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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七九河开八九雁来,咋暖还寒的季节。厚重的云团像一块巨大的磨盘悬在半空,纹丝不动地碾压着大地,天地间密不透风没有一丝缝隙,世间万物被挤压在狭小的空间内,空气凝滞的令人窒息。

    遥远的天边轰隆隆地滚过沉闷的雷声,打破世间的死寂,淅淅沥沥的小雨无止无休地从天而降,滋润着刚从严冬中复苏的大地。寒气依旧在盘旋,雨滴凝结成大朵大朵的雪花,飘飘洒洒漫天飞舞,似乎要将这寒冷重新锁住大地,终因抵御不住大地不断升腾的暖气,落地即化,无声地渗入地下。

    英子抱着小孙女春晓站在门前看雪花,教春晓学说话,祖孙俩的笑声犹如天籁一般清爽。英子可没有顽固的重男轻女的思想,从宁静怀孕到春晓出生,她一直细心照料她们母女俩,春晓身上的每件衣服都是她用细棉布亲手缝制,并绣上美丽的图案,当上奶奶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春晓是二槐的直系后辈,也是中日混血的第二代,双重隐秘的身份给英子带来一种全新的生命体验,她常常抱着小孙女站在二槐的遗像前,感受着生命的重量与延续,做奶奶的使命感厚重而自豪。

    宁静来接春晓,一边抖落身上的雪花一边抱怨:“又是雨又是雪,明天怎么给春晓过生日?”

    英子说:“这你就不懂了,孩子过周岁生日赶上下雨再吉利不过,预示着我家春晓能在人间扎下根来。”

    “妈,你这是迷信。”宁静不温不火地顶了英子一句,抱着春晓走了。

    英子装聋作哑只当没听见,儿媳妇阴晴不定她早已习惯了。抗美和宁静结婚后还算恩爱,宁静怀孕后三番五次在英子面前提出干农活不利于胎儿发育。英子心想你那是懒病,我生过四个孩子都没耽误挣工分,哪个孩子不是健健康康聪明懂事。又一想现在城市的女孩子毕竟不同于自己当年,满足她的愿望也是为了儿子好,便恳求罗大槐动用手中的权利,找个名目把宁静安排到村小学当老师。

    春晓出生后,有知青利用各种关系和借口陆续地返城,宁静坐不住了,跟抗美经常无故闹别扭,脸上动不动便挂上一层冷霜。英子嘱咐抗美能忍则忍能让则让,哄着她点,别的知青返城她心里着慌也可以理解,千万不能动怒发火。她自己更是小心加小心地屈下身子跟儿媳妇相处,给人家带孩子做饭洗衣服,甚至到儿子家里替儿媳妇打扫卫生,生怕惹儿媳妇不高兴。

    私下跟罗大槐抱屈,罗大槐说她死要面子活受罪,自找的,当初就应该说个踏实本分的农村媳妇,并断言这个媳妇留不住,让她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英子暗自叫苦,开始留意宁静的一言一行。家里没人的时候,宁静总爱询问有关日本方面的事情,英子开始以为她是出于好奇不愿多做解答只敷衍了事,问的次数多了,甚至拐弯抹角问她还想不想回日本定居,英子这才觉察到宁静话里有话,另有深意。难道她是冲着自己日本人的身份才嫁给抗美的?

    别人唯恐避之不及,她却自己找上门来,这也太令人费解了。找燕子帮着分析分析,燕子心里明白嘴上不说,暗自埋怨抗美嘴欠,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跟媳妇交实底。也怪自己没有看清宁静藏着心机,婚前她一定知道中日建交,所以才义无反顾地嫁给抗美,现在有知青返城,她沉不住气了便跳了出来。这下可好,弄巧成拙正对妈妈的心思,少了一个同盟多了一个敌手。还知识青年呢,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也没改掉骨子里的崇洋媚外。

    燕子飞快转动着脑筋,忽然想到妈妈和宁静正可以互相牵制,一个别想回日本一个别想回城,便让妈妈用话稳住宁静。宁静再问起的时候,英子便实情相告,说她弟弟发过誓,只要他活着就一定会来中国找回姐姐,她当然想回日本看看。此言一出,宁静果然安定了下来,妈妈长妈妈短嘘寒问暖的,把自己装扮成贤惠孝顺的媳妇。

    英子掐准了宁静的脉门,她自己却陷入迷团中,宁静怎么敢把宝押在自己身上?燕子又为啥比自己还紧张还用心?

    夜里刮起大风,一阵紧似一阵。天亮后风停了雨歇了,晴空万里阳光明媚,河面上的坚冰断裂破碎顺流而下,几只越冬的灰鹤在柳树梢头飞翔,湿润的土地坦荡苍茫,孕育着新的生机。罗家一大早便忙碌热闹起来,筹办春晓的生日宴。

    学锋和红卫想赖在家里凑热闹不去上学,英子说:“中午又不是没有你们饭吃,还不去学校把被耽误的时间追回来。”毫不留情地把两个孩子撵出家门。

    学校恢复了文化课,教育基本上走上了正轨,英子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两个最小的孩子身上,要求也格外严格。英子一直没有忘记自己上大学的梦想,或许这两个孩子能赶上好时代,为自己挣口气也说不定。

    尽管罗大槐和英子出于多重考虑提前放出话来,春晓过生日不收礼,只限于招待亲友,可一些要好的乡邻还是不请自来,知青里宁静的几个同学也相伴前来道贺。进门便是客,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英子笑脸相迎热情招待。

    更让英子喜出望外的是,渡边和美竟然记得这个日子,一个人早早地坐车赶来,坐下来便跟罗杏唠起她的大家庭。这几年人整人的运动少了,两个日本女人才敢频繁地接触会面。

    就在这刚刚过去的冬天里,和美的男人去世了,英子前去吊唁,见和美整日以泪洗面,便主动留下来多陪伴她几天。第三天圆坟后,英子想离开,却被和美几个非亲生子女留下来多住一晚,让她以和美娘家人的身份参加他们的家庭会议,商量和美今后的赡养问题。

    英子暗自为和美担忧,男人活着和美是这个家庭中的一员,男人去世了和美跟他们已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血缘关系,又是一个日本女人,把和美扫地出门也不会遭人指责,六十岁的人了可怎么生活?英子甚至替和美想好了后路,如果和美没人赡养无处可去,她去找罗杏帮忙,由政府出面把和美送到敬老院。

    令英子感到惊奇和欣慰的是,和美的赡养问题被当成一件大事,在轻松和谐的家庭氛围中进行商讨。老大主持会议,首先强调完全尊重和美本人的意愿,让和美自己选择跟谁生活在一起。和美表示想跟小儿子生活在一起,小儿子儿媳妇也愿意伺候和美,其他的几个子女商量了一下每家每年给和美多少钱多少粮,意见统一了让英子做个见证人,和美的赡养问题就这样得以圆满解决。

    那天晚上和美跟英子唠到深夜,不住地感叹自己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英子也在想,和美的这种状况如果放在日本,又会是怎样的一种处境呢?

    英子注意到和美今天穿了一身新衣裳,气色红润,恬淡的笑意始终挂在脸上,那种由内心发出的幸福感抹都抹不掉,心知她的生活并没有因为男人的去世而受到任何影响,她的非亲生子女们表里一致是真孝顺。问和美谁给买的新衣裳,和美说是大孙子媳妇给买的,英子由衷地为和美感到高兴。

    吃过宴席,客人逐渐散去,和美也急着回家。英子有心留她在家里住上几天,和美谢绝了,她说春忙了,她不想做个白吃饱,给儿孙们带带孩子做做饭也是好的。罗杏工作繁忙也要赶回去,英子便送她俩到村口汽车站。

    等车的功夫,和美仍跟罗杏唠叨自己的命好,罗杏说:“除了命好,你更要感谢中国传统的道德规范,中国人讲究百善孝为先,其实这也是全世界所有善良的人们的共同点,我嫂子就是孝字当先的好典范。”

    英子对和美说:“你看我这小姑子,老拿我说事儿。当初一家人对我那么好,特别是老太太,把我当亲闺女一样疼,我孝顺她还不是应该的?”

    罗杏说:“嫂子是以德报恩,之前我们家是以德报怨,对吧嫂子?”

    英子觉得很对,可这话不该从跟自己形同姐妹的小姑子嘴里说出来,怪怪的不说还平添了几分疏远和警示。难道是自己的更年期快到了,变得敏感多疑?不然怎么老觉得罗杏、燕子、宁静都变得神神叨叨不可理喻?

    春晓过完生日后不久,宁静的父母平反了,恢复了工作分配了住房,宁静带着抗美和春晓回大连看望父母。在农村劳动改造中吃尽苦头的教授夫妇,针对以后的出路和生活,冷静地跟小两口进行了一次长谈。他们认为抗美和宁静的结合,完全是一个时代的错误,错误既然酿成,便不能继续吞咽错误的苦果,问抗美有没有妥善的解决办法。

    抗美已做好最充分的心理准备,他表示尊重二老和宁静的意见。教授夫妇坦诚地说明他们并不忍心拆散小两口,也不愿看到宁静在农村生活一辈子,可按照政策,在农村结了婚的知青是不具备返城条件的,因此想到了一个办法供小两口参考:抗美和宁静假离婚,他们有能力把宁静办回城,春晓跟着妈妈也有了城市户口,以后再想办法给抗美在城里找份工作。

    抗美想城里有那么多的待业青年,怎么可能给一个农村人找到工作,明明是糊弄人的。他断然地说:“我不认为我和宁静结婚是个错误,至少我是真心的,我父母也付出了全部的心血。要离婚就是真离婚,没有假离婚一说。如果宁静想离开农村,回到城里过上她想要的幸福生活,我不会死缠着不放手。假离婚并不能让宁静得到真正的幸福和快乐。”

    教授夫妇问:“你父母会同意吗?”

    抗美明白他们一家是忌惮父亲手中的权力,无论是知青返城还是离婚,村支书不签字便行不通。他心中冷笑,语气平静地说:“我父母都是通情达理的人,不会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我做出的正确选择他们也不会横加干涉。我父亲的为人宁静清楚,对于符合条件返城的知青,我父亲从不刁难一律放行,绝不会滥用手中的权利强行留下宁静,做出违背良心让别人痛苦的事情。我父亲已料到会有今天这样的结局,他跟我谈过,要考虑二老和宁静的感受,做人不能自私自利。”

    教授夫妇心中暗自惭愧,对抗美的深明大义大加赞赏。一直低着头默不作声的宁静,突然坚定地对父母说:“不管真假我都不会跟抗美离婚。我喜欢抗美,跟抗美结婚并不是一时的冲动,无论怎样我们都不会分开。”

    抗美的放手让她看到了抗美的可贵之处,以前是为了生活迁就爱情,现在她懂得了什么是真爱。

    抗美对宁静说:“离婚吧!这也不是我一时冲动做出的决定,对我对你对孩子都有好处。”

    宁静流下真诚的泪水:“抗美,以前我从没跟你说过我爱你,现在我是真心爱你。”

    抗美说:“有你这句话我就心满意足了。”

    抗美在老丈人家只住了一天便独自返回农村。抗美走后,教授夫妇仍在劝说宁静跟抗美离婚,她和孩子先回城,只要有感情在,一张离婚证并不能阻止一家人团聚。不得已,宁静说出不想离婚的另一条理由:婆婆是日本人,以后有机会移民日本。

    到了这年的八月份,一条鼓舞人心的消息再次震动了这个小家庭:国家恢复了中断十年之久的高考制度。宁静从父母那儿带回一大包课本和复习资料,要抗美和她一起参加高考,用知识改变命运。抗美连连摇头,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没读过高中,初中也是在轰轰烈烈的造反有理运动中度过的,学到的一点点知识早就饭吃了。

    宁静苦苦劝告,为了这个家为了孩子为了永不分开,头悬梁锥刺股也要拼一回。抗美看了一天的书本便果断地放弃了,他让宁静安心地复习功课,不要有任何的心理负担和顾虑,考上大学他照料孩子供她读书。为了让宁静全力备考,抗美把春晓交给妈妈全天照看。

    英子不无担忧地问抗美:“你不怕你媳妇考上大学远走高飞?”

    抗美反问英子:“换作是你,我爸会不会怕你远走高飞?”

    结果宁静高考落榜了,郁闷地跑回大连。教授夫妇这次动了真格的,逼迫宁静离婚,并把事情透彻地分析给她听:中日建交五个年头了,如果她婆婆在日本还有亲人,早该来信来人寻找她;如果日本没有一个亲人,她婆婆还会回日本吗?不能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事情上。这次高考落榜是准备仓促,离了婚回到家里专心地复习,考上大学同样有出国的机会。

    宁静怀着复杂的心绪回到农村,万般无奈直接跟婆婆摊牌,她实在忍受不了这种煎熬了:“妈,我爸妈逼我跟抗美离婚,继续考大学。我不想离婚,又觉得我爸妈说的有道理,不为别的,就为了春晓能有个城市的户口也应该离婚。您说我该怎么办?”

    大槐看得还真准,这个媳妇是养不住。英子无奈地连连叹息:“我一个农村妇女能有啥办法?你们自己的事情自己决定吧,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成。”

    宁静说:“您有办法。您可能还不知道,中日两国已经建交了,恢复了通信通航和人员往来,只要您申请回国定居,我和抗美也能跟您移民,我爸妈就不会逼我们离婚。我有一个同学,她的姑姑解放前去日本定居,前不久她在她姑姑的帮助下移民去了日本。”

    英子无声地瘫坐在炕上,面色苍白浑身发抖,目光游离模糊,巨大的喜悦和巨大的悲痛同时撞击着她的心胸,令她头晕目眩大脑失血。她紧紧地抓住宁静的手,无力地问:“这是真的?”

    宁静说:“是真的,中日建交五年了,我一直不敢告诉您,我不知道家里其他人对这件事是什么看法。妈,您没事吧?”

    英子无意识地机械地摇摇头,眼前的世界对于此时的她是空洞洞的。宁静怀中的春晓要奶奶抱抱,英子这才从冰火两重天中缓过神来,伸手抱过春晓,把一张苍老惨白冰冷麻木的脸,贴在孙女光滑细腻温热的小脸上,两行清冷的泪水无声地流淌下来。

    整整三十二年了,尽管有过各种各样的猜测,她都一直不愿相信死神和厄运会残忍地降临到亲人们的头上,中日建交五年没有任何消息,残酷的事实已无情地击碎了所有的梦想,没有亲人的故乡还是故乡吗?

    不知人间悲痛忧伤的春晓,伸出胖乎乎的小手为奶奶擦拭着泪水,哄布娃娃一样哄着奶奶:“奶奶不哭,春晓给奶奶唱歌好不好?”

    英子没有血色的嘴唇哆哆嗦嗦,苦笑着对春晓说:“你有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爸爸妈妈叔叔姑姑疼你爱你,奶奶是没有家没人疼的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