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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两个月后的一天上午,罗大槐接到李东升的电话。李东升告诉他,野田正雄已来到中国,下午将由民政和妇联的相关人员陪同来村里看望他的姐姐,让他提前有个思想准备,做好接待工作。

    罗大槐说:“他不过是我的小舅子,我只当他是鬼子进村。”

    电话另一头的李东升笑着恳求:“我的大舅哥,罗大槐同志,你总得支持我的工作吧。”

    放下电话,罗大槐四平八稳地往家走。该来的迟早总是要来的,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清楚地记得野田正雄那挥舞着的瘦小的拳头和凶狠的眼神,也相信野田正雄不会忘记差点把他踢死的那几脚。

    想来野田正雄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只可惜见了面不能再随意地弹他的脑瓜崩,酒倒是可以喝一喝的,姐夫小舅子拼拼酒量,酒杯一端,相逢一笑泯恩仇。言而有信,是大丈夫所为,就冲他没有忘记当初的承诺,也当得起这杯酒。三十多年前他无意当中救了他们一家人的性命,三十年后的今天,他将以拯救者的姿态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

    只有一点让罗大槐没有多少底气,心生懊恼。他不知道日本人的生活状况,但他清楚村子里的现状,一个壮劳力辛辛苦苦一年忙到头只能挣一百多块钱,老人和妇女更少,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房屋大多破旧不堪,跟三十年前相比并没有多大的改善,这是他的失职和无能的体现。

    他向上级组织书面提出辞去村支书一职,一是因为隐瞒英子的出身欺骗了组织,二是因为担任村支书这么多年,并没有改变村民贫穷的生活状况,心生愧疚。年纪渐老,精力不济能力不足也跟不上新形势,不如让给年轻人去干去闯。

    英子很赞同他的想法,干个村支书费心巴力束手束脚,不如无官一身轻,还干老本行卖豆腐去。现如今自由市场如雨后春笋般地自发形成了,不做点小生意啥时能把抗美结婚时欠下的饥荒还上?他何尝不想做豆腐卖豆腐,只是担心小买小卖会被当成资本主义的尾巴给割去,头几年不是割过一次吗?

    英子可不管这一套,从罗杏称呼她野田樱子女士的口气中,她断定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发生了变化,她才不怕被割资本主义尾巴。穷则思变,养鸡养猪还经常进城卖菜卖鸡蛋,换点油盐酱醋钱。

    上级组织并没有同意罗大槐辞职,别的村还不如你们村,继续干吧。再说,如果日本方面来人了,面子上也好看。罗大槐当然不会跟英子透漏其中的原委,村支书照干不误,任由英子自己折腾去。

    英子成功地从教授夫妇手底下把媳妇宁静给追了回来。宁静回去不久便发觉怀孕了,没法继续复习考大学,教授夫妇逼她打掉孩子,她舍不得,恰在这时收到婆婆的来信,所有的问题与烦恼迎刃而解,父母也不再强加干涉允许她重新回到农村。

    英子又成了儿媳妇的使唤丫头,洗衣做饭收拾屋子带孩子。罗大槐看不过去,英子跟他讲媳妇跟儿子的感情还是深厚的,就冲她保住了罗家血脉这一点,当老的为他们做点事情还不是应该的?婆媳俩还经常公开地学日语讲日语,明目张胆地做着移民日本的准备。

    罗大槐被迫提前跟英子摊牌,亲人团聚孝顺父母天经地义,去多久回不回来都没关系,不要打孩子们的注意。英子说人挪活树挪死,有可能的话,她想给孩子们另寻一条出路。长河因为家庭成分上不了大学,干了十几年的民办教师至今没有转正,教学水平不如他的人都当上了副校长;燕子和抗美因为有个日本籍的母亲升不了学提不了干,学锋和红卫在学校受人排挤嘲笑抬不起头,难道让他俩走哥哥姐姐的老路?

    尤其是抗美和宁静的处境让人揪心,好好的一对人只因为农村和城市的差别就要被生生地拆开,天理说不过去。如果能找到更好的两全其美的办法,她才不愿被人骂作忘恩负义、喂不熟的白眼狼。当然,英子心中另一层隐秘的想法是不会对任何人公开的。抗美是二槐唯一的骨血,眼睁睁地看着抗美离婚怎么对得起二槐的在天之灵?就算跟大槐闹翻了天也要把抗美一家子带到日本去。

    罗大槐承认英子说的都是实情也句句在理,可他始终迈不过心里的那座大山。三十多年的夫妻生活英子早已学会了隐忍,知道不能跟罗大槐来硬的。大槐的痛处是娶了一个日本女人,今天的这个局面也是由此造成的,只要抓住这一点拿孩子们说事他便没辙。两个人不会大吵大闹也不会反目成仇,心中的裂痕却在不知不觉中、不显山不露水地撕裂开来。

    村里的大喇叭播放着革命歌曲,几个老头无所事事悠闲地坐在墙根下晒太阳,墙上“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的大红标语耀眼夺目,一群鸡自由自在地在粪堆上乱刨,几只狗在胡同里旁若无人地干起了吊秧子的勾当......

    看到这些熟悉的场景,罗大槐不无乐观地想,这次野田正雄来到中国未必是件坏事,只要他如实地讲清日本人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英子便会彻底地打消回到日本的念头。

    罗大槐回到家里的时候,英子抱着春晓刚从供销社回家。宁静害口想吃口酸的,现在这个季节哪有发酸的东西,只好买瓶醋精给媳妇做醋溜白菜。孕期的反应和肚子的形状跟她怀抗美时相差不多,她乐不可支地告诉罗大槐有可能是个男孩,他俩很快就能抱上孙子了。

    罗大槐心底涌起阵阵酸楚,此时的英子还是个地地道道的中国婆婆,说不定今天下午过后摇身一变立刻成了日本婆婆。他抱过春晓说:“英子,你弟弟下午到家,准备准备吧。”

    数十年的期盼终于成真,或许是经历过生离死别流过太多的眼泪,亲人团圆的这一刻降临在眼前,英子却并没有表现出强烈的兴奋和喜悦,平静地烧火做饭,准备着一家七口人中午的饭食,以至于让罗大槐产生错觉,觉得英子正在酝酿积蓄着情感,等到姐弟相见的那一刻来个总爆发。

    他并不知道英子此时心中是惴惴不安的。弟弟是来找她了,找到之后又怎样?英子太了解野田家族和父亲,心里七上八下凶吉未卜,不知弟弟会给她的家带来什么结果,是不是意味着再次骨肉分离?

    见到弟弟的信件后,英子迫不及待地去找渡边和美,把中日建交的好消息告诉她。令她深感意外的是,和美早就知道这个消息,是孩子们告诉她的,也支持她写信回日本寻找亲人,她没有写信,日本方面至今也没有寻找她的任何讯息。

    六十出头的和美很安详,她是被家族抛弃的人,即使有亲人寻找到她,她也不会回日本,日本没有她的家,她的家在中国。中国和日本,对她而言不过是两个不同的居住地,哪里有亲人哪里才是家。虽然不是亲生子女,可她早已融入了这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打断骨头连着筋,她只想有个安乐窝,不愿再折腾来折腾去。

    至于为啥没有把中日建交的消息转告给英子,和美有她自己的想法和目的,她早看出英子有回归日本之心,她是替罗大槐多挽留她几年。英子听了心疼不已,和美和燕子都能看透她的心思,大槐恐怕也早已摸透她的底细,他一直不闻不问,心里该承受了多少苦承担了多大的压力?她的情况和和美有所不同,两边都有亲人,她的家又该安在哪里?

    匆匆忙忙地吃过午饭,英子找出一套新衣服让罗大槐换上,罗大槐很配合,调侃说不像是要见小舅子,倒像是要见丈母娘。英子让学锋和红卫上学去,学锋脖子一挺,他要看看日本鬼子长啥样。

    罗大槐抚摸着偎在他身前的红卫的脑袋瓜对孩子们说:“今天是你妈的大喜日子,都换上新衣服,留在家里给你妈壮大声势站脚助威。”

    英子洗脸梳头换上新衣服,对帮她捯饬的刘小美说:“小美姐,你也得换上新衣服。”

    刘小美说:“跟我有啥关系啊?”

    英子说:“咋没有关系?当年大槐给我聘礼的那两块大洋是从你手里借的,你不借给他,他哪有脸面娶我呀。”

    罗家人老老少少都换上新衣服,过年一样聚在一起。英子等的心急,要到村口去迎,孩子们也都跟着去了,家里只剩下罗大槐和刘小美。

    刘小美说:“整天喊狼来了狼来了,这回是真的来了。”

    罗大槐说:“你这辈子还属这句话说到了点子上。”

    刘小美吃吃地笑:“敢情在你眼里,我这辈子一直都是稀里糊涂的。”

    罗大槐莫名其妙狠狠地瞪了刘小美一眼。

    英子他们还没走到村口,迎面开来两辆小汽车,这在农村可是稀罕物,一群孩子在扬起的灰尘中跟在后面追着跑。小汽车在英子面前停下,一个西装革履系领带的中年男人下了车,定定地看着英子,突然一个九十度的深鞠躬,被压抑的胸腔中发出一声低沉的日语:“姐姐......”

    英子双手捧起那颗低垂的头,睁大了眼睛在这张刚毅的脸上寻找记忆中的影子,三十多年的时光磨灭了一切,当年那个顽皮少年只留给她一个依稀模糊的印象,怎么也无法跟眼前的这个庄重稳健一身名贵服饰的中年男人重叠吻合。她轻轻抚摸着近在咫尺却又异常陌生的脸庞,怯怯地用生疏的日语问:“你是正雄吗?”

    野田正雄再次深深地鞠躬:“我是正雄,我来中国找回姐姐。”

    确定无疑了,英子克制着心中翻腾奔涌的热流,周正地还了一个礼,紧紧地抱住弟弟,羞愧地说:“正雄啊,你再不来找姐姐,姐姐会把母语都忘光的。”

    野田正雄凝视着姐姐,眼里闪烁着泪光,哽咽着:“正雄不敢忘了姐姐,姐姐受苦了。”

    “姐姐没受苦,姐姐有一个好丈夫和一大帮懂事孝顺的孩子。”英子急于在亲人面前证明自己这三十多年的生活,不无自豪地把孩子们依次介绍给弟弟。

    野田正雄跟每一个孩子鞠躬握手,一无例外地说着“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孩子们很被动很难为情,哪有长辈给晚辈行礼的?纷纷生硬地照葫芦画瓢鞠躬还礼,笨嘴笨舌地叫着舅舅。

    燕子最为尴尬和难堪,野田正雄欣赏的目光长时间地停留在她的脸上,却和妈妈说着日语,她怕妈妈伤心和生气才勉强叫了一声舅舅。她不知道野田正雄夸她长得最像英子,带有野田家族纯正的血统,否则她会很气恼,舅舅也不会叫了。

    抗美被宁静逼着穿上压箱底留作纪念的新军装,引起野田正雄强烈的好奇心,上上下下不停地打量着他,跟英子说你儿子很威武。英子说这个儿子曾经是个侦察兵,如果不是受了她身份的拖累,早当上了军官。野田正雄热情地握着抗美的手,不住地称赞:“呦西!呦西!”

    抗美暗自疑惑,这也不像是能杀人放火的样子,别说二叔,自己跟日本鬼子拼刺刀也稳赢。

    只有学锋不伸手不还礼,初生牛犊不怕虎,瞪着一双怀有明显敌意的眼睛直视着野田正雄,锋利的目光直刺过去好像要在他的身上拉出几道口子。英子责备学锋不懂礼貌,野田正雄同样用日语问英子:“看到姐姐寄回去的照片,父母都说这孩子长得像我小时候,是这样吗?”

    英子用日语回答:“我和你姐夫早就看出来了。”

    野田正雄哈哈大笑:“无所畏惧有勇气有胆识,野田家族的基因真是强大啊。”

    英子说:“你姐夫用同样的话评价过你。”

    野田正雄四下寻找着,英子拉起他的手往家走:“你姐夫在家等你。”

    野田正雄问:“那个中国男人对姐姐好吗?姐姐在信中说了他很多好话,父母佳子和我都不相信。”

    英子说:“见了面你就知道了。”

    一行人刚走进院子,罗大槐迎了出来,不用英子介绍,双方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猜出对方是谁。罗大槐伸出手,野田正雄鞠了一躬也伸出手,两只手握在一起时,罗大槐说:“我一直记得你,野田正雄,我相信你也不会忘了我。”

    野田正雄用流利的汉语说:“我一直期待着跟您再次见面。”

    长时间的握手,像两个久别重逢的兄弟,无需更多的语言,目光碰撞交汇处却是电闪雷鸣。英子紧张地看着两个跟她最亲的男人,偷偷地扯了扯罗大槐的后衣襟。罗大槐大手一挥,把野田正雄请进屋里。英子着实松了一口气,满面笑容地招呼着民政和妇联的客人进屋,暗中觉得奇怪,这么重要的场合,怎么不见李东升和罗杏的影子?

    野田正雄目空一切地在姐姐家四处巡视,老旧的房屋和简陋的家具丝毫引不起他的兴趣,原本还挂着微笑的脸上渐渐现出阴沉冷峻的神色。他在挂在墙上的相框前停下脚步,罗二槐生前的那张全副武装的遗照引起他的注意,他在姐姐寄回去的全家福中没见过这个人。

    罗大槐告诉野田正雄:“他是我弟弟,牺牲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他手中的刺刀挑过韩国人挑过美国人,他生前最大的遗憾是没有机会跟你们日本人交手。”

    野田正雄肃穆地向罗二槐的遗像鞠躬致敬,默立许久才鄙夷地对罗大槐说:“他是英雄,你不是。”

    罗大槐淡然地一笑:“我当然不是,我把一个逃难的小屁孩踢得半死算哪门子的英雄。不过,别看我年过半百,假如再有蛮夷入侵,我会第一个上战场。”

    野田正雄竟然点点头,随即从口袋里掏出两块已呈暗灰色的大洋,面无表情地递给罗大槐:“这是当年你给姐姐的聘礼,还给你,我这次来中国是要把姐姐带回日本。”

    罗大槐接过大洋掂了掂,一声冷笑:“你是不是该把玉米面饼子和咸萝卜也还给我。”

    野田正雄说:“我可以给你钱,你要多少我都给你。”

    “那你算算四条人命值多少钱。”

    “姐姐给你做了三十多年的女人,生了四个孩子,也够补偿的吧。”

    罗大槐脸色铁青,极力压制住心中的愤怒对孩子们说:“你们好好记住这个人。平时我说电影里面的日本鬼子都是假的,你们还不信,你们现在看到的才是真正的日本鬼子。”

    抗美上前推搡着野田正雄:“你走吧,我们家不欢迎你。”只推了一把便被宁静拉到一边。

    学锋不声不响上去就是一脚,正踢在野田正雄的大腿上,还要接着踢,被罗大槐一把薅住。罗大槐对有些蒙头转向的野田正雄说:“孩子们粗暴无礼,是我没有教育好,我替他们向野田先生道歉,对不起。有件事不妨告诉你,我现在真后悔当年怎么没能一脚踢死你。”

    “你们这是要把我往死里逼呀!”英子发疯一般从人缝中挤进来,抬手给了学锋一巴掌,反手给了野田正雄一巴掌,厉声问:“你是来寻亲的还是来寻仇的?”

    这两巴掌打疼了所有的人,一时都僵立在那里,空气凝滞了一般,野田正雄在姐姐面前双腿并拢深深地低下头去。有生以来第一次动手打人的英子气得浑身哆嗦站立不稳,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来,燕子和宁静赶紧扶她在炕沿边坐下。

    屋小人多,英子想让野田正雄跟罗大槐和孩子们单独交流交流,加深感情,便把民政和妇联的相关人员让到刘小美的家里,才说了几句话,家里那边已经闹翻了天,她最担心最不希望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只好各打五十大板。她似乎明白了李东升和罗杏为啥都没有到场,清官难断家务事,他们不想被卷入漩涡当中,理智地回避了。

    罗大槐把手中的两块大洋交给英子:“怎么处理你自己决定吧。”

    英子担忧地看着罗大槐说:“大槐,你别生气,可能是正雄说不明白也听不明白,都误会了。”

    野田正雄转身向外走,英子拉不住,苦苦哀求也无济于事。

    罗大槐对英子说:“你跟你弟弟去吧,好好唠唠,姐弟俩好不容易见面了,别因为我闹得生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