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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燕子回到家的时候,刘小美正在做晚饭,罗大槐在喂猪喂鸡。站在院子里,燕子对父亲讲起她跟野田正雄的谈话经过和内容,她觉得这个日本舅舅也不是那么不通情理。

    骗得了孩子骗不了我!罗大槐从野田正雄的话语中不难琢磨出另一种意味来。野田正雄要通过了解自己来了解中国人,这是野田正雄正式向自己下战书,如果以后自己也去日本定居,自己就算彻底栽在他的手里了,将会颜面扫地尊严尽失。同时,樱子想找个恰当的时机跟自己复婚的计划也将落空,用心之险恶歹毒非同一般!

    幸亏自己暗藏了一支奇兵。见燕子一脸的忧愁,他安慰女儿说:“或许用不了多久,你妈妈就会带着学锋和红卫回家。”

    得知父亲成立所谓的地下抗日游击队,燕子心中的忧虑又加深了一层,这不是明摆着给妈妈出难题吗?又不好当面过多地抱怨父亲,只是苦笑着说:“爸爸你可真是的,你还玩小孩子的把戏。”

    罗大槐默然不语,抗日战争真的结束了吗?

    同一时刻,樱子缓缓地走下汽车,一阵阵紧张战栗扼住了她的喉咙,令她全身颤抖迈不动脚步,剧烈跳动的心脏已难以承受情感的冲击。面前的两层古朴建筑风格的小楼灯火通明,映亮了树木葱荣的院落,似乎在召唤着远方的亲人回家;二楼正中她童年时居住的房间窗户上,悬挂着她小时候十分喜爱、印有简约明快色调樱花图案的窗帘。年迈的双亲一定重新布置了女儿童年居住的房间,早早地穿上传统的节日盛装,端坐在堂前静候失散多年的女儿平安归来——这是她真正意义上的娘家。

    中国女人热衷于回娘家,只要父母在世,不论多大年纪都会喜滋滋地说回娘家,连小美姐跟爹娘住在一个村子里也口口声声地说回娘家。她眼馋,她羡慕,只有她没娘家可回,她不知道做了人家的媳妇回娘家是什么滋味。今天她回娘家了,她终于懂得回娘家意味着只要父母健在,七老八十也是个有娘疼有父亲可以依靠的孩子。

    她并不急于马上跪倒在父母面前,她要慢慢地享受这一幸福时刻,找回童年时被父母宠爱的感觉。她转过身来凝神伫望,她记得家门前不远处有一条小河,两岸生长着高大茂盛的樱花树,河水清清、花瓣凋零、鲤鱼跳跃,承载过一个天真的小女孩数不清的不着边际的美妙梦想。听不到潺潺流水声,影影绰绰地也看不清晰,那些童年的梦想破灭了,小河和樱花也消失了吗?

    佳子似乎懂得姐姐的心意,轻声地告诉樱子:“姐姐回来的正是时候,再过几天河岸边的樱花便会盛开了。”

    樱子的眼前再度浮现出渡边一雄倒下前的那个场景——身上盛开着红色的樱花,红得那么耀眼,红得那么惊心动魄。她喃喃自语地说:“很多人看不到了。”

    佳子感叹:“姐姐也是很多年没看到樱花盛开的美景了。”

    樱子轻叹:“姐姐每年都去欣赏槐树花。”

    听到汽车声,院子里款款走来一位身穿和服的美丽女人,身边带着两个比学锋大不了几岁的男孩子。野田正雄向樱子做了介绍,是他的妻子和两个儿子,双方互相施礼问候。

    那两个男孩子看向学锋的眼神极不友善,像两只小野兽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另一只闯入他们领地的小野兽,学锋还以颜色怒目而视,双方都从对方的身上嗅出不一般的危险的气味来。野田正雄注意到了,可他并没有出言喝止,他想进一步考察学锋到底具备多大的勇气。

    樱子沉浸在自己的情感世界里,在弟媳和妹妹一左一右的陪护下,缓步行走在直通家门的青砖路上,一步一步,让童年的记忆在清脆的脚步声中复苏。家门敞开着,年迈的双亲端坐在那里,父亲还是那么威严地挺直身躯,母亲还是那么慈祥地轻声呼唤,只是岁月无情催人老,一头银发满脸沧桑。

    樱子迈进家门,迎着母亲颤巍巍伸出的手臂,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扑进母亲的怀抱里,只觉得自己又做回了母亲的小公主、父亲寄予厚望的小天使,积蓄了三十三年的思念和泪水掏空了她的身心,几近昏厥。父亲轻轻抚摸着她的头顶,老泪纵横一言不发;母亲搂抱着她不肯撒手,反反复复只念叨一句话:“回家了,樱子回家了......”

    红卫也抱住了樱子,轻轻摇晃着母亲哭泣着:“妈妈不哭,妈妈不哭......”

    女儿的哭泣唤醒了樱子,她不仅仅是女儿还是一位母亲,她为女儿擦去泪水说:“这是你姥姥姥爷。”

    红卫乖巧地给外公外婆鞠躬行礼,含糊不清地说着妈妈临时教的日语,随即被外婆抱进怀里。樱子回身去叫学锋,却见学锋正跟两个表兄弟对眼神,趁着大人们沉浸在泪水里,三个半大小子较上劲了,抻着脖子像斗架的公鸡互相瞪着对方,都想在气势上威慑压住对方。樱子对两个侄子笑笑,拉着学锋来到父母面前,让他鞠躬行礼。

    学锋正要低下头去,眼睛的余光却瞥见一旁案几架子上横着摆放着一长一短两把日本刀,货真价实跟电影里看到的一模一样,心中一惊不禁后退两步。舅舅的不断挑逗和表兄弟充满敌意的目光早让他憋了一肚子的火,联想到那两把刀曾经干过的事情和爸爸交给的使命,面对酷似鬼子的外公,他勇敢地大声宣布:“我不向日本鬼子弯腰低头。”

    一语既出惊呆了所有人。学锋转向两个同龄人,握着拳头向前跨出一步发出挑战:“我不怕你们,有种的到院子里去。”

    樱子惊慌地拉住儿子,小声地警告说:“学锋,别给妈妈惹祸好吗?你想让妈妈下不来台吗?”

    正雄面无表情,他一定后悔允许自己把两个孩子带到日本;佳子吃惊失望的表情一览无余,她在心里会不会嘲笑姐姐教子无方、成了无可救药的中国农妇?老父亲用一种不可思议深不可测的阴森的目光探寻着自己和儿子,这比当场愤怒更可怕,一旦发作后果不堪设想。

    那两个侄子跃跃欲试,只要得到暗示便会朝儿子扑过来。她蹲在儿子的面前,双手沉重地压着儿子的肩膀安抚说:“你忘了妈妈在家里为啥打你和舅舅了吗?这里是妈妈的家,他们都是妈妈失散多年的亲人,也是你的亲人。不管你爸爸跟你说过什么,在日本你要听妈妈的话,不可以自作主张,你忘了百善孝为先吗?”

    学锋似乎听进去了,走过去规规矩矩地给老外婆鞠了一躬。樱子的脸上刚刚露出笑容,却见学锋手指着案几鄙夷地问老外公:“你摆着那两把破刀吓唬谁呀?”

    “八嘎!”老野田震怒地大吼一声,银灰色的头发和胡须随之颤抖不止,站起身双目凌厉地逼视着樱子,厉声质问:“这就是你生养的孩子?野蛮无知、粗暴无礼,你是怎么教育的?”

    樱子跪倒在父亲面请求原谅,孩子没见过世面不懂事,还没有适应新环境。野田正雄垂手站立在父亲面前低头认错,老野田余怒难消,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

    老野田仰天长叹,曾经引以为豪、聪慧贤淑美丽的大女儿,如今变成什么样了?惨不忍睹!又老又黑,眼角布满细密的皱纹,头顶已冒出白发,原本纤细秀气的小手结着厚厚的老茧,厚实粗糙;口音不伦不类,衣着土里土气,典型的中国农妇形象——哪个做父亲的不心疼不痛心?这都是让那个叫罗大槐的中国人给害的。他用不容商榷的口吻严厉地对樱子说:“两条路你自己选择,一是把这两个孩子送回去;二是你带着孩子离开,野田家不收留中国人的孩子。”

    没有人敢劝说父亲改变主意,父亲做出的决定是不容置疑不容更改的。樱子仍保持跪立的姿势,面部僵硬麻木,看不出有任何的表情。两个孩子从没见过母亲如此卑微如此低声下气过,虽然听不懂,却能感受到母亲正在遭受着难言的屈辱。红卫哭着恳求母亲:“妈妈,我们回家吧,这里一点都不好。”

    学锋搀扶母亲,信誓旦旦地说:“妈,用不着跪着求他们,回家以后我一定不再给你惹祸。”

    樱子转身把两个孩子拉进怀里说:“如果妈妈垂头丧气地带着你们回去,妈妈就是一个失败的母亲,你们愿意看到妈妈成为一个失败者吗?”

    两个孩子都坚定地摇了摇头。樱子缓缓地站起身,一手拉着一个孩子,平视着父亲说:“我的孩子没有错,从小到大他们受到的就是那样的教育,我为我的儿子感到骄傲和自豪,他是无可指责的。你们那代人在中国做了什么你们自己心里清楚,是你们种下了仇恨的种子,我们这代人为此品尝了恶果,付出了惨痛的代价。难道还要让仇恨继续生根发芽,让我们的下一代继续背上沉重的历史负担?”

    母亲试图阻止樱子不要进一步激怒父亲,老野田怒喝道:“你让她说下去,我倒要看看我的女儿是怎样背叛了野田家族。”

    从野田正雄逼迫樱子跟罗大槐离婚,到父亲得知樱子带着两个孩子回到日本而大发雷霆,樱子一直有意识地忽略,或是不愿意相信这样一个事实:亲人们想念的是三十三年前的野田樱子,嫁给中国人的野田樱子只会让他们感到耻辱和难堪。等到父亲骂出“背叛野田家族”那句话,樱子心中回归故土与亲人团圆的归属感已荡然无存烟消云散,三十三年的期盼等来的是一场接一场的冲突,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痛心?

    而三十三年的人生经历又是那么的厚重真实,让她有足够的底气去面对所有的挑战。

    樱子依旧平静地对父亲说:“我不会抛弃我的孩子,他们是中国的老天爷赏赐给我的宝贵财富。当我和母亲弟弟妹妹在中国的土地上艰难跋涉四处逃亡陷入困境时,我在心里一遍遍地对天呼唤,父亲你在哪儿?快来救救我们。父亲那时大概已经平安地回到日本了吧!您听到女儿惨烈的呼救声吗?从那时起我便暗自发誓,无论发生多么悲惨的天灾人祸,宁可死在一起,我也决不会跟孩子们分开。五十年的人生经历我只看明白一件事,中国人的仁义是日本人整体所欠缺的优秀品质。小时候您教育我要有爱心,光有一颗爱心是远远不够的,仁才是爱的最高境界。我深爱我的丈夫、我的子女、我的大家庭,我会把家搬到日本来,让您看看什么是中国人的亲情、中国人的大家庭。”

    一口气说完,面对脸色惨白震惊不已的父亲和惶恐不安的母亲,樱子深深地鞠了一躬说:“对不起,父亲母亲,我让你们失望了。”拉着两个孩子义无反顾地转身向外走。

    母亲的一声声呼唤、弟弟妹妹的阻拦,都挡不住樱子坚定的步履。早在逃亡路上,她便不是父亲印象中的那个柔弱的小女孩了。她对追到院子里的弟弟说:“正雄,你先帮姐姐找家小旅馆住下,孩子们也饿了。”

    野田正雄说:“先到我家去住吧,以后再慢慢跟父亲解释。”

    樱子回头望了一眼童年时住过的那个房间说:“不去,我不跟你们野田家沾边。”

    佳子捂着嘴笑道:“姐姐不是以前的姐姐了。”她一直想问问父亲当年是否尽到了身为父亲的责任,可又没有勇气问,是姐姐说出了她憋在心里几十年的疑问,父亲这回应该好好反思一下了。她敬佩姐姐的勇气。

    野田正雄带着大家去一家饭馆吃了饭,把樱子母子三人送到佳子家,佳子离婚后一个人住在一间公寓楼里。临走时野田正雄摸了一把学锋的脑袋说:“臭小子,以后我会跟你好好谈谈的。”

    安排好孩子们睡下后,佳子提出想和姐姐睡在一起,她想找回童年时依赖姐姐的幸福感觉,也想了解姐姐这三十年来的生活,姐妹俩便躺在榻榻米上叙说着私话。佳子结婚后一直没敢要孩子,她怕承担不起做母亲的责任,逃亡路上的经历给她留下刻骨铭心的印记和挥之不去的阴影,后来丈夫有了外遇便离婚了。樱子心疼地搂着妹妹,沉重地叹着气,又是一个战争的受害者。

    佳子说:“姐姐姐夫都是我的救命恩人,姐姐和孩子安心在我家住下来,我没有孩子,我会把姐姐的孩子当成我自己的孩子。我请了几天假,好好陪陪姐姐,带姐姐和孩子适应一下新环境。”

    樱子说:“这都是次要的,你和正雄要尽快帮姐姐找到一份工作。”

    “姐姐不必着急找工作,我能养活姐姐。”

    “你能养活姐姐,还能养活姐姐那一大家子?”

    佳子想了想,他们医院倒是有份特护的工作适合没有一技之长的姐姐。有些病危或卧床不起的病人家属,或是没有时间或是不愿意伺候,宁愿花钱请人照料病患,工资很高,可又脏又累还受气,没人愿意干。樱子想试试,她什么都不怕,只要能挣钱就行。佳子说姐姐怎么能干那样的工作呢?樱子说我伺候瘫痪的婆婆七年,也掌握简单的医护知识,没什么干不了的。

    佳子吃惊地问道:“姐姐为什么要伺候一个瘫痪的中国老太太?难道姐姐受虐待?”

    樱子笑道:“你不懂,我婆婆拿我既当媳妇又当女儿。”提到婆婆,想到刚才跟父亲发生的冲突,不禁有些落落寡欢。她不知道这是多年积压的怨恨所致,还是三十三年的阻隔所造成的亲情疏离。

    樱子回归故土,随身带回了三件对她而言意义非凡的物品:婆婆给她绣的红肚兜、二槐的戎装遗照、一根枣木擀面杖。第二天一早,她让妹妹领着去超市买回面粉、肉馅、韭菜,以及各种所需的调料,加上从中国带回来的海米,她要亲自包三鲜馅的饺子给亲人们尝一尝。

    和面拌馅,她擀皮,学锋和红卫包饺子,佳子见了欣喜不已惊叹不已馋涎欲滴。饺子包好后,樱子让佳子给正雄打电话,让他过来吃饺子。正雄到中国去找姐姐,没能在姐姐家喝上一口水吃上一口饭,她心里一直觉得别扭不自在。正雄说公司里有很多事物要处理,脱不开身。第一锅饺子煮好后,樱子盛在保温盒里,让佳子分别给正雄和父母送去。

    一个多小时后佳子回来了,她向樱子汇报说,她先去野田正雄的公司,哥哥吃得大呼过瘾,一个都没剩。到了父母家,母亲还在唉声叹气,父亲躲在书房里。母亲说父亲昨晚在书房里坐到大半夜,今天一早没去晨练又进去反思了。她喊父亲出来品尝姐姐包的饺子,父亲很痛快地走出书房,尝了一个后脸上紧绷的肌肉放松了,还夸赞了一句:味道很鲜美,手艺还不错。

    看到父亲吃得高兴,她又进一步地说是姐姐擀皮两个孩子包的饺子,她想看看父亲会有什么反应。父亲只是点了点头,仍然没放下筷子。

    樱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