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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罗大槐和英子都低估了这件事对燕子所产生的深刻影响。燕子考上了高中却不想再读下去,她原先的预想是读高中时申请入团,之后申请入党,走姑姑那样一条光明的有前途的道路。可是,长河的遭遇深深地刺激了她,让她看清了现实环境是如何决定了个人命运的走向。

    长河高中毕业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师范大学,成为解放后本地区唯一的一名大学生,却因为政审时家庭成分的关系而未被录取,令人扼腕叹息。长河告诉她,他早料到会是这个结局,之所以还参加高考只是想证明自己。

    为了不使自己遭受长河那样的挫败,她必须确定母亲的身世,消除心中的疑虑。她确信自己当时并没有听错,那位和美阿姨的确清清楚楚地说她姓渡边,只是因为对这一事件过于震惊而不敢承认。事后反复琢磨,越琢磨疑点越多,越琢磨事实的真相越清晰,妈妈不是也提出了一个假设的问题吗?可她又不敢当面去问爸妈和姑姑,她害怕那恐怖可怕的事实真相活生生地摆在自己的面前。

    放暑假后,因为英子急于干活挣工分挣口粮,燕子便承担起全部家务,负责看护抗美照看三个月大的学锋。大人们上工走了后,她抱着学锋走进厢房。

    长河正在打磨做好的书桌和椅子,打磨光滑再刷上油漆就可以交给燕子使用了。燕子欣赏着长河的手艺和专注的神情,他的每一个简单的动作都透着力度和美感,令她着迷。经历了人生最沉重的打击,长河并没有萎靡不振,仍抱着积极乐观的态度去面对现实,脚踏实地地去做自己能做的事情,成为她眼里独一无二的男子汉。跟长河在一起,她的心情才会平静踏实一些。

    燕子不无遗憾地对长河说:“你这套桌椅恐怕是白做了,我不想读高中了。”

    长河停下手里的活儿,惊讶地问:“为啥呀?”

    “家里需要我。我继续上学,妈妈就得背着学锋去干活,家里家外都忙不开。”

    “我妈会帮忙的,这构不成理由。”

    “你毕业了,我上学没有伴儿,一个人走路害怕。”

    长河笑了:“咱上学走的是大路,人来车往的,有啥可怕的?你跟我不一样,没有家庭成分压着,为啥不读高中?你是不是有其它的想法。”

    燕子鼓足了勇气说:“我都不知道咋跟你说。我怀疑我妈是日本人,读了高中也是跟你一样的结局。”

    长河沉默着。小时候,他常听妈妈在家偷着骂对门的婶子是日本小妖精日本女鬼子啥的,他以为燕子知道她妈妈的身世,为了维护燕子的自尊,他一直闭口不谈。现在燕子只是怀疑,要不要让燕子直接面对这个事实?

    他看着燕子含蓄地说:“我们无法选择父母,也无法选择时代,但有权力选择做一个啥样的人。我父亲被打死时我还不到五岁,现在已记不清父亲的摸样,可父亲的身份却会影响我的一生。我不抱怨父亲,也不会抱怨时代,我只想做好我自己。你也一样,不要因为你妈妈的身世左右了你人生的选择。”

    长河间接地证实了燕子的判断,燕子低下头小声地问:“你早就知道了?”

    长河说:“不但我知道,村里上一辈的人都知道,谁都没当回事儿,你又何必耿耿于怀?你看我,上不成大学我做木匠,没有谁能剥夺我做一个好木匠的权利。一个好木匠,做出来的活儿不仅仅是家庭中的摆设,更是一件件艺术品,我能从中找到我存在的价值。”

    如果换成别人,燕子是听不进这番劝慰的,她抬起头坚定地说:“我决定了,以后我给你打下手,只要你不嫌我笨。”

    长河逗着燕子怀里的学锋:“以后我给你当姐夫,你愿不愿意啊?”

    燕子羞涩地笑着:“学锋肯定愿意。”

    傍晚,趁着爸妈都在家,燕子支走抗美,正式提出下学劳动的决定。罗大槐倒是默认了燕子的想法,闺女早晚是人家的人,念再多的书都是白费力气,不如早下学为家里多做点事情。

    英子坚决不同意,她自己是因为战乱被迫放弃了读书,她希望闺女将来能考上医学之类的大学,实现她未能实现的心愿。燕子不自然地微笑着摇头,笑容僵硬分明是硬挤出来的,眼睛里闪烁着点点泪花。

    英子看出燕子可能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她拉着闺女的手痛心地说:“燕子,妈妈对不住你!妈妈不知道该怎样对你说那件事儿。”

    燕子贴着妈妈的脸,好像是母女间的私密事怕被爸爸听见一样小声说:“妈妈,我都知道了,你是日本人对吗?”

    英子点点头,禁不住把已成年的闺女抱在怀里,犹如抱着当年的自己,心疼地抚摸着闺女的长发和脸颊,心情复杂烦乱,求助地望向罗大槐,因为他说过会替自己圆了这件事儿。

    罗大槐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他平静地说:“燕子,你要是怨恨就怨恨爸爸吧,谁让爸爸偏偏喜欢上一个日本女人。”

    燕子的注意力转移到父母的感情经历上,她好奇地问:“爸爸,你当年咋和妈妈认识的?”

    英子讲述了自己的逃亡经历,罗大槐讲述了月夜下的意外相逢以及之后的整个过程。因为已有三个儿女,重温往事心境与当初大不相同,感情色彩丰富浓郁,以至于完全掩盖了当时两个人不同的真实目的。

    燕子被父母离奇的相遇相知相爱所震撼,她同情母亲的遭遇,也为母亲能遇见父亲而庆幸,更为父母跨越种族与敌视、不畏艰难不计后果的感情经历而叫绝,一颗少女萌动的心充满了天真的向往与想象。她搂着妈妈的脖子悄声问:“如果不是因为抗战胜利,你会嫁给爸爸吗?”

    英子坦诚地说:“不会,两个敌对的民族怎么可能通婚。”

    燕子接着问道:“日本鬼子真的像电影里演得那样凶残?”

    英子含糊其辞地说:“战败的时候妈妈跟你现在一般大,还在学校里读书,真的不知道那些事情。”

    罗大槐在一旁断然地说:“我见过你姥姥小姨和舅舅,日本女人都跟你妈一样勤劳善良,日本男人不论老少都是鬼子。燕子你记住,你是中国人不是日本人,你不必有心理负担。”

    当着闺女的面,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英子脸色难堪地看着罗大槐,心说你就是这么替我圆的啊?罗大槐不去理会英子高不高兴满不满意,起身走出屋子去找长河,留下那母女俩说悄悄话。

    长河那个臭小子自从高中毕业后一直躲在厢房里做木匠活儿,不声不响不急不躁,不知打的啥注意。念不成大学也是大学生,放在过去那可是秀才,村里自古以来还没出过秀才,这可是了不得的人物,哪能屈才只干木匠?他推开西屋的房门走进去,刘小美见了忙拉着他坐下,正在纸上写写画画的长河抬头打声招呼又埋下头去。

    罗大槐问道:“长河,你干啥呢?”

    长河说:“我在设计新家具,过去的样式太老太土,已经跟不上现代人的需要。”

    “你打算干一辈子木匠?”

    “干一辈子木匠没啥不好。”

    “没有其他的打算?”

    “白天参加生产队劳动,晚上干木匠活儿,自食其力养活我妈,还能有啥打算?”

    罗大槐跟刘小美说:“村小学缺一名代课老师,我打算让长河去教学,你看咋样?”

    刘小美高兴地说:“那敢情好。长河,还不快谢谢你叔叔。”

    长河走到罗大槐的面前说:“叔叔的心意我领了,可我不想去当老师,我不想让叔叔为我承担风险。”

    罗大槐伸手狠狠给了长河一拳,骂道:“没出息!我都不怕你怕啥?家庭成分就把你给压垮了?你念了一肚子的文化烂在肚子里对得起谁?你只管教学生们读书识字,没事儿的时候用你的手艺给学校修理桌椅板凳,少说话多干活,谁能把你怎么样?出了问题我担着。”

    刘小美拉着儿子说:“你叔叔都是为了你好,你听你叔叔的安排准没错,快点应承下来。”

    长河坦然而倔强地说:“燕子比我更适合教学。她刚刚知道婶子的身世,心里还迈不过那个坎儿,叔叔应该多关心关心她,为她多考虑一些。”

    罗大槐暗叫一声好小子,拍着长河的肩膀不容质疑地说:“燕子没你文化高,就这么定了。燕子跟你合得来,以后还得靠你多开导开导她,我和你婶儿都说不到点子上。”

    刘小美心中窃喜,她听出罗大槐已认可了长河和燕子尚没公开的关系,冲着儿子不停地使眼色,让儿子听从罗大槐的安排。不管是念着旧情还是看中儿子果真有出息,罗大槐这一关是迈过去了,只等着看英子的态度了。

    英子不甘心因为自己的身世耽误了燕子的前程,第二天专程跑到城里去找罗杏。罗杏告诉英子,现在形势复杂严峻,连李东升那样的老革命都在接受组织的审查,燕子读了高中也不会有太好的发展,不如早做其他的打算。县卫生局正在筹划办赤脚医生培训班,她打算让燕子报名,培训个一年半载回村当赤脚医生,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无奈之下,英子接受了罗杏的建议,赤脚医生也是医生,总归是个高尚体面的职业。

    回家跟燕子一说,燕子欣然听从了妈妈和姑姑的安排。妈妈略通一些医护知识,当医生是妈妈已经破灭的梦想,自己有机会成为赤脚医生对妈妈也是一种安慰。长河当小学民办教师,自己当赤脚医生,将来成了亲要学妈妈的样子,只管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其他的一概不闻不问。

    英子见燕子低落的情绪有所好转,便断断续续地跟她讲一些有关日本的风土人情。闺女的身上有一半大和民族的血液,不能让她听信她爹的胡扯,以为日本是蛮夷之地,只盛产鬼子。燕子开始是皱着眉怀着抵触的情绪在听,妈妈说多了便借故躲开。她敬佩妈妈对奶奶孝顺、跟爸爸感情深厚、对子女关心爱护、为这个家日夜操劳,但她不能容忍妈妈至今还对日本的一切念念不忘。

    一次,英子讲起野田家族的历史和荣誉,讲到她父亲是个优秀的工程师时,燕子再也忍不住了,长这么大头一次跟妈妈顶嘴:“侵略者用知识杀人比用刺刀杀人更可怕!”

    英子并没生气也没放弃。闺女暂时不接受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她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但她必须得知道她母亲生命的根源和生长的环境。她并不担心闺女会把这些话告诉她爸爸和外人,她相信母女连心,更相信燕子是聪明的,不会为了这些事实让父母产生矛盾。

    她改变了策略,跟燕子大谈特谈中国文化对日本所产生的深刻影响,从文字服饰到建筑,日本无一不是跟中国学来的。没有汉字便没有日文,日本人或多或少都懂一点中文,如果不是会说一点汉语,她怎么可能有机会跟一个中国小伙子在月光下交流,并心甘情愿地嫁给他?

    燕子心中的自豪感和荣誉感油然而生,对妈妈的描述不再那么反感,甚至主动问起樱花盛开的场景和妈妈童年的生活。当她知晓自己从小便独享一个房间,拥有一定的独立的生活空间和自由,乃是源自妈妈童年公主般的生活,心中不免产生些许的遗憾,觉得命运对待妈妈实在过于残酷。

    语言不通,文化观念和生活习俗大相径庭,从公主到农妇,妈妈克服了多大的障碍付出了多少艰辛,才在一个陌生的中国贫苦家庭里扎下根?房子是解放前的老房子,但一定是村里最干净最安宁的家;生活虽然艰辛,家里却始终充满笑声,没有争吵打骂污言秽语;房子虽然不大,女孩子却不必跟父母兄弟挤在一铺炕上,避免了许多尴尬和难为情的事儿,得以保留下一颗晶莹剔透纯净的心——这一切都得益于妈妈从小受到的教育,她不再为妈妈是日本人而感到耻辱,觉得低人一等抬不起头来。

    英子的渗透产生了一定的作用,母女间有了共同的秘密。燕子在县城参加赤脚医生培训期间,十分珍惜得之不易的机会,学习刻苦认真,每次回家都带着医疗方面的书籍。英子瞅空也跟着学习,母女俩时常坐在一起探讨医护知识。至此,母女间的对话通道已畅通无阻。

    一年后,燕子回村当上一名赤脚医生,背着十字药箱走村串户,为村民做些简单的诊断和治疗。卫生所设在小学的旁边,燕子和长河每天一同上班一同下班,晚上又一同扎进厢房里,一个干木匠活儿,一个打下手,院子里经常回荡着两个年青人欢快的笑声。

    英子完全懂得闺女的心思,长河也是她中意的女婿。自打长河小时候叫过她娘,她一直对长河亲,长河失去父亲后,她更是暗自把长河当成自己的孩子。她看着长河长大,看着长河越来越有出息,终归是继承了祖辈高素质的遗传,有头脑有能力,干啥都像模像样。她才不在乎啥家庭成分,燕子有日本鬼子的血统,严格地说成分比长河还高,只是担心罗大槐会横加干涉,因为家庭成分拆散打小便相伴相随的两个孩子。

    私下里跟罗大槐商量,罗大槐甩手不管,说闺女的事儿你做主。英子颇感意外,想想也在情理之中,两家的关系本来就很微妙,这桩亲事要是成了便是两全其美好上加好。

    冬日农闲,英子和刘小美面对面坐在炕上绣花,一边商谈儿女的婚事一边为各自儿女准备着结婚用品。刘小美嘴上像抹了蜜一样,连声夸赞英子心灵手巧,半路学来的绣花手艺丝毫不差,快赶上她婆婆的手艺了。

    在确定了罗大槐的态度后,刘小美心里有底了,直接跟英子摊牌,问她当年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她指的是燕子出生时,她想定下娃娃亲遭到英子拒绝,说只要两个孩子长大后只要自个愿意她就不反对的事儿。英子当即表态肯定算数。

    刘小美颇感意外,她没想到英子在儿女的婚事上没给她出半点难题,因此甜言蜜语只差把英子供起来,差点把老底和盘托出。

    英子很受用,嘴上应承着心里却想你终于有求于我了,不再骂我是女鬼子了,恐怕现在我放个屁你也会说是香的。她面带笑容警告刘小美,闺女出嫁了也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要是受一丁点委屈她会打上门去。

    刘小美神秘地告诉英子,土改时她藏了一点私房钱,儿子结婚要全部拿出来,她绝不会亏待燕子。果然,学校放寒假时,长河去了一趟沈阳看望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回来后燕子的手腕上带上了一块上海牌的女式坤表。手表可是紧俏商品,凭票供应,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

    燕子在英子面前晃动着闪闪发光的手表,自豪而幸福地告诉妈妈,手表票是长河的两个哥哥帮着搞到的,钱是长河干木匠活自己攒下的。

    英子知道刘小美这回是真的下了血本了,她手托着闺女的手臂,羡慕地看着那块小巧的手表说:“你比妈妈有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