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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一个多月后,罗大槐收到樱子从日本写来的第一封信。信中说她的父母和弟弟妹妹各拿出了一笔钱,给他们买了一处大房子,一大家子住进来都不成问题,他们在日本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家。

    她找到了工作,用不了多久便能还清家里的外债。学锋和红卫暂时先上语言学校,日语过关后才能上正规的学校。她想他和家里的孩子们,也想小美姐,希望不久的将来能在日本团聚。

    信的最后还戏虐地声称,他的那点小把戏已被她成功地识破,她正式宣布就地解散。

    看到此处,罗大槐忍不住哈哈大笑,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燕子也由衷地开怀嬉笑,爸爸的周密计划在妈妈的面前落空了。罗大槐让燕子不要跟别人说,丢人。

    樱子随信还寄回很多照片,有居家的有游玩的。其中一张是房子的全景照,一栋黑砖灰瓦古朴的二层小楼,娘仨并排站立在院子中央,樱子身穿素雅的和服,庄重典雅;学锋身穿学生套装,充满朝气与活力;红卫身穿儿童艳丽的和服,头插鲜花手擎花纸扇,俨然一位卓然不群的小公主。

    罗大槐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他的老婆和孩子。据樱子在信中所说,她的父母和弟妹考虑到她孩子众多,又习惯住在乡下,才在郊外给她买下这处房产。一张家居的照片上,房间整洁美观,娘仨正在包饺子,日式风格的居所与中国饮食倒也相得益彰。

    罗大槐欣喜之余又黯然神伤。另有一张游玩的照片,罗大槐觉得是樱子有意照给他看的。照片的背景是绿树掩映的农舍和整齐划一的水田,绿油油的秧苗纵横排列,樱子和学锋站在田埂上指指点点,田埂笔直平坦,确实没有一颗杂草;近景是红卫蹲在小河边用面包喂鱼,红鲤鱼黄鲤鱼个头都很大,一群群围绕在红卫的跟前。怎么会不怕人呢?

    还有一张照片比较特殊,是两个孩子跟一个陌生的年轻漂亮的女人在盛开的樱花树下合影,照片后面歪歪扭扭地俏皮地写着一行汉字:姐夫,我是佳子,您的小姨子,别说不认识我哦!

    罗大槐觉得在给樱子写回信时有必要提醒她,不能什么话都对她妹妹说。他曾对樱子说过姐夫小姨子半拉腚,那是哄她,让她相信她的家人都活着。如果让她妹妹知道,佳子会怎么看待他这个姐夫。

    孩子们争相传看着信件和照片,家中洋溢着别人家难以具备的特殊的喜庆气氛。罗大槐孤独落寞地来到院子里喂猪,神情呆滞地看着猪圈里两只半大的黑猪争食。樱子寄回的照片带给他强烈的视觉冲击和心灵撞击,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被一种难言的挫败感占据身心,即使当年父亲去世,小小年纪独自扛起家庭生活的重担,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深感无能为力。

    一个多月以来,每当院子里有一点风吹草动,他都会从睡梦中惊醒,恍恍惚惚地觉得是樱子带着两个孩子回来了,站在他的面前面带愧色地说:“哪里都没有自己的家好。”他久久地坐在黑暗中,无尽的思念潮水般涌来,淹没了没有樱子的日子,把他浸泡在妻离子散的凄凉中。

    即使刘小美把饭桌安放在他的炕上,让他仍有一家之主的感觉;即使燕子让大外甥大江搬过来跟他睡在一铺炕上,每天晚上都跟长河过来陪他唠会磕,他仍摆脱不了那种失去老来伴的孤寂感,常常是听着半导体收音机进入睡梦中。他极不适应没有樱子照料打理的日子,仿佛房子坍塌了半边,他感觉不到家的存在家的温馨。

    樱子在信中声称他们在日本有了自己的家,那是他们的家,不是他的家,他明白以后必须强迫自己去适应失去樱子的生活。

    樱子来信十多天后,学锋也写来一封信:爸爸,我不想再惹妈妈生气了。妈妈为了护着我,刚到日本便跟姥爷闹翻了,被姥爷赶出家门,寄住在小姨家里,最近才搬进新家。妈妈太不容易了,为了供我和妹妹读书,为了咱们家能够团聚,在医院干最脏最累的活,伺候那些瘫痪病人。妈妈说,人要自立自强,不能老是依赖别人,姥姥一家给我们买了房子已是天大的情分,剩下的问题要靠我们自己解决。爸爸放心吧,我觉得我长大了,能保护好妈妈和妹妹。

    看了学锋的信,罗大槐对家里的几个孩子说:“以后你们可以不管我,决不可以不孝顺你们的妈妈。”

    半年后,樱子寄回第一笔钱,兑换成人民币有一万多块。樱子在随后的信中作了具体安排:先把借亲家的和小美姐的钱还上;儿媳妇预产期快到了,给儿媳妇留下两千块钱补充营养,剩下的没有多少由罗大槐自由支配,家里其它的外债再过半年也能全部还清。

    樱子在信中抱怨,日本的物价太高,尤其是蔬菜和水果贵得离谱,一个苹果几块钱人民币,在家里能买一大堆;芸豆二十几根一小盒,也得几块钱;大土豆看都不敢看,家里喂猪乒乓球大小的土豆十几个一盒,还得几块钱。如果像在家里的那个吃法,苹果一人一个,芸豆土豆炖一大锅,吃也吃穷了。樱子说把土豆芸豆晒成干寄到日本,干海带也可以,算上邮费也能省下不少钱。

    罗大槐直叹气,土豆芸豆都吃不起,那是啥日子?看照片,那房子四周和院子里净栽种些有名无实的花花草草,啥用不顶,不如刨了栽果树种青菜。只是想想而已,他还不至于想成为别人的笑柄,那就按樱子说的做,按季节把能晒成干的蔬菜都晒成干,由抗美一包包寄往日本。

    到了秋天,他到海边买来海米虾皮干鱼给樱子寄过去。樱子来信戏称他是合格的后勤部长,这多少让他有了一点成就感,心理上获得了某种平衡。他在前后院栽上各种果树,希望有一天樱子和孩子们回来能随时随地吃上新鲜的水果。

    三年后,当罗大槐栽下的桃树结下第一批果实,黄中带红的水蜜桃即将成熟时,樱子寄来一封非同凡响的信,信中说趁着红卫放暑假,她要带女儿回来。学锋读的是技术学校,想在暑假期间勤工俭学,减轻妈妈的负担,这次不跟着妈妈回家。等以后正式参加工作挣了钱,他会自己回家看望爸爸。

    樱子在信的末尾加了一句婆婆说过的话:我要回家收租子了。

    毫无疑问,这同样是一封标有“罗大槐君亲启”字样的信件。三年来,写信成了樱子乐此不疲的一大喜好,除了写给罗大槐,还分别给儿子女儿罗杏和渡边和美写过信。在她回归日本的那年秋天,宁静众望所归地生下一个男孩,有了孙子后跟儿子媳妇通信越发地频繁。不过,只有写给罗大槐的信件上标有“亲启”字样,明确无误地告诉儿女们无权阅览。

    罗大槐看完这类信件马上锁进箱子里,儿女们问起只说没啥大事,都是一些家常话,然后趁着家中没人写回信,同样标上“野田樱子女士亲启”字样。

    三年来,罗大槐写信的水平大有长进,平均半个月一封信,不会写信也练出来了。一次樱子来信说,她和父亲和解了,每次见到父亲都忍不住想把他中国女婿说他是日本贫下中农的话告诉他。罗大槐回信说,你不怕把你爹气成心脏病就大胆地说。

    遇上不会写的字去问长河,长河不会刨根问底地追问老丈人的私事,不像燕子一直对妈妈写给爸爸的信怀有浓厚的兴趣。一次当着全家人的面,燕子要求爸爸公开信的内容,不让看信简单地说说信的内容总可以吧。内容更不能说,罗大槐支支吾吾推三阻四。

    一旁的宁静冷不丁地小声说了一句:“爸爸妈妈鸿雁传情,一定是背着咱们偷偷地谈恋爱。”

    谈恋爱是下乡知青带来的一个新名词,农村叫处对象或是搞对象,罗大槐顿时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如果不是粗糙黝黑,一张老脸真的没处搁。的确,锁在箱子里的信件中写满了思念的情话,露骨直白情意绵绵,好像是离婚后又豁出老脸重新搞对象。

    这封信的内容倒可以公开一部分,樱子无法确定具体的行程,只说了一个大概的日期和时间。没法去接机,燕子和宁静只能掐准回返的长途客车到达的时间点,天天到村口守望。罗大槐每天都会站在桃树下焦急地查看,再不回来,桃子都要熟透落地了。

    这天傍晚,罗大槐果然在树下发现几个落地的桃子,都摔烂了。愣神的功夫,心中忽地涌起一阵躁动和慌乱,这种感觉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一个念头犹如闪电毫无征兆地划过脑际,难道就在今天?仿佛是为了印证他心中的预感,院墙外的大街上传来女人们的欢笑声,有燕子有宁静有......没等他完全反应过来,忽地飞进一声尖叫:“爸爸!”

    罗大槐刚从桃树下走到院子当中,一个身穿连衣裙头戴太阳帽的小女孩已飞跑进来,双脚一跳双手抱住了他的脖子,趴在他的肩头大哭:“爸爸,我好想你。”

    三年不见,红卫个头长高了体重增加了,长成有模有样的大姑娘,再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抱在怀里了。罗大槐轻轻放下红卫,蹲下身子爱怜地端详着白白净净漂漂亮亮的小女儿,拧了一把她那小巧的鼻子说:“快别哭,哭成花脸猫了。”

    红卫摩挲着爸爸下巴上的胡子茬说:“爸爸又老了。”

    樱子在信中说过,她和孩子们出门说日语,关起门来说汉语,吃中国饭过中国人传统的节日。小孩子适应环境能力强,罗大槐一直担心红卫会渐渐忘记自己的身份,忘记母语。红卫的汉语仍很流利,可见樱子所说不假,他欣慰地说:“傻闺女,爸爸不老你能长大吗?”

    越过红卫的头顶,罗大槐看见燕子和宁静簇拥着一个女人走进院子。一身蓝白搭配的短衫套裙,挽着高高的发髻,白皙的脖子上挂着一串珍珠项链,脚蹬半高跟的皮凉鞋,步态轻盈面带微笑,依旧明亮的眼神痴痴地望过来,情更深意更浓。

    虽然每年都会有照片寄回来,四目相对时罗大槐还是被震撼到了,比走时年轻白静有韵味,心里不禁一哆嗦,愣了片刻拉着红卫转身便往家里走。才走了两步,身后的樱子叫到:“罗大槐,我千里迢迢地回来看你,你一点表示都没有吗?”

    在燕子和宁静期待的目光注视下,罗大槐厚着老脸走到樱子面前,郑重其事地说:“热烈欢迎国际友人野田樱子女士来中国走亲访友。”

    樱子优雅地鞠躬施礼:“感谢大槐君的盛情,打扰了。”

    罗大槐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伸手抓起樱子的一只手,在女儿媳妇的嬉笑声中,一手拉着小女儿一手拉着老婆走进家门。

    换上以前在家时穿过的衣裳,盘腿往炕上一坐,樱子又变回曾经的那个东北老娘们。后背背着春晓,怀里抱着三岁大的孙子,前后摇晃着说:“奶奶这次回来,是要把我的乖孙女宝贝孙子都带到奶奶身边,好不好呀?”

    话语中明确无误地传达出一个重要的信息,宁静躲到一旁偷偷地流下幸福的眼泪。

    刘小美对樱子说:“你这当奶奶的可真有能耐。想吃啥,我给你做,今天你是客人。”

    樱子说:“我想吃你做的手擀面,多切点芸豆丝。不过,你心里不准骂这个日本女鬼子又回来折腾我了。”

    刘小美笑道:“骂了三十多年,骂够了。”

    罗大槐摘了一盆桃子,洗干净端上炕,心疼而满足地看着樱子和红卫不再计较一个桃子几块钱,津津有味香甜无比地品尝着。红卫吃完了一个又拿起一个,咬了一口对直愣愣地盯着她的罗大槐说:“爸,你老盯着我看干啥,有啥话直接跟妈妈说。”

    罗大槐说:“爸爸没有话要说,爸爸就想好好看看我的宝贝闺女。”

    红卫不信任地说:“得了吧,你和妈妈都当我啥也不懂。你三天两头给妈妈写信,还标上亲启字样,妈妈看完直接锁起来不给我和哥哥看。有啥话当面说多好,除非怕人。”

    樱子眯着眼睛含笑不语,罗大槐尴尬得无地自容。燕子和宁静心领神会地相视一笑窃窃私语,老两口竟然做着同样的事情,果然是在偷偷地谈恋爱。

    昼长夜短,虽然有说不尽的话问不完的问题,孩子们还是默契地早早地散了,留给老两口足够多的时间耳鬓厮磨倾诉相思之苦。罗大槐擦洗完身子回到屋里,见樱子坐在蚊帐里摇着蒲扇,穿着花花绿绿的内衣内裤,眼睛便有些花。一股股淡淡的幽香透过蚊帐的细孔飘出,刺激得他连打几个喷嚏。他站在地上把头伸进蚊帐,瞪大了眼睛:“我的妈呀,哪里来的老妖婆?”

    樱子用手中的蒲扇敲打了一下他的脑袋:“费什么话,快点上来交公粮。”

    夜深人静,樱子躺在罗大槐的臂弯里,罗大槐半欠着身子用蒲扇给她扇风。三年来的等待期盼隔海相望已有所补偿,唯一遗憾的是学锋没有跟回来。樱子含糊不清地说:“你儿子跟同学一起去从事社会实践活动,他同学的吸引力比你大。”

    罗大槐明白了,推推樱子说:“你也不管管,他才十七岁。”

    樱子说:“怎么管?人家有正当理由。再说十七岁也不小了,跟女同学互有好感很正常。”

    罗大槐忽然意识到一个重大问题:“是中国女孩还是你们日本女孩?”

    樱子反问道:“这个重要吗?当爹的娶了日本女人,还有啥理由去管儿子?”

    罗大槐一时语塞无力反驳,他摸着樱子变得细腻的手说:“是不是有很多日本老头围着你的屁股转?”

    “那当然,而且还是医生教授级的。不过我对他们说,我有个中国农民丈夫,虽然又老又黑又丑脾气还很倔,而且还离婚了,可我总是忘不了他可咋办?”樱子并没有说虚话,医院里确实有个丧偶的老教授对她有好感,让佳子递过话,樱子婉言谢绝了。

    罗大槐敲打了一下樱子的脑袋说:“说你胖还喘上了。这次抗美他们一家过去,你别在医院干了,他们年轻,让他们多出力。五十多岁吃了一辈子的苦,该歇歇了。”

    樱子说:“你能指望咱儿媳妇干我那样的工作?我再坚持几年,把燕子他们一家办过去就了份心事了。”

    樱子沉沉地睡去,罗大槐在黑暗中深深地叹息不已。一个大老爷们帮不上一点忙,真的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