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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人们似乎淡忘了英子的身世,英子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随着第二部抗战题材的电影《地雷战》的放映,电影里面的一些台词和动作成为孩子们竞相模仿的对象。这天傍晚,罗大槐和英子站在院子里说闲话,等燕子和抗美放学回家一起吃晚饭。

    抗美早该回来了,说不定又跑到哪里闯祸了,罗大槐不满地对英子说:“都是让你给惯的,越来越野了。”

    英子还没来得及答话,抗美出现在院门口,斜挎着书包,手里拿着一根光滑弯曲的柳树枝。罗大槐正要问他放学后都干啥去了,只见抗美举起手里的柳树枝,摆了一个电影里日本指挥官的造型,高喊了一声:“亚西给给!”便往屋里冲。

    罗大槐一把薅住抗美,甩手就是一巴掌,夺下他手中的柳树枝一撅两截说:“你咋不学学李向阳?”

    抗美不明不白地挨了一巴掌,费了很大的劲儿才修理好的当作指挥刀的柳树枝又被撅折,不敢当面反抗顺口小声嘟囔了一句:“你地良心大大地坏了”

    罗大槐抬起一脚把抗美踢倒,操起半截柳树枝往抗美的屁股上猛抽,狠狠地骂道:“小兔崽子,我叫你学鬼不学人,今天非得好好教训你一顿不可。”

    英子一开始见抗美学得惟妙惟肖还乐着,见罗大槐下死手打才跑上去抱住他的胳膊,替儿子求情说:“孩子好奇学几句能咋地?满大街的孩子都在学,你又不是没听见。”

    罗大槐把怒气撒到英子身上:“你是不是特别爱听那几句话?”

    英子怕罗大槐说漏了嘴,陪着笑脸说:“咱有话好好说,告诉他啥该学啥不该学,不能动手打呀。”

    “我偏要打,不打不成才。”罗大槐甩开英子,柳树枝又抽在抗美的身上。

    英子被甩得一趔趄,扑过去用身子护住抗美,两眼愤怒地直视着罗大槐,大声说:“要打你打我,打死我都没半句怨言,打孩子干啥呀?”那意思再明确不过:我才是真正的日本女鬼子,孩子有啥错?

    罗大槐也是气懵了,想都没想柳树枝便抽到英子的身上。

    刘小美在家早就看到了院子里发生的一切,人家管教孩子她不便参与,见罗大槐动手打起英子来才感到事情闹大了,急忙跑出来夺下罗大槐手里的柳树枝,推了他一把说:“你是不是昏了头?小孩子好奇学几句日本话值得你大动肝火吗?你小时候还学过我蹲着撒尿,现在不照样当上了村支书?”

    英子听了扑哧一笑,随即又沉下脸来说:“小美姐,你让他打,打死我他就清净了,说不定以后还能当上公社书记县高官啥的。”

    罗大槐恢复了一点理智,见英子笑了一下知道打得不重,当手中的柳树枝即将落到英子身上时,他已经下意识地减轻了力道。他指着抗美余怒未消地说:“臭小子你听着,以后你在外面干啥我都不管,要是敢学半句日本话,我听见一次打一次。”

    刘小美把罗大槐推进屋里,小声说:“你是不是想让孩子知道英子的身世?你这么反感孩子学电影里的日本话,不就是提醒大家想到英子的身世吗?”

    罗大槐一拍脑门,这是不打自招啊。他的本意是打压英子头脑里残存的日本人的意识,把她改造成地地道道的东北老娘们。成亲这么多年他自以为是成功的,英子没说过一句日语也没跟孩子们提起日本两个字,言谈举止衣食住行待人接物已完全中国化,她自己本身也害怕孩子们知道她的身世。

    抗战题材电影的放映无疑会唤起英子部分日本意识的觉醒,他并不是怕孩子们知道她的身世,而是怕她向孩子们灌输日本人的那些东西,怕孩子们知道自己有半个日本人血统也容易接受她的灌输。唯一的办法就是隐瞒英子的身世,阻隔英子和孩子们另一半的血脉联系,自己小题大做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说到底根子还在英子的身上,只要她能认同自己是一个中国人,一切问题都不在话下。这是一个需要长期潜移默化的过程,由不得心急。

    当局者迷,幸亏小美姐的提醒。罗大槐走出屋,态度诚恳地对英子说:“我不是真的要打你,是被这个臭小子气晕了。你说得对,咱得以说服教育为主,不能动手打,以后你多提醒我。”

    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英子满腹狐疑地看着罗大槐,扭头问刘小美:“小美姐,你跟他说啥了?这也不像在老婆孩子面前耍威风的大男人啊?”

    刘小美笑道:“我批评他了,对孩子要多一点耐心,哪能不分清红皂白抬手就打,还捎带上英子。行了英子,你也别得理不饶人。”

    英子瞥了一眼罗大槐:“我哪敢呀?”

    风波暂时平息,燕子放学回家后,一家人坐下来吃饭。燕子一进家便感到家中的气氛不对劲儿:抗美出奇地安静老实,不声不响地低头吃饭;爸爸少有地健谈热情,妈妈脸上的表情虽然没啥异常,可没正眼瞧过爸爸。

    燕子左右扭头看着爸爸妈妈,察言观色,寻找爸妈吵架的蛛丝马迹。她指着抗美问道:“是不是你又闯祸了,惹得妈妈不高兴。”

    抗美勇敢地站起来说:“我没有闯祸,是咱爸把咱妈打了。”

    燕子放下饭碗说:“我这就去找姑姑姑父去,告诉他们家里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们回来管管。”

    英子拉住燕子说:“你别听风就是雨,你弟弟学电影里的日本鬼子,你爸爸生气动手打他,妈妈上去拦才打到妈妈身上,不是有意的。”

    燕子看着罗大槐:“真的?”

    罗大槐说:“真的,从小到大你啥时看见我打你妈了?骂都没骂过。”

    英子说:“你爸爸发过誓,说他这辈子都不会打我,你咋还不信呢?”

    一语双关,提醒罗大槐别忘了自己说过的话。

    燕子批评教育起抗美来:“你好好想想你名字的由来,日本鬼子跟美国鬼子都是侵略者,你学日本鬼子对得起二叔吗?咱家是革命家庭,你应该以二叔为榜样,你模仿日本鬼子不但玷污了你的名字,也辜负了爸妈的希望。”

    抗美听进去了,他对罗大槐说:“爸,你给我做个木头手枪,我学李向阳。”

    罗大槐痛快地答应了,跟英子互相对视了一眼,可了不得,这是一个小罗杏。

    罗杏原先就很喜欢燕子,燕子到城里上中学后更是关怀备至,她不许燕子像其他同学那样自己带饭,让燕子直接到她家里去吃午饭。燕子在姑姑姑父的言传身教下成为一个心细敏锐有主见的女孩子,父母的一言一行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她总觉得自己的母亲跟别人的母亲不一样,方方面面都有细微的差别,最明显的是没有姥姥家那头亲戚。她问过母亲,母亲说在逃避战乱时跟家人失散,再也找不到了。她问过爸爸问过姑姑,得到的是同样的回答,她哪里知道大人们早已统一了口径。她相信了,心里便有了保护母亲的强烈愿望。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爸爸打了妈妈这是事实,燕子教育了弟弟又对罗大槐说:“爸,只有日本鬼子才残害妇女儿童,对吧!”

    罗大槐说:“对。我痛恨日本鬼子,所以你弟弟学日本鬼子我才动手打他,目的是正确的,方式方法跟我闺女比起来显得简单粗暴。你妈妈已经批评过我了,我虚心接受,你就别再给爸爸上纲上线了。”

    英子和燕子忍不住都笑了起来。出于共同的目的,两口子合伙成功地糊弄了孩子。这次挨打让英子明白了一个事实,罗大槐绝不会容忍孩子们认同他们身上的日本血缘,柳树枝绝不是无缘无故地打在自己的身上。她觉得很委屈,除了晚上在心里默念几句日语,身上哪还有半点日本人的影子?跟孩子们讨论电影时,不也是一口一个日本鬼子吗?

    自己跟村里的满族人回族人鲜族人一样,都是少数民族,而且是极少数濒临灭绝的,为啥不能像他们一样光明正大地公开自己的种族?自己是日本人,不是日本鬼子,为了这个家为了孩子已经彻底地背弃了野田家族,还需要一个女人做到哪一步呢?

    第二天两个孩子上学走了以后,英子明确地向罗大槐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如果因为我的身世影响到你和孩子们,我宁愿去死。”

    罗大槐反问道:“你啥身世?一个逃难的日本女人影响不到我和孩子。”

    英子说:“我真的很怕,运动一个接着一个,说来就来。”

    罗大槐抱着英子的肩膀:“你要是怕就再给咱生个儿子,谁也不会为难三个孩子的母亲。”

    这是一个明确积极的信号,说明罗大槐并不计较她的身世,他有信心有能力去应付这一切,对她的感情也没有变。英子感动得趴在罗大槐的怀里默默地流泪,她也想再要个孩子,又怕再遇上******那样的坏年头,这件事就暂时放在心里。

    很长时间没回娘家的罗杏回来了,专程给英子带来一个令人惊奇的消息:前一阵子她到一个偏远的公社去开展工作,无意中碰到另一个嫁给中国人的日本女人,叫渡边和美。她说起自己的嫂子也是日本人,渡边和美当时就表示想跟英子见上一面。

    英子不敢想象经过这么多年的世事变迁,在中国的土地上还能找到自己的同胞,这是多大的造化啊!每一年她都不会忘了按照中国人的民间习俗,在十字路口给渡边一雄烧点纸钱,到后山坡那对不知姓名的母女的坟前摆上供品,诉说心中对故土的思念和对亲人的牵挂。

    在那样庄重肃穆的时刻里,她常常感受到一种透心透骨的孤单,如清冷的月光照射进心田,却没有一丝的温暖。如果真的有一个活着的同胞站在她的面前,她的心里话恐怕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她急切地想见到渡边和美,了解她的境遇和现在的生活,可又担心孩子们就此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给孩子们带来什么不利的影响。

    罗杏让英子放宽心,她专门为了英子的事儿向上级有关部门询问过相关政策,上级有关部门答复:日本投降后遗留在中国的日本女人,只要是嫁给中国人,就等同于中国公民,后代享有中国公民的所有权益。

    英子抱着罗杏傻呵呵地笑,傻呵呵地落泪,心头的千斤巨石被搬走了,所有的忧虑化之于无形,风一般地轻松又唠唠叨叨地嘱咐罗杏:还是不让孩子们知道为好,能瞒一天是一天。

    在嫂子面前,罗杏仍像做姑娘时那样的调皮,她说:“嫂子,为了你的事儿我可没少跑腿,你咋谢我?”

    英子由衷地说:“杏儿是世界上最好的小姑子,是跟我最亲的好妹妹,我给你再生一两个侄子侄女。”

    第二天,罗杏骑着自行车载着英子来到渡边和美的家,给双方作了介绍便去办公事了。

    两个日本女人相互打量着对方,不自觉地都一愣神儿:这哪是日本女人?分明是典型的东北老娘们!紧握着双手相视一笑,并没有感到预想中的那样亲热或悲伤,跟两个陌生女人的初次相识没有太大区别。

    渡边和美的男人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腰板挺直身子骨还很硬朗,知道家里来的是特殊客人,打个招呼就到院子里干活去了,留下渡边和美和英子单独说话。渡边和美比英子大十岁,已是中年妇女,可并不显老,身子瘦弱面色却光洁红润,怀里哄着一个不满周岁的男孩。

    英子以为是渡边和美的儿子,渡边和美说是她的小孙子,见英子一脸的疑问,又小声地解释说:“不是亲生的。”

    英子问:“你没有自己的孩子?”

    渡边和美说:“我以前挺胖的,逃亡时差点没饿死,也许是伤了元气,到现在也没胖起来。刚来时体弱多病,养了半年才好,不知是我的原因还是老头的原因,一直没怀上孩子。不过也没啥,我进门就当奶奶,大孙子今年都十八岁了,过年过节儿孙满堂,热闹得不得了,有没有自己的孩子也没啥大碍。”

    渡边和美说她也是在一九四五年大逃亡时嫁给中国人的。当时她那一个大家族十几口人逃到这里,饿得实在走不动了就想用女人跟中国人换粮食,几个长辈商量了一下选中了她。那年她二十七岁,嫁过人生过孩子,丈夫阵亡了,孩子也连病带饿死在逃亡路上,是最合适的人选。

    她心灰意冷,一路忍饥挨饿四处逃亡受尽了苦,如今又要被亲人无情地抛弃,对回日本彻底失去了信心,也就别无选择地答应了,结果一个死了老婆的中国男人用两斗高粱米把她换回家。男人比她大十六岁,家境还算殷实,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半年后她做了他们的后妈。

    两个在中国土地上意外相逢的日本女人,盘腿坐在土炕上,边流泪边用东北话述说着各自的遭遇和现在的生活状况。渡边和美很少谈论以前的经历,对于现在的生活却津津乐道,脸上始终挂着心满意足的微笑。英子看出来渡边和美在刻意忘掉过去,跟她的一些隐秘的想法大相径庭,便问她想不想念故土和亲人。渡边和美说她是个被家族抛弃的女人,她不恨他们可也不想他们,她只想过好眼前的日子。

    渡边和美怀里的孩子睡着了,她把孩子放到炕上,一只手轻轻地拍打着。面对英子的惊讶和疑惑,她平静地说:“刚来家时语言不通,我男人就用笔写给我看,教我说汉语,一字一句地教,很耐心。你别小看了我男人,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农村老头,他读过私塾,毛笔字写得可好了,过年的时候村里人都找他写对联。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讲究家教家风,儿女们受他的影响,个个勤劳能干朴实厚道。我来家半年后,身体恢复好了才圆房,还办了个简单的仪式,儿女们依次给我磕头认娘。我那大儿子只比我小五岁,已经结婚生子,带头给我磕头喊我娘,我多不好意思啊!可孩子们都说他们只论辈分不论年龄。那一年二闺女十四岁,小儿子十二岁,我就把他俩当成自己亲生的来养,也是现在跟我最亲的两个孩子。现在儿女们都成家立业了,我跟小儿子住在一起,基本上不干啥活了,只管在家带孙子孙女。这么多年过去了,要说一点不想故土和亲人那是假的,想有啥用,不如过好自己的日子。”

    渡边和美气定神闲的生活态度深深触动了英子,她觉得渡边和美比自己活得真实本分安定、目标明确,她心里念念不忘的那些东西早已被渡边和美抛弃,她说不好谁对谁错。

    快到中午了,渡边和美打开窗户对院子里的男人喊:“他爹,中午我留客人吃饭,你把儿媳妇叫回家做饭。”

    出于好奇,渡边和美的三个儿媳妇嘻嘻哈哈地一同回来了,进屋请示做啥好吃的。渡边和美指着英子向儿媳妇们介绍说:“这是我刚认下的妹子,中午擀面条。”

    那三个儿媳妇纷纷对英子说:“我婆婆可怜,逢年过节连个走亲戚的地方都没有。这回好了,以后你们姐妹俩经常走动走动,我们当晚辈的看着也高兴。”

    这天中午,英子跟渡边和美的那一大家子共同吃了一顿热闹的午饭。下午罗杏办完公事来接英子回家,临分手时,渡边和美意味深长地对英子说:“妹子,咱姐妹俩都是不幸中万幸的女人,要珍惜眼前的生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