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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半年后,抗美援朝取得了胜利,停战协议签订后不久,罗大槐带着五辆大马车回到了村里。他创造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在炮火硝烟中不但出色地完成了运输任务,带出去的人和马匹也都毫发无损地平安归来,并在火线上入了党。

    村里事先得到了通知,刘小美组织起一支秧歌队,亲自带头上场在村口扭起了东北大秧歌,敲锣打鼓欢天喜地地迎接亲人们回家,彩旗飘舞人声喧闹,像欢迎凯旋的英雄一样。因为长期照顾军烈属表现突出,刘小美被破格提拔为妇女队长,政治上来了个大翻身,一扫土改时的阴霾。

    照料瘫痪的大槐娘是她心甘情愿的,从没想过图个啥,之所以被当成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进行宣扬,她知道是罗杏在其中发挥了一定的作用。不管怎么说,政治身份彻底改变了,她可以挺直腰杆重新做人。她腰系红绸带,站在队首踩着鼓点扭动着热情奔放的大秧歌,腰身舒展眉眼带笑姿态优美,举手投足间无不洋溢着喜悦之情。

    罗大槐平安归来,她由衷地感到欣慰兴奋,躺在炕上跟大槐娘唠了半宿,空洞的心中又燃起某种渴望与期待。

    英子一手拉着燕子一手抱着抗美站在人群中看热闹,无比羡慕地看着刘小美尽情地释放身上的活力,刘小美时不时地向她抛来一个挑逗般的媚眼,逗得她忍俊不禁,笑得前仰后合。她今天一大早便把自己从头到脚梳洗打扮了一通,洗净了身子,换上了平时舍不得穿的干净衣服,把两个孩子也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若不是怀里抱着抗美,她也有走进场地扭几下大秧歌的冲动,欢快的锣鼓和奔放的舞蹈跟她此时的心境很合拍,以至于在内心深处彻底地认同了自己所处的生存环境,认可了自己的双重身份,不再为了生存而生存,不再为了生存而被迫地去适应。

    抗美援朝的胜利成为这一重大转变的关键契机。正是这些貌不出众语不惊人没有多少文化,放下锄把拿起枪杆又不十分强壮的庄稼汉组成的军队,令人震惊地打败了世界上最强大的军队,做到了大日本帝国都没能做到的伟大壮举,令她深感意外又为之自豪。

    当抗美援朝胜利的消息传到了村子里,全村的男女老少奔走相告欢庆胜利时,她同样流下了激动和喜悦的泪水,因为她的家也为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付出了牺牲的代价。这场胜利彻底改变了她的一些固有的观念,这片肥沃土地上的风土人情完全融入了她的生命当中。

    秧歌队绕着场地转了一圈,转到英子面前时,刘小美顺手把燕子拉进场地,燕子便跟在刘小美的身边有模有样地扭起来,甩手扭胯步伐都十分到位,身姿轻盈活泼可爱,惹得众人不停地拍手叫好。英子面含微笑欣喜地看着女儿像个小精灵在秧歌队里穿梭,喜不自胜地告诉怀里的抗美,你很快就能见到爸爸了。抗美学着叫了一声爸爸,咯咯笑个不停。

    抗美刚过完周岁生日,刚学会走路说几句简单的词语,是刘小美坚持并张罗着给抗美过了生日。婆婆瘫痪在炕,罗大槐在战场上奔命,英子本来是没有心情给抗美过生日的,结果被刘小美教训了一顿:“男人不在家,咱更应该好好给抗美过个生日,这样才对得起大槐。”

    英子万万没有想到,抗美过生日的那天,全村的男女老少几乎全部到场,拿粮的拿油的拿菜的拿酒的,在物资极度匮乏的情况下,没让英子为难一点便办起了二十几桌简单的酒席,等于是全村人自发地聚在一起吃了一顿热闹的大锅饭,集体给抗美过了一个意义非凡的生日。刘小美特意在大槐娘的炕上安了一张桌子,几个老女人轮流喂大槐娘一些吃的喝的,边吃边唠家常,大槐娘难得地露出笑容,口语不清可也说了不少的话。

    抓周的时候,抗美在一大堆物件里挑来挑去。英子自然希望儿子能抓个毛笔算盘铜钱啥的,将来做个通笔墨的文化人或是生意人,可抗美偏偏把一个柳条簸萁举在脑瓜顶上。女人们嘻嘻哈哈地笑,都说抗美长大了一定能自立门户吃穿不愁。

    英子知道不论抗美抓了什么,她们都会解释出包含着美好祝愿的寓意,心中虽然不大满意可也没太放在心上。在热热闹闹的气氛中,英子初步懂得了中国人人情的内涵,懂得了看似平常的人情背后所蕴藏的最为朴素的真切情感:那是危难时刻伸出的一双双援手,是寒夜里燃起的一堆柴火,是不显山不露水又薪火相传的情感纽带,是一个民族平时松散危难时刻又紧抱成团的向心力凝聚力。人情一旦凝聚成一种力量,小则能使一个村子变成一家人,大则能战胜世界上任何强敌。

    她在刘小美的身上更是看到了人情的暖意和魅力。大槐娘生活不能自理,一天不擦身子两天不换衣服身上便会散发出一股怪味,令人作呕,这对于爱干净的英子来说是难以忍受的。长期伺候这样一个病婆婆,英子心中渐渐生出厌恶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忍受多久,给婆婆擦洗的时候脸色便有些冷淡,还用几块碎布缝了一个口罩戴在脸上,动作也变得简单粗鲁。

    刘小美主动搬进来后,不但晚上陪睡在大槐娘的身旁,擦洗身子换洗衣服也都抢着干,还常常说些村里的趣事逗大槐娘开心。一天两天于情于理还说得过去,半年之久了便不能再用为了讨好罗大槐这个简单的理由来解释。不是母女胜似母女,不是婆媳胜似婆媳,英子以她之前所受到的教育很难理解其中所蕴含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但这种朴素真实的情感还是感染了她。想到以前婆婆曾为自己所做过的一切,想到婆婆对自己的宽容大度,反思自己当前的所作所为,心中不禁暗生愧疚,对待婆婆的态度明显有了好转。

    这一天,英子没戴口罩正要给婆婆擦洗身子,大槐娘用一只还好使的手握住她的手,咒骂自己怎么不早死,早死早解脱,免得拖累英子。英子的眼泪刷地一下便流了下来,坦诚地说自己前段日子心情不好,对待婆婆不够孝顺。

    大槐娘直晃头:“久病床前无孝子,你能擦屎端尿给口饭吃,儿媳妇做到这一步已经难能可贵了,亲生闺女又能咋样?不是好多天也没见到个人影?”

    英子知道婆婆误解了杏儿,好言好语替罗杏辩解:杏儿是干部,有很多重要的工作脱不开身,哪能天天守在家里,是她不让杏儿回来的。大槐娘显然不糊涂,表示人老多病遭人嫌弃,不如早死。

    英子好一番劝解:“不用说看你儿子孙子孙女,就是看在小美姐忙前忙后的份上也应该好好活着。”

    大槐娘直叹气:“小美这孩子打小就跟我投缘跟我亲,可惜命不济,我懂她的心思,你能让就多让她一些吧。”

    英子说别的都能让,唯独大槐不能让。大槐娘笑了,女人在这方面没有不是小心眼的。那天婆媳俩说的都是暖心窝的话,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亲近。

    此刻,罗大槐即将回家,英子瞅着扭着秧歌的刘小美,心里十分纠结。没有刘小美伸出援手帮她一把,她会焦头烂额,她的家也不知会造成什么样,对此她心怀感激。可她以后再也无法将刘小美拒之门外,罗大槐也会看出谁对他娘是怀有真孝心,她将处于两难的境地。

    人群中忽地一阵骚动,有人高喊:“快看,回来了!”

    只见远处几辆马车狂奔而来,扬起一路尘土,车老板们不停地挥舞手中的长鞭,在空中甩出一连串的炸响。马匹仰首嘶鸣四蹄奔腾,高高地扬起长尾巴,它们也知道就快到家了。

    罗大槐赶着头辆马车,敞开衣襟的身躯随着马车的颠簸剧烈地起伏摇摆,他放开缰绳,不再吝惜马匹的脚力,任凭马匹在通往村子的土路上撒欢似的奔跑。年轻的面庞过早地染上了岁月的风霜,粗糙黝黑,几分老气几分冷峻,似乎蒙上了一层擦洗不掉的灰尘。

    一年来的经历让他从里到外都发生了某种程度的改变,懂得了家乡的含义,懂得了一个完整的家对一个女人的重要性。上有老下有小夫妻同心,哪怕只有两间破草房,那也是一个完整的家。即便是一个贫寒的家,有多少人想得却得不到,英子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刘小美也同样需要。

    这是他以前从没想过的问题,是亲眼目睹了被战火摧毁的家园和流离失所的难民后所引发的内心的震动。唯一没变的是那股强烈的思乡之情,熟悉的土地,熟悉的村庄,熟悉的空气,熟悉的人群,即使是空中的飞鸟和路边的野草看起来都是那么的亲近与可爱。

    早在鸭绿江边,在与朴金英依依惜别的泪水当中,他的心便超越了马车飞回了家乡,飞回到娘、英子、刘小美和孩子们的身边,因为他懂得了英子的内心世界和刘小美的苦楚。

    朴金英是罗大槐在异国的土地上所结识的一位朝鲜族女人。他原本是怀着替二槐报仇的目的奔赴朝鲜战场的,随身携带了一只老式步枪,希望有机会能打死一两个美国鬼子,以解心头之恨。没想到支前民工队都被安排在大后方,远离战场,虽说美国人的飞机经常来轰炸,可步枪根本够不到飞机,何况还有不得随意开枪的命令压着他,他十分郁闷。

    为了减小目标降低伤亡,十辆大车编成一个组,他担任组长,由一位姓朴的朝鲜老乡做向导,只在夜间从事被毁路段的运输任务。期间经历过几次险情,好在他机灵,随机应变的能力较强,数次躲过敌机的轰炸。

    这年的冬天,朴姓朝鲜族老乡病倒了,上级给罗大槐派来一位年轻人做向导。他觉得这位年轻人身量过于单薄,一件男人的棉大衣穿在身上晃晃荡荡,身材不高相貌过于清秀,有几分娘们相,那双野性十足的大眼睛直视过来又让人心里一凛一颤。双方握手互相做了自我介绍,对方果然是女人,叫朴金英,是先前那位向导的女儿。

    他冷淡地对朴金英说:“这一带我已经很熟了,没有向导我也能完成任务,你从哪来回哪去。”

    朴金英直视了罗大槐几秒钟,冷不防抓过他身上的步枪,拉拴上膛,动作熟练一气呵成,举枪对着空中便要射击,罗大槐赶忙制止。朴金英关了枪机保险,把枪往罗大槐的怀里一扔说:“你少瞧不起女人。”

    汉语说得还很利索。罗大槐在以后的交谈中得知,朴金英一家住在鸭绿江边,与中国隔江相望,还有几位中国亲戚。她才二十岁,战争爆发时刚结婚不久,丈夫参军没出半年便牺牲了,唯一的哥哥后来也战死了,她剪去了长发,换上了男人的装束,投身到这场战争中,从事过各种危险的工作。

    战争让女人变得不再是女人,有时她自己也会忘记自己是个女儿身,战争打了几年,她早已习惯了这种动荡的岁月和一团糟的生活。罗大槐说起自己的弟弟也是牺牲在朝鲜战场上,他为报仇而来,两个人都感觉到彼此之间一下子拉近了许多。没过多久,朴金英的阿爸吉病故了,阿妈尼悲伤过度不久也离她而去,她便跟着一群中国男人同吃同住同行动,在冰天雪地里独自为运输队探路,不惧生死跟在罗大槐的身边去闯敌机的封锁线。

    开春的时候,两个人已经成为战火中患难与共的好“兄弟”,露营的时候经常合盖一件军大衣。朴金英像只小猫紧紧依偎在罗大槐的身旁,罗大槐却是倒头便睡,他从来没有承担过如此重大的责任:既要保证人员和马匹的安全,又要准时无误地完成运输任务。精神始终处于高度紧张戒备的状态,一旦放松下来只想踏踏实实地睡上一觉,缓解一下疲劳与压力,心无杂念。

    天气渐渐转暖,衣服越穿越少,朴金英还是一身男人的装束,单薄的衣服已难以掩饰女性的形体和雌性的吸引力。露营的时候罗大槐开始有意躲避朴金英,他已经留意到她那越来越不规矩的小动作和火辣辣的眼神中窜出来的欲望的火花。兄弟就是兄弟,演变成其他的就不好办了。

    又一次顺利地完成重要的长途运输任务,人困马乏,返回途中露营在一片杂树林里。车老板们把马匹拴在树上,喂足了草料,倒在各自的大车上酣睡。罗大槐安顿好朴金英,背起步枪在营地周围巡视警戒。战线已推进到三八线一带,打打停停,这里已很少有敌机光顾,相对还是比较安全的,这只是躲开朴金英的一个借口。

    他选择了一处视野开阔的高岗,铺上军大衣和衣躺下。月明星稀万籁俱静,斑驳的月光洒满了杂树林,这情景跟当年猫在槐树林里等待抓偷地瓜的小偷时倒有几分相像。他闭上眼睛,当年和英子意外相遇的情景又重现在眼前,细想想一路走来属实不易。

    那可是敌对的两个民族的个体的意外结合,分不清对错只管低头前行,磕磕绊绊走到了今天。燕子和抗美是英子的心头肉,英子又是他的心头肉,身在异国他乡的思念之情引发了心中以往不曾有过的感触:战火中走出来的女人,最为迫切需要的是一个完整的家和安定的生活。他相信他和英子苦心经营的小家会越来越壮大,根深蒂固生生不息。想到英子就不能不想到刘小美,回忆的片段大多停留在少年时期,因为只有在那个时期她才是他未过门的小媳妇,几多甜蜜几多无奈。

    朴金英踏着月光一路寻来,坐在罗大槐的身边问他为啥不回去睡觉。罗大槐说他在想家,想娘想媳妇想孩子。朴金英幽怨地说她不会再有家了,遍地是寡妇,村里除了老人女人和孩子,已经看不到青壮年的男人了。罗大槐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才好,只能装聋作哑闷声不语。

    朴金英忽然抓住罗大槐的一只胳膊,睁着明亮的眼睛挑衅般地说:“我知道你一直在躲着我,是我不像女人还是你不像男人?我想男人,你就不想女人?我已经三年多没碰过男人了,露营时跟罗大哥睡在一起更是抓心挠肝地想......”

    刘小美有多少年没碰过男人?他罗大槐也想女人,是个人都会想,此刻他才懂得这些年刘小美独守空房心里该有多苦。罗同志变成了罗大哥,这是个危险的信号,罗大槐刚要站起身,却被朴金英紧紧地搂住了。

    朴金英浑身颤抖不止,似有一团炙热的烈火在体内燃烧,柔弱的声音近似于哀求:“战争不知还要打多久,说不定哪天我也会死去,不声不响地烂在土里,大哥让我再做回女人吧......”

    明净的月光无声地在杂树林里流淌,罗大槐在朴金英的身上同时看到英子和刘小美两个人的身影。

    朝鲜战场上空的枪炮声渐渐停息,人们都在疯传快要停战了,支前民工队已接到提前做好回国准备的通知,几天后便开到鸭绿江边。朴金英换上了民族传统的女人服饰来为罗大槐送行,眼神中的野性不见了,多了几分柔顺妩媚和忧伤。她垂下眼帘低声恳求:“罗大哥不能为了英子留下来吗?”英子是罗大槐跟她肉体欢愉时唤她的名字。

    罗大槐望着江水硬下心肠说:“不能。我家里还有一个英子,她是个日本女人,也是战争的受难者。我答应过她,要给她一个完整的家。”

    朴金英久久地凝望江对岸的中国土地,凄婉地哀叹:“这一别今生恐怕再也见不到面了,我会想死你的。”

    两个人紧紧相拥,任凭离别的泪水如江水一般翻滚奔流。多少个日夜生死相随,都化作苦涩的泪水流入大江之中,一去不复返。

    渡江了,罗大槐每回一次头,心头便像被剜去一块肉,血淋淋地疼痛难忍。朴金英岩石般挺立在江边,呜咽之声时断时续,洁白的衣裙在江风的吹拂下飘然若云,若隐若现。他不敢回头,只把眼泪咽回肚子里,另一个英子在家乡盼望着他平安回家。上岸了,再回首仍依稀可见那个伫立在江边的白色身影,如梦如幻。

    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挥舞着长鞭,清脆响亮的鞭声在空旷的江面上回荡跳跃,他希望她能听得懂他的声音。他以为此生缘分已尽,若干年后当她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所受到的撞击与震荡只比此时还要剧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