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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有人给罗大槐寄来一封信,邮递员没能找到他,便把信件交给燕子。

    燕子很是稀奇,从她记事时起从没见过爸爸收到过私人信件,怎么会突然有人写信来。寄信人的地址是吉林高官白山朝鲜族自治县的一个村子,信封背面标注“内有照片,勿折”的字样,愈发地感到好奇。

    罗大槐从地里回来,被燕子叫到卫生所,接过信件也很纳闷。撕开信封,一张四寸黑白照片滑了出来,端详了片刻忽然心跳加速热血冲顶,迫不及待地看起信来:

    罗大哥:你好!

    还记得老战友吗?整整二十年了,我一直没有忘记我们曾经共同经历过的战斗岁月。战争结束后不久,我嫁到了中国,跟大哥同是中国人,在村里一直从事妇女工作。当年鸭绿江边一别,大哥的鞭声始终在我耳边回荡,我懂得大哥的心意。如今我们都老了,思来想去总有些挂念,随信寄去一张我和女儿的合影,大哥好好看看我们母女长得像不像。女儿叫朴顺贤,整二十岁,今年要出嫁了。大哥的子女也都长大成人了吧,方便的话能不能寄张照片给我,我想看看大哥还是不是我记忆中的摸样。

    致以最崇高的革命敬礼!

    战友朴金英

    一九七四年六月三日

    信很短,可每一个字都如千斤重锤敲击着罗大槐的心胸,鸭绿江对岸那个飘然若仙的白色身影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逝去的岁月如江中暗流翻腾涌动,往事像潮水冲刷的鹅卵石一层一层地显露出来。

    他从燕子手中拿过那张照片,照片上的母女俩一身白色衣裙并肩站立,一种毫不生分的亲近之感扑面而来。朴金英还是他记忆中的摸样,那双野性的大眼睛并没有因为岁月的侵蚀而黯淡,依旧明亮夺目。只是步入中年,体态有了显著的变化,多了一份从容稳重的韵味,站在她身边女孩眼神清亮、面庞俏丽冷峻,依稀可见她当年的影子。

    难为她还记得二十年前告诉她的地址,可自己已经快把她给忘光了。难言的愧疚涌上心头,一时百感交集泪眼模糊,她是他一生当中唯一不敢直面相对的女人。原以为此生再难相见,没想到她会嫁到中国,又为啥直到今天才写信来?罗大槐石雕般地坐在那里沉思。

    燕子看罢信,又拿过照片仔细辨认,看着失态的罗大槐问:“爸,这人是谁呀?”

    罗大槐的心思很沉,只简明地说:“抗美援朝时的向导。”

    燕子小心试探地说:“这对母女长得不是很像,单看脸盘和眼睛,这个女孩怎么有点像我姑姑?”

    她没敢直接说像爸爸,看到照片的第一眼,她便直观地在那个女孩的脸上看到明显的爸爸的特征。家中姐弟四个没一个双眼皮,这一点都随妈妈,可照片上的女孩却跟爸爸一样是双眼皮,还有那脸型和神态,要多像有多像。不可能是巧合,直觉告诉她,爸爸和那个朴金英的关系绝不是战友那么简单,心中不禁连连叹息:我的可怜的爸爸哎,你这是啥命呀?怎么竞招惹外国女人啊?

    罗大槐瞪了燕子一眼:“净瞎说,八竿子打不着,咋会像你姑姑?”

    燕子认真地劝说:“爸,这件事儿你要慎重妥善处理,最好不要让妈妈知道。”

    “你这孩子,我跟你妈有啥好隐瞒的?”罗大槐气哼哼地收好信件,抬起屁股走人。他深知燕子心细如发,恐怕已经猜到了七八分,继续说下去只怕会把他心里的秘密全部挖出来,在闺女面前毫无秘密可言是很丢脸的。

    燕子心情沉重地呆坐着,她数次想告诉爸爸中日已经建交,家中隐藏着巨大的危机,又不忍让爸爸背上沉重的心理负担。但愿这封信不会火上浇油,爸爸妈妈都能理智地挺过这一关。

    罗大槐背着手漫无目的地到大队部转了一圈,又到铁匠铺抡了一阵大锤,出了一身的透汗,可燕子的话仍盘旋在脑际,怎么也驱赶不走摆脱不掉。他很清楚朴金英的信中隐去了很多不便说出口的话,她特别强调让他看看她们母女长得像不像便是其中之一。

    正如燕子所说,她们母女俩不是特别的像,那个女孩跟杏儿只是轮廓上大体相像,相貌却很像他最最熟悉的那个人,难道这就是她嫁到中国来的原因?果真如此的话,这件事儿可复杂多了,无论如何得让英子知道。

    罗大槐回家直接把信件交给英子,如实相告当年朝鲜战场上发生的一切。英子看完信,听了罗大槐的讲述,并没有因为他的刻意隐瞒而生气,她见证过婆婆说过的话,确信大槐是以家庭为重的,只是轻叹了一声说:“战争中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是不可预料的,你不必太自责。你知道她为啥给你寄这张照片?”

    罗大槐说:“我吃不准。那时候她一身男人的打扮,整天跟一帮糙老爷们混在一起,天不怕地不怕的。过了这么多年,我更猜不透她。”

    英子拿着照片细细地端量,不经意地说:“比我年轻也比我漂亮。”

    罗大槐说:“这是事实。”

    英子使劲拧了罗大槐一把,突然问道:“你说咱家这几个孩子都像谁?”

    罗大槐说:“燕子像你,抗美像他二叔,学锋长得最不着调,竟然像你弟弟野田正雄,红卫跟杏儿小时候一模一样。外甥像舅舅、侄儿侄女像叔叔姑姑,这都没啥可说的,奇怪的是没一个真正像我的。”

    学锋是英子心中的骄傲,也感谢罗大槐至今还记得弟弟的名字,她指着照片说:“跟你最像的是这个女孩。你的老战友写这封信的真正目的是告诉你还有一个闺女,要结婚了,让你看看自己的闺女长啥样。”

    英子确信自己的女性直觉肯定没错,跟燕子的判断一同证实了罗大槐心中的猜测。那个女孩很像他最最熟悉的那个人便是他自己,他在女孩的脸上很容易地获取了某种生命的密码,越看越熟悉越看越亲切,只是因为太突然太意外而不敢确认。朴金英留给他的谜题确定无疑地解开了,更大的难题又摆在他和英子面前。

    英子问他打算怎么办,他暗自惭愧觉得对不住英子,也没有脸面给朴金英写回信,更不知说啥好,不敢私自拿注意,推脱说只当是没收到她的信件哑巴悄声地算了。英子直摇头,心想如果不念一点旧情,那个朝鲜族女人只会以为自己不通人情不明事理。

    燕子紧跟着罗大槐的脚步回到家里,见爸妈心平气和地商量事儿,并没有像她惧怕的那样争吵打闹才放下心来。两个人正纠结着拿不定主意,燕子没有回避而是坐下来倾听父母的谈话,她早已是父母认可的家庭大事的主要参与者决策者。英子建议罗大槐去见见老战友,有可能的话认下那闺女,她要在燕子面显示自己的大度。没等罗大槐表态,燕子直接否定了英子的想法:“天底下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人家没有明说,咱们胡乱猜疑不是自作多情吗?只当啥也没发生,爸爸平平常常地写封信问候一下,礼尚往来就可以了。”

    燕子知道这样做会伤害爸爸的感情伤害爸爸的自尊,可她把家庭安定放在首位,不得不强行干预,爸妈能相互体谅固然是好事,可再也不能节外生枝了。

    罗大槐同意燕子的意见,他又何尝有资格认下那闺女?英子突然想到跟罗大槐成亲二十多年还没照过相,便提议照一张全家福随信寄过去。星期天,罗大槐赶着一辆大马车,载着一家老小来到城里照相馆,照了一张包括刘小美和宁静在内的全家福。

    在燕子的安排下,罗大槐和英子单独照了一张结婚二十七周年的纪念照,抗美和宁静照了一张扎根农村的纪念照。借着这个机会,英子问抗美和宁静打算啥时结婚,宁静表示全凭叔叔阿姨做主。英子和罗大槐商量了一下,当即拍板马上盖新房,新房盖好了马上给他们办喜事。

    照片洗出来后,罗大槐在灯下给朴金英写回信,介绍了全家福中每个人的身份,之后再不知写啥好了。身旁的英子看了觉得过于冷淡,让罗大槐邀请那母女俩来家做客。罗大槐颇感疑惑地看着英子,这可是跟对待刘小美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英子说:“咱都是从战争中走出来的,能够活下来已经够幸运的,谁还会去计较那些芝麻绿豆大的事儿。”

    罗大槐频频点头:“你真不愧是我的好老婆,知我者英子也。”

    罗大槐偶尔酸一回让英子很是开心快乐,笑逐颜开地用手指敲击着他的脑门说:“老了老了还能说会道了。”

    罗大槐真就依照英子的意思,在信的末尾添了一句“我们全家欢迎你全家前来做客!”

    信件发出后,从此再没收到朴金英的来信,罗大槐也没再联系她,凡事都有个轻重缓急,不能因小失大。拆旧房盖新房娶媳妇,这才是罗家的头等大事。为了表示扎根农村的决心,宁静已提前跟抗美领了结婚证,只差一个仪式了。

    罗家的老房子要拆除了,罗大槐和十几个男人先揭去屋顶,一人一根木杠顶住墙体,一起用力一推,整个墙体轰然倒塌,一时尘土飞扬。几十年前盖的老房子,因为当时条件所限,地基不牢,墙体由泥巴和石块砌筑,拆除并不费时费力,也没多少可利用之物。等英子和宁静忙完家里的事情赶来时,眼前只剩下一堆瓦砾,男人们正在清理现场挖掘新地基,用不了多久,四间新瓦房便会拔地而起。

    英子走到院子当中停下脚步,触景生情不禁潸然泪下。往事历历在目,当年罗二槐嘲讽的话语犹在耳畔:“日本嫂子,进了这个院子,你就是这个家,不,是整个村子第一外国大美女。”

    那个大脑袋蛮横的臭小子把她领进这个院子,过后又变着法子赶她走,她一一挺过来,在这个院子里牢牢地扎下了根。而后他成了她的保护神,成为她心目中的大英雄。如今老房子拆除了,他的后代将在新房子里繁衍生息,他的在天英灵将得以安息,她又怎能不感慨万千?

    宁静静默地站在英子的身旁,看到婆婆留下感伤的泪水,却不知她的所思所想,不敢贸然开口,只轻轻地搀扶着以示安慰。宁静和抗美的关系确定后,她成了罗家的常客,成为英子心目中最中意的儿媳妇,三天两头地被叫回家吃饭,盖四间新瓦房是给她的最大的见面礼。

    宁静知道在农村建新房并是件容易的事,需要全家人付出几十年甚至一辈子的辛劳,如此厚待让她对进入这个温馨的农村家庭充满着期待,愈发地着迷于婆婆身上的神秘色彩。英子特别喜欢宁静知书达理落落大方,这是农村女孩子所欠缺的素质。婆媳俩可谓相见恨晚,一拍即合。

    英子擦拭着泪水对宁静说:“想起了一些旧事,阿姨让你见笑了。”

    宁静说:“我怎么会笑话阿姨呢?阿姨待我像亲生女儿,我感谢阿姨给了我一个新家。”

    英子点点头说:“当年我走进这个家的时候,家里真是穷啊!旧房子四面透风,也没有像样的家具和衣服,一家人勉强能吃饱饭。成亲的那天,你奶婆——就是我婆婆亲自给我梳头,边梳头边流泪,觉得家里太穷对不住我。我咋能让自己的儿媳妇再过我那样的苦日子?”

    宁静真真切切地被感动了:“阿姨真好!给阿姨做媳妇是我一生的荣幸。”

    宁静的乖巧让英子很受用,心中的感伤淡化了许多,想想终于盖得起新房,一辈传一辈,一辈更比一辈强,自豪感油然而生,带着宁静回家准备午饭。成亲时修房子,只能用白开水招待众乡邻,这回建新房无论如何再不能让乡邻们饿肚子。

    行走在乡村的街道上,宁静依然挎着英子的胳膊,无言地表达着依赖亲密之情。一个高挑年轻漂亮的女知青,搀扶着饱经风霜却依然健壮的农村婆婆,这在乡下是极为少见的场景,惹得村民驻足观看羡慕不已。今天是以家庭成员的身份在村民面前正式亮相,宁静没有底气担心表现得不尽如人意,便提前跟英子说明她不大会干家务活。

    英子安慰宁静:“没关系,慢慢学。我刚进门的时候还不如你,啥都不懂啥都不会干,是你奶婆一点点教我的。”

    婆婆说过,大高个门前站,不干活也好看。有宁静这样的儿媳妇撑门面,英子觉得很得意很体面,谁家的儿子能娶上城里的媳妇?

    幸亏刘小美和燕子及时赶回家帮忙,不然,宁静真的跟不上英子的节奏。英子气定神闲地准备着包括家人在内二十几个人的饭菜,洗菜淘米、烧火蒸饭炒菜,无一不是干净利落前后兼顾。宁静不得要领,打打下手也觉得手忙脚乱,幸亏婆婆并没有给她脸色看,只是面带笑容轻声细语地耐心指点,消除了诸多结婚恐惧感。

    吃罢午饭稍做休息,众人各自忙去,家中只剩下婆媳俩二人。趁着空闲,英子坐在炕上绣花,宁静像她当年坐在婆婆对面那样一脸的羡慕。英子告诉宁静,这是为她结婚准备的窗帘,枕巾和门帘已经绣好了。按理说这应该是娘家准备的物品,可宁静的父母还在劳动监督改造中,只来过一封信,表示尊重女儿的选择,感谢罗家对宁静的照顾,不能前来参加婚礼,希望罗家能善待他们的女儿。事已至此,英子只能大包大揽。

    宁静不住地称赞英子的手艺,英子说:“你奶婆的手艺那才叫好呢,绣花剪纸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我只是个半吊子。你知道你奶婆给我绣的第一件东西是什么吗?”

    说到兴头上,英子起身从炕琴里找出那件婆婆亲手绣的红肚兜,把保存完好的红肚兜平整地展开让宁静开开眼,不无遗憾地说:“可惜你们这茬年轻人不兴戴这个,不然我也给你绣一件。”

    宁静对这类东西并不感兴趣,嘴上附和着,心里却想,就算你把所有中国女人的手艺都学到手又能怎样呢?她几次张口迫不及待地要告诉婆婆中日已经建交,想想不可预知的后果又强行忍住。她从抗美那里间接地打听到婆婆已经不会说日语了,看着眼前这个满口东北大碴子味没有一点日本人影子的农妇,心里多少有些失望。

    当年秋天,罗家的四间新瓦房盖好了,风风光光地给抗美和宁静办了喜事。

    三十年媳妇熬成婆,英子喜悦之余又暗自发愁,盖新房娶媳妇,家中多年的积蓄花光了不说,还欠下了一笔外债,超支的部分主要是花在建房子上。出于家中现实情况的考虑,按照罗大槐的预想,盖房子能省则省,能住人就行,等以后手里宽裕了再进一步完善。

    英子认为用泥土砌墙不结实不暖和,耗子还容易盗洞,要建就建百年不倒的房子,坚持全部使用水泥白灰,别的地方都可以省,唯独建房不能省。钢筋混凝土的地基,水泥砌墙白灰罩面,红砖灰瓦,新房子确实是美观结实暖和,在村里首屈一指,可预算大大超支,又不愿委屈两个孩子草草地办婚事,只能忍痛借债。

    好在农村政策松动了,有自留地允许养猪养鸡,她和罗大槐扑腾几年便能还清外债。学锋和红卫还小,也留给了他俩充裕的积攒家底的空间和时间。

    英子乐观地想,自己才四十六岁,身体没病没灾的,还可以为家为儿女再拼个十几二十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