想法:“我知道大壮并不愿意参军,他是为了我才到部队上的,是我逼得他走上了他并不想走的路。我是不是太自私太无情?如果能给他留下一男半女,我心里倒会好受些。”

    英子安慰罗杏:“记在心里是最好的怀念,咱们女人一生当中有个可值得怀念的男人,是很荣耀很幸运的。”

    人都是有私心的,在对待罗杏和罗二槐的事情上,英子采取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她明知道罗杏喜欢刘大壮,却要把李东升硬塞给她;当罗杏跟刘大壮成亲,向她讨教怎样才能尽快怀上孩子时,她没有告诉她女人怀孕的那个关键时间点,她不想让罗杏成为战争的殉情者。

    可是现在,她又希望能有个女人能为罗二槐献身,在这短短几天的时间里跟他成亲,最好能为他留下一男半女。这对于即将出征的勇士来说是莫大的安慰,即使他在战场上阵亡了,他的心里也是踏实安详的,充满了美好的期盼和向往。在倾听男人们讨论这场战争的话语中,她知道抗美援朝远比解放战争来得艰难和残酷,从罗二槐的言谈中,她更是听出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做好了随时随地牺牲的准备的。

    她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小叔子、自己的保护神和心目中的勇士孤零零地走上惨烈的战场。她奔波了三天,终于有一家姑娘被她说动了心,答应跟罗二槐见上一面。她急冲冲地到村里民兵训练场去找罗二槐,被告知罗二槐收到一封电报后回家了。

    英子赶回家里,迎面碰上正从家里走出来的罗二槐。英子喜笑颜开:“嫂子给你相了一门亲,快跟嫂子走。”

    罗二槐站着不动,一脸的焦急:“嫂子你也真是的,啥节骨眼了还相亲?娘和我哥呢?”

    英子告诉他,他哥到区上开会,娘领着燕子不知到谁家串门去了。罗二槐果断地说:“算了,跟嫂子说一声也一样。部队来电报命令我火速归队,我不能当面跟娘和我哥告别,嫂子替我转告一声,我得马上走。”

    英子一时慌乱起来,拉着罗二槐进屋替他收拾东西,可他随身只携带一只挎包,没啥好收拾的。她拿起笤帚掸去他身上的尘土,扔下笤帚搬出面板,出门饺子回家面,她要为他包几个饺子,用中国民间最传统的礼仪为他壮行。

    罗二槐拦住手忙脚乱的英子,扬起手中的电报说:“来不及了嫂子,这就是军令,军令如山,一刻也耽误不得。”

    英子冷静下来,捋了捋头发想想此刻他最需要什么,自己还能为他做点什么。可是大脑里空空如也,只有一股旷野的风呼啸而过,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电闪雷鸣间,她像是被击中了要害摇晃了一下身子,似乎站立不稳行将倒下却又无比坚定地直视着他。眼前的这个男人在她睁大的瞳孔中幻化出不同的形象,“咚咚”地叩击着她的心胸。她双眼模糊神色紧张,脸上涌出一波又一波的红潮,并非出于恐惧而是出于本能地转过身去,双手用力按住狂跳不止、焦躁不安的心胸。

    英子的这番举动在罗二槐眼里,是嫂子过于紧张了,又不是第一次走向战场,就算是跟美国鬼子较量也没啥可怕的。他希望嫂子能像他参军时一样说一句提气的话,可嫂子的后背在发抖,他有些失望不再等待,说了声“嫂子再见!”背起挎包向外走。

    英子从背后猛地拉住他,待他回过头来,突然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他的脖子,使出全身的力气把他的头按向自己的胸口,急促而镇定地说:“嫂子给你一次,就算你战死了,你也知道女人是咋回事儿。”

    罗二槐像是在阵地上突然当头挨了重炮的轰击,一时天旋地转灵魂出窍。漫天的炮火巨雷般地轰鸣,烟尘蔽日辨不清天地万物,他无处躲藏,全身的血液都已凝固,四肢僵硬麻木,大脑也失去了清醒健全的意识,像一个刚刚走上战场的新兵,手足无措战战兢兢地听从老天爷的摆布。

    这时,耳边响起一个女人从容淡定的声音:“替嫂子多杀几个美国鬼子!”一声嫂子把他从梦幻中唤醒,当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时,不禁羞愧难当悔恨不已,手忙脚乱地迅捷逃离那具令自己丧失了自我的躯体。

    英子没有丝毫地迷乱,平静的脸上呈现出虔诚庄重的神色,如同圣徒刚刚接受过一场洗礼,这使得罗二槐也随之恢复了理智与平静。她为他整理好军装,握住他的手,凝视着已是成熟男人刚健的面孔,轻声地告别:“我的好兄弟,多多保重!”

    罗二槐默默地敬了一个军礼,转身大踏步地离家而去。

    英子站在院门口,目送着男人匆忙而不慌乱的挺拔背影远去。他即将奔赴更加残酷的战场,她为他做了所能做的一切,不再留有渡边一雄那样的遗憾,她为此深感宽慰。在以后的岁月里,她的内心世界一直呈现出纷繁多姿的色彩,连她自己都不甚了了,自己的心中怎么能同时装得下三个男人?

    半年后,在战斗的间歇,罗二槐坐在坑道里的弹药箱上,入朝作战以来第一次提笔给家里写信。坑道外是异国的莽莽群山,寒风呼啸大雪弥漫,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种疯狂动荡的情境中。因为天气恶劣,美国人的飞机没来轰炸,他和他的战友们才得以短暂地休整。半年来,他在异国的土地上舍生忘死地拼杀,用刺刀挑过美国人的肚子,用手榴弹夜袭过韩国人的阵地,多次负伤又多次重返战场,如今已在战火中锤炼成一名优秀的指挥员,率领一个连的志愿军战士坚守在阵地上。

    坑道外传来几声炮弹的爆炸声,他倾听了片刻,落笔写下:娘、哥哥嫂子......写下嫂子两个字,心中忽地涌起一股难以遏制的思乡之情,纷乱的思绪像坑道外的大雪一样漫天飞舞,不知从何而来又飘向何方。

    当时,在从家中返回部队的途中,他一直痛恨自己干了大逆不道为人所不齿的勾当,对不住哥哥,不知道以后还有何面目去面对哥哥嫂子。除了战事频繁惨烈的因素外,这也是他长久没有给家里写信的重要原因。他没有怨恨嫂子,嫂子的行为决不能归类于龌龊,那是一个女人所能给与他的最宝贵的东西,在那种特定情形下甚至带有一种自我牺牲的神秘色彩。是自己一时昏了头丧失了理性,不该接受也没有资格接受如此神圣的馈赠。

    自己在战场上是条硬汉子,为何在柔弱的嫂子面前完全失去了抵御和自制能力?他带着深深的悔恨与自责走向抗美援朝的战场,同时也希望战争能够拯救自己,借此摆脱心中丑陋与罪恶的重负。战争残酷无情,炮火连天血肉横飞,可那个短暂的肉体欢愉的场景并没有因此被炸平毁灭,相反,却如一幅清晰美妙的画面悬挂在脑海中,给他带来无穷无尽的想象,即使是战火硝烟也无法将其烧成灰烬。

    他放下笔走到坑道口,凝望着坑道外混沌的世界,目光沉着坚定。经过时间的过滤和战火的洗礼,脑海中的那个画面已沉淀成一潭纯净的深水,倒映着山川树木蓝天白云飞禽走兽。嫂子的概念已变得模糊,一个女人的形象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生动越来越圣洁。他看到了生命另一番可爱的景象,不再蛮干,不再拿自己和战友的生命去冒险,生命对于他有了更深一层的新鲜意义。

    他相信,在遥远可爱的家乡,一定有个女人在翘首以盼他的平安归来。战场与他不再是冷酷无情,心中从此多了一份牵挂一份柔情一份温暖。好吧!既然无法抹去,不如顺其自然地接受珍藏。他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终于肯向自己承认喜欢嫂子,但绝不仅仅是肉体上的喜欢,早在肉体喜欢之前就喜欢上了。参军时嫂子说了一句荡气回肠的话,从那时开始,嫂子的形象便固定在他的心里,只不过他一直不肯承认或不敢承认罢了。

    他清楚地记得,在国内一次追击国民党残兵的战斗中,他独自遭到了两个国民党士兵的拼死抵抗,在没有战友支援的情况下,他沉着地将其一一击毙。重重包围之下如此拼命,让他深感意外和疑惑,仔细搜索,果然在草丛中又发现了一个女人。

    女人很年轻,像个清秀的女学生,她说她是那两个士兵的团长太太,团长已经死了,只要他肯放过她,让她做什么都可以。她拿出全部的钱财,他直愣愣地盯着她,她慢慢地解开旗袍上的扣子,他用枪口压住她的手。女人惊恐无望地看着他,瘫软在地上浑身战栗,无神的眼中显露出死亡的阴影。

    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嫂子当年的身影,多少了解了一些嫂子坐在驴车上,听天由命地来到罗家时的心情。嫂子是另一场战争的牺牲品,嫂子当时的处境恐怕比眼前的这个女人还要艰难无助。他收起枪,不知为何异常愤怒和气恼:“你是个啥团长太太?你就是一个小老百姓,天黑后再走,躲躲枪子,走不走得了就看你自个的命了。”

    事后很久,他一直都在猜测自己放走的那个年轻女人的最终结局。正如嫂子,如果当初哥哥听从了自己的话,把她从家里赶出去,她现在又会是怎样的命运?又能否会活到今天?想想都后怕。他相信,没有人能比自己更懂得嫂子的内心世界和她当时所面临的处境,更懂得嫂子最需要的是安定的生活。嫂子让自己替她多消灭几个美国鬼子,说明她心中已把自己当成是中国人,同仇敌忾地跟中国人站在一起反对美帝国主义的侵略。她为抗美援朝献出了最宝贵的东西,她理应得到跟全体中国人一样最安全最稳定的生活。

    他返回坑道提笔写信,寄托了浓浓的思乡之情。三个月后,在行军途中,他收到家中辗转寄来的回信。仍是嫂子代表全家人写来的,嫂子告诉他:杏儿刚生下一个男孩,取名叫援朝。她的肚子里也怀了一个,闹腾得很厉害,再过两个月也快生了。她希望也是个男孩,这样家里就又多了一个小男子汉。

    他看了看寄信的日期,正是两个月前,不禁哑然失笑,大概此时嫂子已经生下孩子了吧。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是生命的延续和另一种形式的存在,这对于一个从战乱中走出来、正在享受和平安宁生活的女人来说,具有非同一般的特殊意义。

    他瞭望者远处毁于炮火的村镇,看了看路边流离失所逃离家园的难民,一向冷漠麻木的双眼竟然有些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