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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踏上中国的土地,罗大槐的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回家!回家!一路奔波终于望见家乡的轮廓,望见村头欢闹的人群,望见挥舞着红绸扭着大秧歌的小美姐,望见牵着女儿抱着儿子的英子。马车还没停稳便跳下车,大踏步上前一把将英子和孩子揽在怀里,激动得语无伦次:“我回来了,英子,我回家了。”

    英子用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来迎接丈夫的归来,伏在罗大槐的肩头上,自责地哭诉:“大槐,我没有照看好娘。”一年来的思念、担忧、祈盼都在这一刻尽情地释放出来。

    罗大槐一手抱起燕子一手抱过抗美,轻声地安慰英子:“我听杏儿说过了,这不怪你,你做得很好。”目光四下搜寻着。在区里罗杏告诉他,幸亏嫂子遇事果断,加上小美姐的精心护理,娘才捡回了一条命。

    追寻着罗大槐的目光,刘小美挤过人群走到近前,只叫了一声“大槐”便转身抹开了眼泪,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这个从小让她又爱又恨的男人,终究没有忽视她的存在。

    罗大槐的眼前闪过朴金英的身影,他当着众人大声说:“谢谢你小美姐,我欠着你一份恩情。”

    欢乐的人群簇拥着平安归来的亲人一同进村,孩子们欢腾跳跃着纷纷爬上马车并排坐好,对于他们而言,能坐上这几辆上过战场的马车是无比自豪和快乐的。

    罗大槐在英子和刘小美的陪伴下回到家里,跪在娘的面前痛斥自己的不孝。大槐娘颤抖着手费力地指着英子和刘小美,一字一句地告诫儿子:“没有她俩,你见不到娘了,你这辈子都欠着她俩的。”

    英子和刘小美联手擀了面条为罗大槐接风洗尘,喜气洋洋地吃了饭,围坐在大槐娘的身边听罗大槐讲述在朝鲜的经历和见闻。罗大槐深知没有不透风的墙,自然也讲到了朴金英,只是隐去了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细节。刘小美听得津津有味,直到大槐娘连打哈欠才带着长河落寞地离开,回到自己半年多没有居住没有人气的家中,独自咀嚼着孤单凄冷的滋味,心底发出一声声的哀叹:男人依旧是人家的男人,自己只有看热闹的份儿。

    刘小美前脚刚走,大槐娘便说困了要睡觉,以后有的是时间唠,哄着燕子跟她睡在外屋。燕子不肯,爸爸刚回家还没有亲热够,她要睡在爸爸妈妈的身边。大槐娘朝英子挤挤眼睛说:“你妈今晚要收租子,你一搅和她就收不成了。”

    燕子好奇地问英子:“妈,啥是租子?”

    英子无言以答,暗地里拧了罗大槐一把。大槐娘说:“燕子听话,今晚你跟奶奶睡,奶奶给你讲牛郎织女的故事,你就知道啥是租子了。”

    被婆婆说到心坎上,英子又羞又喜,只觉得婆婆好不善解人意,起身把酣睡的抗美抱到里屋,把燕子的被褥抱到外屋,扭头进了里屋吹熄了油灯就再也不出来。

    罗大槐耐着性子把燕子哄睡,蹑手蹑脚进了里屋,没脱衣服便扑到英子的身上。

    久别胜新婚,缠绵过后英子心满意足地躺在罗大槐的怀里,喃喃细语:“你走后我没有一天不想你,以后咱再也不分开了。”

    罗大槐抚摸着英子说:“不分开了,看把英子累的,都瘦成啥样了。”

    英子抬起头来说:“幸亏有小美姐,没有小美姐帮忙,两个孩子一个老人我根本照顾不过来。以后你别再对小美姐乱吼乱叫了。”

    罗大槐略有所思地说:“以后咱把小美姐当成亲姐姐就是了,你多用点心,替小美姐找个好人家。”

    数日后两个人才恢复了正常,罗大槐主动睡到外屋,照顾娘的夜间起居,分担了英子身上的压力,日子又走上了正轨。

    不久,罗大槐担任了村支书,因为工作的关系,家里家外跟刘小美共同的话题便多了起来,英子常常插不上嘴,对待刘小美的态度较之以前有了明显的改变。刘小美一有时间仍然过来帮着照顾大槐娘,陪大槐娘说说话,来去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便自由,如同半个女主人。

    英子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两个孩子和婆婆身上,很少参加集体劳动,对罗大槐和刘小美在外面的情况一概不知。对于两家越走越近越走越热乎的实际情况,她觉得能维持现状也是一种稳妥的无奈选择,毕竟自己是个外族女子,没有任何依靠也没有人为自己撑腰,连最厚道的婆婆都劝自己能让就多让一些,自己还能指望谁?

    罗大槐从朝鲜回来后对她比以前更体贴更关心,这反而让她起了疑心,咋能肯定不是心里有鬼觉得过意不去?眼下虽然没有明显的证据,但照此发展下去难免不会出事。刘小美自从担任了妇女队长,上门提亲的人不断,英子也替她张罗了几个,都被她以种种理由给拒绝了。她到底是个啥心思?难道想从自己这里分一杯羹?理性一点想,刘小美分担了自己生活上的压力,让她从大槐身上获取一点点精神上或肉体上的慰藉也未尝不可,睁只眼闭只眼,关系闹僵了对谁都没有好处。她不相信刘小美会一辈子不嫁人,为了以后的生活目标,能忍就忍一忍吧。

    完全是出于功利的动机与目的去考虑对待三个人之间的关系,英子自以为处置得当,其实她不懂得中国人头脑中的政治观念所发挥的重要作用。即使有暧昧之心,罗大槐和刘小美也都不会拿得之不易的政治生命去冒险,除非昏了头。

    一场倒春寒猛烈袭来,北风呼啸了一整天,傍晚时分风势减弱却下起了雪豆子,扬扬洒洒随着风势横扫而来,打得人脸生疼睁不开眼睛。吃过晚饭,刘小美穿上一件棉大衣要出门,罗大槐看见了问她干啥去。刘小美说有头老母猪快下崽了,说不定就在今天夜里,饲养员要是不经心,一窝小猪崽都会被冻死,一头不剩,她不放心得去看看。养猪场是罗大槐一手抓的重点发展项目,已经繁育了二十多头猪,一窝小猪崽少则六七头,多则十几头,自然马虎不得,他也穿上棉大衣跟刘小美一同走出家门。

    英子坐在油灯下做针线活,开春燕子就要上育红班了,她用一块碎花布给女儿缝了一个书包,正往书包上绣一个红色五角星。绣活儿本应在白天干,她在等罗大槐回家,顺手给自己找点营生。大槐不论多晚回家她都要等,男人不回家她不会独自睡觉——这是多年来的习惯,也是从她母亲那里继承来的传统。

    成亲后她跟婆婆学会了绣花这门手艺,手法娴熟,光线暗点也不受多大影响,眼睛感到累了便抬头看看身边熟睡的一双儿女,恬静的脸上荡漾着欣慰的笑容。儿女是她未来的希望,她愿为他们付出一切。很多人都说她太娇惯孩子,舍不得打骂还尽可能地满足孩子们所有的愿望,有点太离谱了,她却不以为然。

    她深深思念着不知生死的母亲,有时也怨恨父母把她带到中国又抛弃在异国他乡,深知失去母爱的孩子就如同断了线的风筝,随风飘荡不知家在何方。她把对母爱的渴望所衍生出来的更深一层的母爱,全部倾注到一对儿女身上,暗自发誓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抛弃他们。若不是婆婆有病需要人照顾,她还想多生几个孩子,孩子越多她在这个家中的地位越牢靠。

    夜深了,油灯里的油快熬干了,灯光昏暗,英子的眼睛也有些花,她放下针线,侧耳倾听屋外的动静。雪似乎还在下,雪豆子打在窗户上沙沙地响,木板院门被风刮得咣里咣当地,而那个熟悉的沉重的脚步声却一直没有响起。英子有些坐不住了,两个人当着自己的面一同出去,大半夜了还不回来,这是没把自己放在眼里。若是背着自己也就算了,眼不见心不烦,明目张胆的也太过分了。她给燕子和抗美掖紧被子,围上围巾吹熄油灯摸黑往外走,走到外屋被大槐娘喊住了,问她黑灯瞎火的去干啥。

    英子停顿了片刻才说:“大槐和小美姐到现在还没回来,我去找找他俩,看看他俩到底在干啥。”

    大槐娘拍拍炕席说:“听娘一句劝,你老实在家呆着,照看好两个孩子,天塌下来有娘替你顶着。实在睡不着,上炕陪娘说说话。”

    婆婆虚弱的语调中似乎有一种特殊的魔力,英子像吃了一颗定心丸,心里一下子踏实了许多。她伸手想点亮油灯,大槐娘说摸黑好说话。她摸黑爬上炕,给婆婆翻了一下身,坐下来把两条腿伸进婆婆的被窝里。

    大槐娘问道:“英子,你跟大槐成亲前有没有相好的?”

    英子说:“有,在逃亡的路上为了保护我,被苏联老毛子打死了。”

    大槐娘说:“你忘不了他,这辈子都忘不了他对不对?”

    英子说:“除非我死了。”

    黑暗中,大槐娘的娓娓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女人还不都一样,喜欢上一个男人,甭管成没成亲,心里总是舍不得放不下。我自己的儿子我最清楚,小美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俩都不是偷偷摸摸的人。他俩从小一块儿长大,定了娃娃亲后,小美一直把自己当成罗家的媳妇,像个大姐姐似的守护着大槐,还偷偷地叫过我娘。中国女人从小就懂得从一而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要不是她爹悔婚故意给大槐出难题,大槐一气之下断了这门亲,他俩早在遇见你之前就成了亲。大槐也是倔,太刚强了,那时他才十六岁,论起来只是个半大的孩子,为了我和他的弟弟妹妹,他把自己给豁出去了。他哪里舍得小美,跑到山上哭了一整天,过后拼命地干活,几天不说一句话,老东家于世顺看着都觉得心疼。小美在家寻死觅活,哭闹不成又要抹脖子上吊,闹腾够了还得嫁给老头子。人犟犟不过命,你说说看,他俩谁能忘了谁?”

    英子默然不语。虽然以前也知道一些他俩的过往,这些细节还是深深地触动了她:大概这就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吧!两不相忘又能怎样?难道还是让自己做出一些让步?

    见英子不吭声,大槐娘轻声笑了笑:“女人一较劲就变傻。你跟大槐成亲前我找人给你俩看过相算过命,大槐是木命,你是水命,小美是火命。水能载木,先生说你有旺夫相,你俩这辈子都是夫妻恩爱啥啥和鸣的。你俩成亲快九整年了,没红过脸没打过架,一双儿女称心如意,日子越过越兴旺,你没看出来大槐以家为重?小美也清楚她没指望,嫁不嫁人是她自己的事儿,她跟咱家往来亲近说到根上是想多沾点人气,她一个人拉扯孩子太冷清了。你要是整天疑神疑鬼家里就不安生,大槐就会厌烦你,你想想看是不是这个理儿。”

    英子突然来了兴致,大胆地问婆婆:“娘,你年轻时有没有相好的?”

    大槐娘轻叹了一声说:“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提它干嘛?英子,说你的事咋扯到我身上来了?你这个当媳妇的还想揭婆婆的老底,不给婆婆留张老脸是不是?”

    “不是的,娘,我只是好奇。”英子难为情地笑着。婆婆的一番话像一缕阳光照射进她的心里,那个灰暗的角落里亮堂了起来。她暗自佩服婆婆,瘫在炕上一动不能动,心里却跟明镜似的。她说:“我还是应该跑一趟,给他俩送些吃的去。”

    大槐娘说的没错,刘小美跟罗家来往密切,既有以往的感情基础,也有对一个健全热闹的大家庭的渴望,更有一个曾经当过地主婆的单身女人出于自我保护的谋算。正因为她心里装着罗大槐,罗大槐担任村支书后,她更不会为了苟且之事而毁了罗大槐和自己的前程。

    此时,在养猪场旁饲养员居住的小房子里,罗大槐正同刘小美进行一场简短而严肃的对话。刘小美坐在火炕上取暖,罗大槐带着一股寒气走进来,顺手往炕洞里添了几根柴禾。老母猪下了十一头猪崽,罗大槐好不高兴,担心天气太冷冻坏了猪崽,在猪圈里生了一堆火,三个人轮流前去照看。这一晚谁都别想睡个安稳觉,饲养员刚刚去替换他,让他回屋打个盹。他蹲在炕洞前烤火,昏昏欲睡。

    刘小美见罗大槐并没有上炕的意思,便下了炕说:“白天累了一整天,晚上再熬夜谁都受不了,你到炕上眯一会。你怕人说闲话,我躲开就是了。”

    罗大槐突兀地问道:“小美姐,你真打算一个人过一辈子?”

    刘小美坐在炕沿上平静地说:“有不少人问过我这件事,我给过不同的答复。你是第一次问这话,我只跟你一人交个实底,因为我那老头子临死前只信任你,他让我遇到大事只跟你一个人商量,他相信只有你不会加害我们母子俩。老头子生前待我不薄,把长河抚育成人是对他最好的报答,我绝不可能再给长河找个后爹。以前张罗着找男人都是幌子,那时你把我当成仇人,我只能自己保护自己。”

    罗大槐默默地点点头,心里面有数了,即使忽略老东家的信任,他也会尽力维护她母子俩的周全。他让刘小美回家去,不能整宿地把长河一人扔在家里。

    刘小美苦笑了一下:“长河长大了,自己能照顾好自己。我还得夹着尾巴做人,还得好好表现。”

    刘小美还是很明智的,政治运动一个接着一个,稍不留神便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罗大槐理解刘小美的苦衷,也赞同她的做法,不再勉强她,只让她回到炕上睡上一小觉。刘小美不肯,坚持让罗大槐好好休息。正互相推让,外面传来踏着积雪的脚步声,刘小美赶紧上炕,罗大槐依旧蹲在炕洞前假装烤火。

    门开了,英子披着一身的雪走进屋子,进屋便嚷嚷:“这天好冷。”

    罗大槐吃惊地站起身说:“你不在家好好睡觉,大半夜的跑这来干啥?”

    英子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裹,放到炕上揭开说:“我怕你俩饿着,送点热乎的地瓜来。”

    刘小美抓起一根地瓜便吃:“我还真饿了。”

    罗大槐用手拍打英子身上的雪,解释说:“今晚我和小美姐都回不去,得守着小猪崽。”

    英子说:“我猜到了,我把长河抱到咱屋里了,放心吧小美姐。”

    刘小美高兴地说:“亏你想得周到,长河睡觉爱蹬被子,我担心他冻着又脱不开身,心急火燎的。”

    英子说:“可不是嘛,我去看他时,他身上只盖了半条被子。我得回去了,家里一个老人三个孩子,不敢扔得太久了。”说完推门就走。

    罗大槐冲着英子的背影喊:“你小心点,路滑别摔着。”

    风仍在刮,雪豆子仍在下,打在身上刷刷地响,英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积雪往家走,稳健而从容。无边的夜幕笼罩着沉睡的村庄,蛰伏于寒夜的世间万物都在期待春天的萌动,呼啸的风中她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感觉得到正和大地的律动一个节拍。一场寒流阻挡不住春天的脚步,她相信她的好日子就在这寒流过后的春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