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迷 » 其他小说 » 刺槐与樱花 »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英子在一九六四年的初夏生下第三个孩子,这一年她三十六岁。

    当充当接生婆的刘小美发出一声惊呼,高兴地说又是一个男孩时,还处在剧烈疼痛当中浑身是汗的英子,顿时感到身子轻飘飘的,疼痛也减轻了许多。她撑起身子抱起哇哇啼哭的婴儿,心里竟像生下第一个孩子时那样兴奋激动和满足。这个儿子来得太及时了,足以弥补多年以来对罗大槐所怀有的亏欠。这个才是大槐的亲生儿子,以后再溺爱抗美护着抗美,心里就不会藏着愧疚和不安。

    跟渡边和美见过那一面后,英子看到了啥是多子多福,回家便和罗大槐商量想再生一个孩子,她羡慕渡边和美家那种热热闹闹相敬相亲的中国式大家庭。罗大槐当然是求之不得,于是这个儿子便在两个人的共同期待中降生了。

    这一年罗大槐紧跟形势给儿子起名叫学锋。

    伺候月子的任务理所当然地落到刘小美的身上。英子坐在炕上喝着刘小美端来的小米粥,嬉笑着:“小美姐,你上辈子肯定是欠我的。”

    刘小美替英子给婴儿换尿布,笑着回答说:“我啥都不欠你的。”

    近一两年,刘小美性情大变,忽然觉得以前死抱着离谱虚幻的想法跟英子明争暗斗实在是荒唐可笑。随着长河一天天长大,她把全部的精力和心思都用在儿子身上。长河马上就要高中毕业了,她很为儿子的前途担忧。

    因为家庭成分的影响,长河直到五年级才戴上红领巾,这还是因为他学习好表现好,有一个当烈士的舅舅。长河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初中毕业后不想再读书了,他想当木匠,每天往于木匠家里跑,帮人家干活学点手艺。她不反对儿子学门手艺,也绝不许儿子中途辍学,能念就要继续念下去。

    于世顺生前很看重读书,不然也不会花钱把那两个儿子千里迢迢送到沈阳去读书,她又怎能让长河半途而废呢?可读完了高中又该如何打算,她完全没有了主意。长河自己好像并不以为然,一有空闲便钻到厢房里摆弄他舅舅留下来的那套木匠工具,或许是因为有文化底子和一定的天赋,勤快好学悟性又好,于木匠正式收了长河做徒弟,现在做些简单的木匠活儿已是有模有样。

    是门手艺就养人,可因为有家庭成分压着,他的前途几乎可以定性了,不会有太好的发展前景。

    刘小美更深一层的忧虑是儿子的婚姻大事。地主富农家的儿孙找媳妇极为困难,没有任何的选择余地,不管是丑的傻的残疾的还是有病的,不打一辈子光棍就算不错了。她可不愿意娶那样一个儿媳妇回家,她看中的是燕子,长河的心思也长在燕子身上。

    燕子和长河之间的关系,恰如当年的她和罗大槐,虽说俩人半大不大半懂不懂,可一直是形影不离情投意合。罗大槐一直都看好长河,夸他有头脑长正经精神,英子也始终善待长河,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一定会把燕子嫁给长河,毕竟家庭成分是首要考虑的关键因素。她宁肯自己受委屈也不再跟英子发生争执,尽心尽力地伺候她坐月子,为他们一家洗衣做饭,其中固然有做姐姐的因素,可也明显带有讨好的意思。她在为儿子铺路,宁可自己累折了腰,也要帮儿子实现心愿。

    刘小美端起刚换下的尿布要去河边洗,英子很是过意不去:“你歇一歇,尿布等燕子放学回家让她去洗。”

    刘小美说:“我可舍不得让燕子干这种脏活。”

    望着刘小美年过四十依然柔软扭捏的背影,英子撇了撇嘴,心说:我还不知道你心里打的啥算盘?

    星期天,燕子像往常一样早起做好饭,打了一盆热水端给妈妈洗脸梳头,抱起刚睡醒的学锋哄了一会儿,等爸爸和抗美都起来后盛饭端菜,准备一家的早饭。做着同样事情的刘小美对燕子说:“以后赶上星期天你只管睡懒觉,姑姑顺手帮你干了。”

    燕子浅笑着说:“平常已经够麻烦姑姑了,我放假在家就让我伺候妈妈吧,我长大了,能做好这些事情。”

    刘小美夸赞道:“燕子真是个懂事能干的好闺女,你妈好有福气。”

    燕子脱口而出:“姑姑不也是有个好儿子吗!”话一出口不觉羞红了脸,赶紧跑回屋里洗脸梳头,掩饰心中的慌乱。

    吃完早饭,罗大槐出门去了,抗美也要往外跑,燕子给他布置了一项任务:上午下午各挖一筐野菜喂猪,完不成不许吃饭。抗美不服气:“你凭啥管我?”

    燕子把一个大号柳条筐往抗美身上一挎:“就凭我是你姐姐。”

    抗美气嘟嘟地挎着柳条筐走了。燕子收拾好了屋子,跟妈妈打声招呼,端起脸盆去河边洗弟弟的尿布。走到院子里,燕子听见厢房里传出拉锯推刨子的声音,宛如动听悦耳的音乐,不禁会心地一笑。

    长河告诉过她,他的木匠手艺快学成了,家里正好有一块陈年的梨木板子,花纹很漂亮,他想给她做一张书桌,以后读书写字就不用趴在炕上,又累眼睛又累腰的。她偷偷地往厢房里瞟了一眼,见长河正聚精会神地干活便没打扰他,脚步轻盈地去了河边。

    燕子回来时见院门口停了一辆毛驴车,一个举止优雅的女人端坐在车上,那种说不出的气质竟然跟妈妈有些相似,令她不禁多看了几眼。赶车的老头向她打听人,问她这家是不是姓罗。燕子说是,问他找谁。车上的女人欠身说找罗英。

    燕子把女人领进屋,还没等她开口,就见妈妈早已坐起身来弯腰施礼,伸出两只手,喜气盈盈地说道:“和美姐姐!我正想你你就来了,我真是高兴啊!”

    和美放下手里的东西,弯腰施礼跟英子抱在一起,无比亲昵地说:“这么重要的事情都不告诉我,哪里把我当姐姐了?要不是遇见你小姑子,我哪里会知道你坐月子?是个男孩吧!”

    “是个男孩。”英子把孩子抱给和美,关切地问:“这么老远你是咋来的?”

    和美说:“我家老头子跟生产队借了辆毛驴车送我过来的。今天他城里有个亲戚家办喜事,正好先来看看你。你真有福气,快四十了还能生个儿子,真让人羡慕呀。”

    英子叫过燕子对和美说:“这是我大闺女,还有个儿子不知跑哪里野去了。燕子,这位是你阿姨,快给阿姨行礼。”

    燕子学着妈妈的样子别别扭扭地弯了一下腰,叫了一声阿姨,心里有些不得劲儿。没有这个叫法啊?对于年长的女人不都是叫大姨的吗?

    这位和美阿姨拉着燕子的手,不住地夸她长得像妈妈,恨不得把所有赞美的词语都堆砌在她身上,让她很是难为情。这是夸我还是夸妈妈?燕子觉得这位阿姨夸人的方式很特别,更加奇怪的是妈妈好像变成另外一个人,说话的语气声调和表达方式,以及频频点头礼貌客套的举止都跟平时大不一样。

    虽然平时妈妈在这些方面跟村里其他女人有着细微的差别,但现在更加的突出明显,跟这位和美阿姨倒是极其相似,有不少的共同点。妈妈和阿姨面对面地坐在一起交谈,给人的感觉不像是两个农村女人坐在炕上唠嗑,倒像是久别重逢的姐妹亲热异常,某种程度甚至超过了和对门小美姑姑的关系。以前没听妈妈说过有这么一位阿姨啊?

    妈妈说过她的老家在吉林那一带,难道这位阿姨跟妈妈是一个地方的人?她们那个地方的女人都是这么轻声细语礼貌有加地交谈?心中虽然疑惑,燕子也只能想到这一层。

    和美要走了,英子让燕子代替自己送客。燕子见妈妈流下了惜别的泪水,知道妈妈跟这位和美阿姨的关系非同一般,送到院门口时,她出于礼貌地说:“阿姨您贵姓,我想记住阿姨。”

    渡边和美没有英子那样的困扰,也不知道英子至今还对孩子隐瞒着身世,见燕子是个懂事可爱的小姑娘,便毫不介意地说:“阿姨姓渡边,真是个好孩子。”说完轻抚了一下燕子的面颊,转身上了驴车。

    渡边?燕子一愣,好奇怪的姓氏啊,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想要问清楚毛驴车已走远。和美阿姨坐在车上跟她挥手告别,她也挥动着手臂,想起妈妈叫这位阿姨和美姐姐的,组合起来这位阿姨该叫渡边和美。这是哪国人的名字呀?一定是自己听错了。

    渡边?渡边?回身往家走了几步又站住了,她猛地想起,电影《地雷战》里留着一撮小胡子,化装成小媳妇偷地雷的鬼子不就是叫渡边吗?那么渡边和美应该是日本人的名字,她是日本人?妈妈跟她亲如姐妹,方方面面又都像一类人,难道妈妈也是......

    不可能!燕子果断地否定了自己的联想和猜测,中国的土地上怎么会有日本女人?一定是自己听错了。

    英子正在清点渡边和美带来的礼物:二十个红皮鸡蛋、五斤小米半斤红糖。这在大多数农户仅仅能勉强填饱肚子的状况下,无疑是一份厚礼。日本人之间交往素来讲究礼轻情意重,渡边和美第一次来访带来这份厚礼足以说明两个问题:一是渡边和美完全按照中国人的风俗习惯跟自己交往,二是把自己当成了亲姐妹。可自己该怎样回报这份情谊呀?英子看着这份厚礼发愁。

    那次罗杏带着英子拜访渡边和美回来后,英子背着孩子把全部经过告诉罗大槐。罗大槐一直阴沉着脸,只说了半句话:“杏儿真是多余......”

    直到英子表示想再生一个孩子时才露出笑容。罗大槐警告英子,以后跟渡边和美少些来往,两个日本女人在中国的土地上频繁走动,恐怕会引起别人的质疑,产生不必要的麻烦。这么做不是不近人情,是为了她、为了这个家、为了孩子们好。

    英子克制着内心的冲动,只偶尔跟渡边和美保持书信来往,写信读信也都有意当着罗大槐的面,半认真半嘲讽地说请罗大支书审核把关。她已看出随着抗战电影的播放,罗大槐对日本人所怀有的敌意与日俱增,与渡边和美的关系再亲密也必须有所收敛,丝毫不敢得瑟张扬。

    英子正担心渡边和美的这次来访会不会又惹得罗大槐不高兴,燕子笑着进了屋,带着一种终于说服自己如释重负的轻松表情说:“妈,电影里的日本鬼子太逗了,现在想起来还笑得不行。刚才我问阿姨姓啥,阿姨说她姓杜,我愣是听成渡边。要不是渡边那个小鬼子扮个小媳妇偷地雷,我哪能给听岔了。”

    燕子愉悦地连说带比划,为自己的丰富联想寻找理由,英子却被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快乐得忘乎所以忽略了闺女就在身边,差一点露馅,要真是那样咋让闺女在突然之间去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燕子十七岁,跟自己当年走进罗家一个年岁,自己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闺女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怎么忍心因为自己的身世让闺女受到二次伤害?为了掩饰心中的慌乱,英子抱起已经熟睡的儿子假装喂奶,顺着燕子的思路说:“阿姨是姓杜,跟妈妈在逃难时认识的,最近才偶然碰面的。”

    燕子眨着眼睛试探着说:“我差点把阿姨当成日本人,又一想,中国哪来的日本人?”

    英子知道自己的身世早晚会被聪明伶俐的女儿识破,瞒是瞒不住的,不如一点一点地透露让她早点有个心理准备,她放开了胆子说:“说不定真有日本人。我逃难时看见过逃难的日本人,都是老人女人和孩子,日本战败了,国破家亡日本的老百姓都成了难民,成群结队地想逃回日本,可哪有那么容易?听你姑父说,有不少日本女人和孩子被迫滞留在中国,被中国人收养收留。”

    燕子不敢相信有这样的事儿,两只眼睛瞪得溜圆:“中国人干嘛要收留日本鬼子的家属和后代?难道忘了日本鬼子杀人放火?”

    英子说:“中国人大度善良,把日本鬼子跟日本老百姓区别开来,分别对待。”

    燕子觉得妈妈好像是在替日本人说好话,心中愈发地疑惑,妈妈咋能不辨是非善恶?她气愤地说:“日本的老百姓助纣为虐不值得同情可怜。”

    英子倒吸一口冷气,生于和平年代的闺女竟如此记恨日本人,以后身世被闺女识破母女该如何相对?这可咋办呀?她放下怀里的孩子,虚弱地躺下,合上眼睛不敢面对闺女纯净坚定的目光。

    燕子见妈妈脸色苍白难看,身子微微发抖,连忙关切地问:“妈妈,你不舒服吗?我给你泡碗红糖水好吗?”

    英子点点头。闺女是孝顺的,是自己的贴心小棉袄,母女间的情分是任何人任何事都剥夺不了的。要是主动跟闺女公开自己的身世,说清当时自己面临的处境,闺女或许能够理解并顺当地接受这个事实。她接过燕子端来的红糖水喝了一口,连声说甜,让闺女也尝尝。燕子不肯,说妈妈正是需要营养补充身体的时候。

    英子假装生气,逼着闺女喝下半碗红糖水。燕子咂着嘴感叹:“真甜啊!和美阿姨对妈妈可真好。”

    英子看着闺女察言观色地说:“我跟你阿姨是患难之交,她是哪国人无关紧要。燕子,如果妈妈是日本人,你会咋办?”

    燕子一愣,随即抱着妈妈的胳膊晃着头说:“我妈妈漂亮善良能干,典型的贤妻良母,怎么可能是日本人。”

    英子把冲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从这以后,燕子在家里绝口不提有关日本鬼子之类的话题。英子预感到闺女有所察觉,跟罗大槐商量这件事到底该咋办,罗大槐也没有更好的主意,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顺其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