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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李东升调到县民政局担任局长,拨乱反正的工作全面铺开,正需要他这样解放前参加革命有经验的老同志去做一些具体工作。

    整理卷宗时,下属拿着几封信向他汇报说,有个叫野田正雄的日本人几年来连着写了好几封信来,寻找日本战败后流落在中国的姐姐,可查遍了所有的档案也没有找到野田樱子这个人。

    李东升仔细阅读了那几封信,信中提供了寻找人与被寻找人大量的家庭信息,与他心中的猜测十分吻合。他严肃地批评下属:“坐在办公室里查档案不走访不调查,能找到人吗?马上回复,就说找到人了,被寻找人很快会跟日本方面取得联系。”

    在下属惊愕的注视下,李东升拿着信件到县妇联去找罗杏。罗杏看了那几封信后,也基本上确定要找的人就是她的嫂子罗英,只是有一处疑点:信中提及老野田是个采矿工程师,至今健在,而从哥哥嫂子口中得知,嫂子的父亲是个农民,早得病死了。

    李东升意味深长地说:“这恐怕是罗大槐同志跟我们大家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罗杏紧张起来:“如果真是这样,我哥可是欺骗组织,犯了严重的政治错误,要汇报上去吗?”

    李东升说:“当然要汇报。幸运的是,形势不同了,汇报上去也不会给你哥定性,反倒会称赞你哥保护日本侨民有功,加深了中日民间的友谊。再说,当时你哥也不是组织里的人。”

    罗杏松了一口气:“我哥是咋想的?连自己的弟弟妹妹都要隐瞒。”

    李东升笑道:“谁都以为你哥是个大老粗,没有政治头脑,连我这个老地下党都被他骗过去了。他这一步多高明,多有预见性。他跟所有人隐瞒了事实真相,杜绝了一切后患。”

    罗杏心有余悸地点点头,随即又想到了眼前:“现在可怎么办?这几封信一拿出来,家里还不得乱成一锅粥?少年夫妻老来伴,我哥我嫂子年过半百难道要变成牛郎织女隔海相望?”

    李东升正色道:“这件事你不能掺杂进个人的情感,左右你嫂子的去留,我相信你哥早有这方面的心理准备。我们已经犯过一回错误,如果不是燕子苦苦哀求,我真不赞成你们隐瞒中日建交的事实。”

    第二天,罗杏给哥哥买了两瓶酒,给嫂子和小美姐各买了一套衣服,给孩子们买了一些吃的用的,乘长途汽车回娘家,公事私事一起办。在村口下车后,她先去卫生所找燕子。她看着燕子长大,深知这个懂事的侄女为父母伤透了脑筋,在拿出那几封信前,她觉得有必要先跟燕子谈谈。见到燕子后,她先询问了家里的近况。

    燕子跟姑姑汇报说:“表面上看,爸爸根本没当回事,妈妈的情绪也很稳定;宁静带着春晓回大连了,没提离婚也不回家,家里人都劝抗美去把媳妇哄回来,可抗美倔的要死,死活不肯在媳妇面前低头;学锋变得脾气暴烈,在学校经常打架,打伤了好几个同学,回到家里挨爸爸揍也不知悔改;红卫哭着闹着不肯上学,连哄带骗才去了学校,老师反映这孩子像丢了魂。家里的一切都变了样,看似平静其实危机四伏。”

    罗杏沉吟着说:“你比弟弟妹妹们更懂得你们的父母,更能理解他们这辈子的不易和苦衷,咱们这个家庭是特殊历史条件下的产物,暂时出现一点点动荡也在情理之中。历史在前进,时代在进步,你应该站在历史的高度、站在你父母的角度去看待这些问题。你姑父批评我了,不该帮你隐瞒中日建交的事实。既然犯过一会错误,我们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我们应该设身处地地为你父母着想,帮助你父母解决问题化解危机,而不是火上浇油。”

    燕子还是能听进姑姑的话的,虽然心里别扭,可还是点了点头。罗杏拿出那几封来自日本的信件,燕子粗略地看了看便明白了姑姑说那番话的用意,大势所趋她再也无能为力了,无助而忧心地看着姑姑,希望能从姑姑那里得到答案。

    罗杏说:“我们只能遵从你父母本人的意愿,其它的什么也做不了。”

    说通了燕子,姑侄俩一同去找罗大槐,转了一圈没找到,只好先回家。英子正在做午饭,见小姑子拎着大包小卷地回来,开口便埋怨说:“当了大干部了不得了,多长时间没回家看嫂子了?”

    罗杏笑道:“再大的干部也不敢忘了是嫂子教我识字的。”

    英子吩咐燕子去供销社买鱼买肉,罗杏拦住了,表情突然严肃起来:“野田樱子女士,我今天是代表县妇联专程来看望你的。”

    英子不乐意了,故作生气地说:“杏儿,你这是干啥呀?进了家门跟嫂子打官腔,弄得好像多生分似的。”

    罗杏把那几封信交给英子。英子一看信封上的来信地址,身子晃了晃一下子瘫坐在炕上,面色苍白神情紧张地盯着罗杏,凶吉未卜竟然不敢打开信件。

    罗杏坐到英子身边,搂着她的肩头说:“嫂子,里面是好消息,是你弟弟写来的,好好看看吧!”

    英子的心跳突然加速,血往上涌,强烈的喜悦和幸福感瞬间冲击着大脑,头晕目眩,涨红了一张粗糙老气布满细细皱纹的面孔,慌乱的双眼不安地看着罗杏,看向呆立在一旁的燕子。

    燕子坐到英子的另一侧,替妈妈抽出信笺,悲喜交加地说:“妈,姥姥一家都活着哪!”

    一双农妇粗粝黝黑结实有力的手,微微颤抖着捧着几张洁白的信笺,一封信没读完,欢快的泪水已不可抑制地畅流下来。无数个不眠之夜的祈祷、担忧、思念、牵挂,从盼望到失望直至绝望,此刻都化作一股股热流奔涌流淌。亲人们的面容定格在三十多年前,记忆中已然模糊,难以走进睡梦中,却不敢遗忘他们的生日和年岁。

    父母已到了安享晚年的年纪,他们一定记挂着流落在异国他乡的女儿,在寂静的夜晚相对垂泪叹息;弟弟当年并不懂得中文,而信笺全部是用汉字写成,他一定是为了有朝一日找回姐姐才学的中文;妹妹漂亮可爱,大概早已嫁给了如意郎君了吧!正雄啊正雄,你为啥不详细告知家里的一切?

    英子边抹泪边读信,罗大槐回来了,刚进家门,还没等他弄清家里的情况,英子跳下炕,少女一般灵巧地扑进他的怀里,抱着他的肩头大声哭诉:“大槐,你小舅子来信了,全家人都活着、都活着哪!你是野田家的大恩人。”

    罗大槐先是一愣,听了英子的哭诉,看到微笑不语的罗杏和一脸忧虑的燕子,这才明白了一切。他轻轻拍打着英子的后背说:“喜事,大喜事!你这辈子......值了。”

    英子重重地点头,如果不是碍于罗杏和燕子在场,她会抱着罗大槐狂吻,吻遍他的全身。

    罗杏站起来说:“嫂子,你先别高兴,有件事还得核实一下。当年审核你的身份时,我哥说你父亲是个农民,早得病死了。可你的弟弟在信中介绍说,你们家是知识分子家庭,你父亲是个采矿工程师,伪满时期在吉林的一家日本煤矿工作,至今健在。我想知道是你欺骗了我哥,还是我哥欺骗了组织。如果是你欺骗了我哥,那你一定还隐瞒了其他的;如果是我哥欺骗了组织,问题可就严重了。”

    英子顾不上擦眼泪,急急地问:“会不会给你哥处分?”

    罗杏说:“那可不好说。”

    英子说:“是我欺骗了你哥。”

    罗大槐说:“得了吧,你哪有那个脑子。是我编的谎,跟你嫂子统一口径欺骗大家,我辞去村支书就是了,任何处分我都接受。”

    罗杏说:“哥,你可真行,李东升说他这个老地下党都被你憨厚朴实的外表给欺骗了。我就不明白了,你欺骗别人还有情可原,跟我和二哥也不说实话。”

    罗大槐嘿嘿一笑:“还不是让刘一刀给闹的。过去的事不提了,英子,还不赶紧给家里写回信?”

    英子独自躲在里屋写了一封长信,倾诉了对亲人的思念和问候,详尽地讲述了三十年来的生活和家庭成员状况,着重向亲人们介绍了自己的丈夫,恨不得把能想到的所有中国男人的优秀品格都用在罗大槐身上。能写日文的尽量写日文,记不起来便用汉字代替,汉字日文交替取代,通篇只有少量的可怜的几个日语词汇。写写停停,常常被不断涌出的泪水打断,写了几个小时午饭都没顾得上吃,似乎要将她的一生写尽,写好后连同一张全家福一并交给罗杏。

    罗杏当天要赶回县城,她只让罗大槐一人送她,说是还有其他的工作要谈。一路不断地跟村人打招呼,走到村口才开口说出正题:“哥,你要有心理准备,如果嫂子想回日本谁都拦不住。”

    罗大槐说:“大道理不用说了,你嫂子来去自由,只是孩子一个也不能让她带走。”

    罗杏忧伤地说:“三十多年的恩爱夫妻,真舍得?”

    罗大槐豁然笑道:“你哥这一辈子也算是见过世面与众不同了,活了五十多岁,有啥看不开舍不得放不下的?”

    罗大槐和罗杏走后,英子也独自出了家门,直奔后山那对母女合葬的孤坟。后山上的积雪还没有融化,光秃秃的槐树林阴冷寂静,白雪覆盖的坟头格外地触目惊心。

    英子用枯树枝拂去坟头上的积雪,默立在坟前。坟头上方她曾经上过吊的那根粗树干早已枯死,侧旁长出几根拇指粗的新枝。当年的一幕幕犹在眼前,令她唏嘘不已感伤满怀。这母女俩没能幸运地遇见罗大槐那样善良的人,便永远地成为他乡孤魂;如果自己在坟头上吊死,又怎能拥有三十多年丰满富足的人生,享受到子孙满堂的天伦之乐?为了她的寻死上吊,罗大槐狠狠地揍了她一顿,直到今天她才真正懂得什么叫爱之深恨之切。

    逢年过节上坟烧纸,清明扫墓填土,三十多年来从没间断,仪式并不见得有多重要,她只是需要一处净土寄托思念与哀愁。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不上香不烧纸只站立在坟前,满怀喜悦与忧伤告知天堂里的母女俩,中日建交了,亲人们都活着也找到她了。她仰望着东方说:“姐姐,我一定会让你们母女俩回到故土,在家乡的土地上安息。”

    晚上天黑以后,英子再次悄悄地出门,来到村头的十字路口,用树棍画了一个圆圈,在圈里一张张地烧着纸钱。黄表纸燃烧后的灰烬呈片状轻盈地盘旋着上升飞舞,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按照中国人的说法,这是逝者收到了祭祀者的心意。黯淡的火光映亮了英子挂满泪痕的面庞,恬静而淡然,曾经的悲伤已随时光流逝,沉淀下来的是醇厚悠长的怀念,她相信远在天国的渡边一雄能感知到她此时心中的所思所想。

    英子回到家里的时候,几个孩子以罗大槐为中心聚在一起围坐在炕上,刘小美也夹在其中凑热闹。看到英子回来,热热闹闹的场面一下子冷寂下来,一同紧张不安地看着她。英子摘下头巾说:“干啥呢?”

    刘小美撇撇嘴说:“你现在是野田樱子女士了,谁敢?”

    英子说:“就各回各家睡觉去。”

    学锋站起来对抗美说:“哥,我到你家去睡。”

    红卫对燕子说:“姐,我到你家去睡。”

    面对两个最小孩子的抵触和造反,英子不客气地说:“各随各便。”孩子们纷纷离去正遂了她的心意,她正愁没法营造一个二人世界,单独和罗大槐说说体己话。

    罗大槐焐被睡觉,见英子找出纸笔写着什么,问她不睡觉又给谁写信。英子说:“给儿媳妇写信,告诉她想好好过日子就赶紧回来,想离婚痛快点,别磨磨唧唧拖泥带水的,春晓我养着。”

    罗大槐躺进被窝里说:“你能不能消停会儿?这家伙给你兴奋的,不知天南地北了。把好消息告诉你那日本小情人了?”

    英子抬头瞅他一眼说:“堂堂的罗大支书不会是心里一直都不得劲儿吧?”

    罗大槐感叹道:“我倒是敬重他,没有他舍命相救,我哪会有英子,今天他可以瞑目了。”

    英子写好信把笔一丢,上炕脱衣关灯,哧溜一下钻进罗大槐的被窝,蛇一样紧紧地缠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