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决定与领悟
暗红色的帘幕遮住窗外微凉的天光。罗斯伸手拨开一条缝。天色拂晓，夜霭低沉。他扭动僵硬的脖子，转头看到床前黄铜烛台上一支崭新的白蜡摇曳着光帽，将火光投在桌前的座椅软垫上。深深的凹陷像暗处的山壑，不知有人在床前守候了多久。
“你醒了，欢迎回到现实世界。”伊恩为他鼓掌。
罗斯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如果不是伊恩，自己或许还在梦里。干涩的喉咙让他讲不出话，少年抬起胳膊从桌上抓着深棕色的长颈瓶，急切地打开封紧的木塞，将液体灌入口中，却没注意伊恩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惊讶。他只希望这次爱丽莎的安神药能稍晚些再让他睡着。“谢谢你，伊恩。我想我不会再做噩梦了。因为我把黑影干掉了。”他喃喃着。
伊恩接过空瓶，忽然放松下来。如果他没预料错，这是哲罗姆送来的魔药。老人言出必行，有时忙碌起来容易忘记琐事。不过现在，对他而言已是无用。
罗斯从床上坐起，后背倚着灰墙，慢慢转动酸木的腿腕。有些知觉，他轻晃双腿，感到热气从腿部攀升。棕黑的夹板发出轻微的响声。于是又移动双脚朝床的边缘滑去，直到踩在温热的地板上。他扶墙站起，移动了几步。“我可以走路了，我的双腿好了！”他兴奋地搂住伊恩。
幽兰从帘幕的缝隙滑入，明亮沉静。罗斯一手端起烛台，一手扶着墙壁。在床前走了几个来回后，他便拒绝伊恩的扶助，执意独自活动。已离开木床一段距离，但他不想停下。床尾的正对墙角深棕色木柜，需要绕过墙壁的直角才能抵达。他想斜跨一大步，于是俯身向前，用手扶住木柜一角，触手滚润，让他险些滑脱。他只好贴着墙壁老实移动。走到近处，才看到那是一把彩色豆谷，中心放着一个半是深灰半是火红、呈“大”字样的人形线团。深灰色如暗银的方豆，正布于人形脊椎正下；火红色如烈焰的圆米，分布在人形的右脚掌；墨绿如森的藜麦被踩在左脚下。人形的上肢摊开，左手是紫晶般的谷荞，右手则指着水蓝薏仁；头顶与右肩斜方是白豆，左肩是黄灿灿的玉米。
七色是是大陆诸神的颜色。他知道母亲在向诸神祈祷。当他们居住在码头时，每逢父亲出海久久未归，或是天空阴云密布，母亲便会用毛线绕着木棍扎成人形，请诸神保佑父亲平安归来。看着斑斓的豆子，他的视线却被火红吸引。在他的噩梦里，是赤羽蛇神用火焰帮他消灭了黑影。而他这么多年来，一直信奉的却是风暴女神。或许他真该如巨人巴扎所言，更换诸神信仰。少年摇头，将烛台放在桌上。跳跃的火光里，他看到面前的墙壁上若隐的线条反射出神秘古老的光亮。
斑驳的涂料，看起来好些年岁，却无法掩藏过往的鲜艳。他后退几步，才望见恢弘的全貌。这里原本是一间用于祈祷的静屋。他记得母亲买下这里时，房间的墙壁上便刻着诸神画像，后来被改造成卧室。木柜正上方的墙壁刻有一道盘绕的暗红铜纹，从底部向上看，倒立的三角犹如从一点迸出的火焰狂浆。视线继续向上，才看到这是一个高昂的硕大蛇头。巨蛇高擎着身子，长舌如鞭，利齿曝空，尖刺从羽翼边展开，瞪圆的双目如两只紧握的拳。
这是赤羽蛇神。他第一次看到母亲信仰的神祇。传言，谁注视赤羽蛇神的眼睛，谁便会变成石头，因为那是一双能夺走活人性命，剥夺死人尸骨，令人望而生畏的眼睛。他凝望那圆盘般的瞳孔，却感到如此亲切。在火光明灭的幽暗中，自己体内仿佛有股燃烧的暖流。少年长久地注视螣蛇，直到眼睛有些疲乏，双脚站得疼痛。
伊恩在安静的房间中感到有些困倦，他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做了一个浅梦。
巨鸟用翅膀环抱他，一同降落在绵软的云层里。他面前是那座悬空的古堡，如亿万年前的沧桑，仿佛在造物的时间尽头便已存在。
石门在少年面前打开。“你的礼物。”银鸟用翅膀拍着他的肩。伊恩有些困惑。一阵风从古堡里吹来，鸟儿变成一只银灰色的蛋，落入少年掌心。他用手指敲敲温热的蛋壳。银鸟破壳而出，半个手掌大的小毛团用嘴巴恼恼地戳着少年的掌心，然后啾啾啾地倏然变大，拍着翅膀远去。
这就是，返老还童的逆生长？不，应该不是这个意思。或者是在提醒他，今天是某鸟的生日？这他倒从未想过。虽然他每天都在床板下用刀刻划痕数着日子，但有时也会记混。据学士塔资料记载，卡特维纳大陆的人类历法，一年一共十三个月，每月二十八天，每周对应一个循环，每天以七为循环，对应一个古老法则中的法术阵眼。更进一步的描述则是语焉不详，将空缺归为失落空档。其他种族的时间划分更是各不统一。他也不再为此费脑筋，走进古堡瞧瞧便是。
夜空下，银白玉盘与幽兰相互对望，皎皎月色不知今夕何夕。长桌上青花瓷盛满一碗白细面条，金里透白的荷包蛋旁浮着味料碧葱细末，棕黄的汤汁翻着淡油光泽，青菜如卧龙藏于白峦间。一双乌黑木筷合于其上，如待出鞘的利剑。
原来是我的生日。
少年落座，宾至如归。
银伞悬在头顶，为他遮风挡雪，却也正好藏住月光。
可惜看不到月亮。他心想。头顶的伞自动换成透明。
清辉洒下，少年毫无觉察，只顾低头吸溜面条。
是家乡的味道啊。就连操舞筷子都那么亲切。
没想到在这里还能吃到。他忍不住揶揄自己。
成年人的生日也要一个人过呐。那些哭着吃饭的人，一定能好好活下去。
他努力让自己与这个世界相融，将过往像影子般藏在身后退尽暗里。
但是，总是并行两个世界的逻辑，人会疯掉啊。
所以，在我疯掉前，让我成神吧。
烛火跳动的声音唤醒他。嗖嗖，呼呼，烛火无风自舞。光亮宛若翩舞的蝶，恣意的光仿若与日争辉，整个空间都被点亮。他看到棕黑的夹板躺在地上，空气里的温度热得发烫，呼吸一口都仿佛烧灼肺腑。罗斯站在一面墙壁前，全身被汗水沾湿，红发挡住他的眼睛，低沉的唱诵如钟鼓，撞击在空间六面。
伊恩抬头望去，静止的线条仿若活物。一条红蟒在烈焰中张开翅膀，吐出毒信獠牙。四周的线条扭曲交织，飞舞奔腾，向上交汇。他看到天花板上的光纹，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七彩的圆周交叠，白色的六叶花旋转着漾起淡金。光影流窜间，一切都在旋转。等他低头时，四周人声鼎沸。金碧辉煌的色彩光泽亮丽。人潮穿过他的身体，少年再次成为幽灵。他听到世人低语，哭诉亦祈祷；他听到慈悲安抚，呼唤于诸神。交织的声音如裹挟的大网，嘈杂混沌，唯有高空宁静。伊恩漂浮在日光流泻的穹顶下，巨大圆厅的四周被纯白大理石柱支起，八座高耸的雕塑环绕，诸神俯视脚下的子民。
大厅正南，有妇人用干糙的手抚过断臂女神衣袂上刚毅不摧的线纹。在人们眼里，祂是力量的化身，风暴摧毁一切。当暴风城的人们比武战斗，或是渔民出海遭遇狂浪呼啸的时令，人们便会向女神祈祷。“诸神仁慈，保佑我儿平安归来，请将您的力量赐予他，让他战无不胜，所向披靡。”老妇身后，面如黑铁的中年男人听罢摇头：“真是多虑。加入领主麾下是你儿子的荣耀。何况这里百年平和，风暴会吹走一切硝烟。”
他扶起颤巍的老妇，走上前轮到自己。一双布满老茧的手合十在胸前：“诸神仁慈，请让我在海上多捞几条大鱼，最好是能煎成金黄，嫩滑多汁，配上奶油大蒜炒蘑菇的大鲑鱼…”老妇望着身后来往穿梭的各色面孔，她在一旁不安地小声嘀咕：“诸神庇佑，请保佑你的子民平安。”满口鱼味的男人一边嘴中吐出各种鱼名，一边暗自鄙夷妇人之忧。
一位发如白雪的年轻男子，手持光球，步履轻快，身影如一道白风拨开人群。他与老妇擦肩，径直走向正北一座无人问津的崭新雕塑。他边走边颂。“诸神仁慈，”手中的光球飞起，照亮雕塑头顶的王冠。雕塑人像一手持杖，一手持圣书。“降临新神，”他走上铺着猩红毛毯的台阶，“以汝为首，”他高声吟唱，“汝为吾王。”声音淹没在其他人的祈祷中。
伊恩此刻正站在圆厅东南一座神像肩上。不因为别的，只因这里通风采光好。这座神像雌雄莫辨，面容俊朗又柔美，身后透明双翼交叠，头顶鹿角银冠，手执晶石木杖，尖耳正好抵在少年头顶。神像下，他听到一位尖耳的绿发少女祈祷：“伟大的精灵王，请帮我净化体内的人类血脉，赋予我精灵的翅膀，让我回归生生不息的森林。”少女垂泪，泪珠化作墨绿色的流萤环绕在她身畔。这是一位无家可归的流浪者。这就是混血的命运吗。他静静观望。此刻这头正是哀愁，那头却传来笑声。
正东方的雕塑是一张巨大的千面猴脸，玩世不恭的嬉笑仿佛看破世事的游戏。有的脸庞狂笑不羁，有的面容冷笑讥讽，有的表情大笑畅怀，还有的仿佛邪笑颠魅。不同角度看去，那笑容千变万化，真让人忍不住感叹，魔猴真是好不自在疏狂！神像脚下有两个狼头人身的半兽族，肩上扛着一张巨大的白鹿皮正献给他们的神祇。
叮铃叮铃。一阵清脆的铃音响起，众人侧目。一名蓝发如瀑，嘴唇水蓝的女孩，左手持弯月银杖，右手掌心托着宝蓝玉瓶。每走一步，脚踝上的铃铛就叮当作响，人群自动分开。她走到正西方的神像前，倾倒玉瓶，星芒法阵在脚下显现，女孩在幽兰中消失不见。女神纯洁迷蒙的双眼低垂，一袭轻纱盈袖，长发如波浪，在光洁额前露出针孔般的圆环印记。
一片云划过穹顶，厅里的光线渐暗。伊恩却看到人群中有反射的光芒，如日光照耀下从海面跃出的游鱼鳞片，正从圆厅中心移向西北。少年望去，是一位额上涂着白色方纹颜料的僧侣。他胸前挂着白金般透亮的方镜，正如高大武僧神像的白镜盾牌。东北方戴着金冠的女神像盘膝而坐，长发编成发结，垂落在裸露的胸前。饱涨的乳房下，双臂环住浑圆的腹胎。巨人将黄金放进大地母神的臂弯，矮人将战锤利剑放在女神膝上。西南方对角的赤羽蛇神雕塑前，有人唱颂火之子民的歌谣。
这是朝拜诸神的圣堂。少年认出墙壁的花纹，就是罗斯养伤的房间，不过色泽鲜亮。如此多的异族竟然同时出现在暴风城，他们的神祇也被供奉于此。可以想象这是多么繁荣的场面。如果现在也能如此，那么他们的生活或许会好很多。伊恩模仿着人们祈祷的动作。“诸神仁慈，”他望向四面墙壁，“我的指环与银鸟不属于这里的任何一位神明，所以请原谅我的不敬。”
他正欲转动指环离开，却听到熟悉的声音。罗斯在唱颂，四周的光亮人影顷刻消退。
红发少年双膝跪在圣堂前的赤羽蛇神雕塑下，火光犹如跳舞的蛇，环绕在罗斯周身。光芒越来越旺，从少年脚下升至头顶，烈焰如盛大的烟花在高空绽放。燃烧中，他看到一匹奔马踏火而来，飞扬的马鬃是滚烫的流光；一把银灰色的长剑悬在马背，搅动的风暴化作火龙卷风，他看到它们朝罗斯而来。汗水仿佛有千斤重，压弯罗斯的肩膀，他却昂着头颅继续唱颂。马与剑变成火红的原质颗粒融入少年体内。这是罗斯本所拥有的。而刚刚那火焰，便是从他体内发出的。
空气微微震动。伊恩听到棕黑的长颈瓶碎裂的声音。叔叔说老哲罗姆送来药水，果然是魔药，罗斯觉醒了火系术法。
火光在空中弥漫，墙壁上的画像明灭不定，伊恩的耳中灌满尖叫与呼啸。他再度看到那座圣堂。熊熊的火光中，传来此起彼伏的求救。鲜血染红大地，无数灰发人尸堆叠如山高，他们作为火光的燃料发出哭嚎；断肢残臂被兽人扔进嘴巴；银灰头发的妇女被人摁在地上操弄；银甲侍卫被巨人用铁锤砸至地底。血与火在混乱中狂舞，碎心的哀嚎引来无数食腐黑鸦。这是历史的屠杀，暴风城由此衰落。
烧灼的火舌烫伤他，窒息的疯狂仿若身临其境。
罗斯不见了，火里只剩他一人。他想起罗斯的唱颂。
“心怀宁静。”
在圣堂的交汇处，上空的七色琉璃光斑旋转。
“热烈燃烧。”
教堂的穹顶倒塌。火光舔舐他的手背，直穿他的心脏。
一切飞速旋转将他吞没。在回旋的升落中，他发现自己立于某个开阔宏伟之处，他看到所有宇宙星系都在自己的轨道上运转，上下，前后，左右，四面，八方。在更遥远的过去，在最无尽的未来。他看到所有光芒坍缩至一个点，背后接连着广袤的黑洞。接着，爆炸发生，飞射出无数细亮的碎片，化作明亮的星河。好像如此，才有了你我他她它。
他忽然觉得那唱颂是如此残缺，于是他接续：
“身驻中心。”
火光在音节中退去。
“无限浩瀚。”
圣堂在吟唱中消失。
他又回到婶婶的旅馆。
罗斯愣愣地站在原地。
伊恩从椅子上起身。“罗斯，恭喜你觉醒火系术法。”
“我？”罗斯不可置信地用手指着自己，指尖嗖地冒出一团小火，差点灼伤他的眉毛。他一边甩着手指，一边大口吹气，这才相信。
“诸神在上，看来我要和你一起走法师之路。”红发少年的语气平淡，虽然他尽力让自己高兴。
伊恩注视着那双无精打采的灰眼睛。不，你的意思是，你要和骑士团说再见了。“罗斯，你可以不只是法师。”孩子才会做选择，大人两个都要。
红发少年瞪着眼睛，看着一本正经的同伴，觉得这似乎不是玩笑。
“在火光里，我看到了一匹为你而来的烈焰马和一把暴风剑。”
光亮从罗斯眼里滑过。
“不想当骑士的法师不是好法师。”伊恩继续道。
“可是…”他从未在大陆上见到过既是法师又是骑士的人。
伊恩看得清楚那双因未知而畏缩的眼睛。还是缺少那么一丝丝勇气啊，少年，人生有时需要放手一搏。
“真的可以吗？”罗斯问道。
“除非你对自己说不。”
给少年过个生日，愿望是________（笑）
“你醒了，欢迎回到现实世界。”伊恩为他鼓掌。
罗斯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如果不是伊恩，自己或许还在梦里。干涩的喉咙让他讲不出话，少年抬起胳膊从桌上抓着深棕色的长颈瓶，急切地打开封紧的木塞，将液体灌入口中，却没注意伊恩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惊讶。他只希望这次爱丽莎的安神药能稍晚些再让他睡着。“谢谢你，伊恩。我想我不会再做噩梦了。因为我把黑影干掉了。”他喃喃着。
伊恩接过空瓶，忽然放松下来。如果他没预料错，这是哲罗姆送来的魔药。老人言出必行，有时忙碌起来容易忘记琐事。不过现在，对他而言已是无用。
罗斯从床上坐起，后背倚着灰墙，慢慢转动酸木的腿腕。有些知觉，他轻晃双腿，感到热气从腿部攀升。棕黑的夹板发出轻微的响声。于是又移动双脚朝床的边缘滑去，直到踩在温热的地板上。他扶墙站起，移动了几步。“我可以走路了，我的双腿好了！”他兴奋地搂住伊恩。
幽兰从帘幕的缝隙滑入，明亮沉静。罗斯一手端起烛台，一手扶着墙壁。在床前走了几个来回后，他便拒绝伊恩的扶助，执意独自活动。已离开木床一段距离，但他不想停下。床尾的正对墙角深棕色木柜，需要绕过墙壁的直角才能抵达。他想斜跨一大步，于是俯身向前，用手扶住木柜一角，触手滚润，让他险些滑脱。他只好贴着墙壁老实移动。走到近处，才看到那是一把彩色豆谷，中心放着一个半是深灰半是火红、呈“大”字样的人形线团。深灰色如暗银的方豆，正布于人形脊椎正下；火红色如烈焰的圆米，分布在人形的右脚掌；墨绿如森的藜麦被踩在左脚下。人形的上肢摊开，左手是紫晶般的谷荞，右手则指着水蓝薏仁；头顶与右肩斜方是白豆，左肩是黄灿灿的玉米。
七色是是大陆诸神的颜色。他知道母亲在向诸神祈祷。当他们居住在码头时，每逢父亲出海久久未归，或是天空阴云密布，母亲便会用毛线绕着木棍扎成人形，请诸神保佑父亲平安归来。看着斑斓的豆子，他的视线却被火红吸引。在他的噩梦里，是赤羽蛇神用火焰帮他消灭了黑影。而他这么多年来，一直信奉的却是风暴女神。或许他真该如巨人巴扎所言，更换诸神信仰。少年摇头，将烛台放在桌上。跳跃的火光里，他看到面前的墙壁上若隐的线条反射出神秘古老的光亮。
斑驳的涂料，看起来好些年岁，却无法掩藏过往的鲜艳。他后退几步，才望见恢弘的全貌。这里原本是一间用于祈祷的静屋。他记得母亲买下这里时，房间的墙壁上便刻着诸神画像，后来被改造成卧室。木柜正上方的墙壁刻有一道盘绕的暗红铜纹，从底部向上看，倒立的三角犹如从一点迸出的火焰狂浆。视线继续向上，才看到这是一个高昂的硕大蛇头。巨蛇高擎着身子，长舌如鞭，利齿曝空，尖刺从羽翼边展开，瞪圆的双目如两只紧握的拳。
这是赤羽蛇神。他第一次看到母亲信仰的神祇。传言，谁注视赤羽蛇神的眼睛，谁便会变成石头，因为那是一双能夺走活人性命，剥夺死人尸骨，令人望而生畏的眼睛。他凝望那圆盘般的瞳孔，却感到如此亲切。在火光明灭的幽暗中，自己体内仿佛有股燃烧的暖流。少年长久地注视螣蛇，直到眼睛有些疲乏，双脚站得疼痛。
伊恩在安静的房间中感到有些困倦，他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做了一个浅梦。
巨鸟用翅膀环抱他，一同降落在绵软的云层里。他面前是那座悬空的古堡，如亿万年前的沧桑，仿佛在造物的时间尽头便已存在。
石门在少年面前打开。“你的礼物。”银鸟用翅膀拍着他的肩。伊恩有些困惑。一阵风从古堡里吹来，鸟儿变成一只银灰色的蛋，落入少年掌心。他用手指敲敲温热的蛋壳。银鸟破壳而出，半个手掌大的小毛团用嘴巴恼恼地戳着少年的掌心，然后啾啾啾地倏然变大，拍着翅膀远去。
这就是，返老还童的逆生长？不，应该不是这个意思。或者是在提醒他，今天是某鸟的生日？这他倒从未想过。虽然他每天都在床板下用刀刻划痕数着日子，但有时也会记混。据学士塔资料记载，卡特维纳大陆的人类历法，一年一共十三个月，每月二十八天，每周对应一个循环，每天以七为循环，对应一个古老法则中的法术阵眼。更进一步的描述则是语焉不详，将空缺归为失落空档。其他种族的时间划分更是各不统一。他也不再为此费脑筋，走进古堡瞧瞧便是。
夜空下，银白玉盘与幽兰相互对望，皎皎月色不知今夕何夕。长桌上青花瓷盛满一碗白细面条，金里透白的荷包蛋旁浮着味料碧葱细末，棕黄的汤汁翻着淡油光泽，青菜如卧龙藏于白峦间。一双乌黑木筷合于其上，如待出鞘的利剑。
原来是我的生日。
少年落座，宾至如归。
银伞悬在头顶，为他遮风挡雪，却也正好藏住月光。
可惜看不到月亮。他心想。头顶的伞自动换成透明。
清辉洒下，少年毫无觉察，只顾低头吸溜面条。
是家乡的味道啊。就连操舞筷子都那么亲切。
没想到在这里还能吃到。他忍不住揶揄自己。
成年人的生日也要一个人过呐。那些哭着吃饭的人，一定能好好活下去。
他努力让自己与这个世界相融，将过往像影子般藏在身后退尽暗里。
但是，总是并行两个世界的逻辑，人会疯掉啊。
所以，在我疯掉前，让我成神吧。
烛火跳动的声音唤醒他。嗖嗖，呼呼，烛火无风自舞。光亮宛若翩舞的蝶，恣意的光仿若与日争辉，整个空间都被点亮。他看到棕黑的夹板躺在地上，空气里的温度热得发烫，呼吸一口都仿佛烧灼肺腑。罗斯站在一面墙壁前，全身被汗水沾湿，红发挡住他的眼睛，低沉的唱诵如钟鼓，撞击在空间六面。
伊恩抬头望去，静止的线条仿若活物。一条红蟒在烈焰中张开翅膀，吐出毒信獠牙。四周的线条扭曲交织，飞舞奔腾，向上交汇。他看到天花板上的光纹，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七彩的圆周交叠，白色的六叶花旋转着漾起淡金。光影流窜间，一切都在旋转。等他低头时，四周人声鼎沸。金碧辉煌的色彩光泽亮丽。人潮穿过他的身体，少年再次成为幽灵。他听到世人低语，哭诉亦祈祷；他听到慈悲安抚，呼唤于诸神。交织的声音如裹挟的大网，嘈杂混沌，唯有高空宁静。伊恩漂浮在日光流泻的穹顶下，巨大圆厅的四周被纯白大理石柱支起，八座高耸的雕塑环绕，诸神俯视脚下的子民。
大厅正南，有妇人用干糙的手抚过断臂女神衣袂上刚毅不摧的线纹。在人们眼里，祂是力量的化身，风暴摧毁一切。当暴风城的人们比武战斗，或是渔民出海遭遇狂浪呼啸的时令，人们便会向女神祈祷。“诸神仁慈，保佑我儿平安归来，请将您的力量赐予他，让他战无不胜，所向披靡。”老妇身后，面如黑铁的中年男人听罢摇头：“真是多虑。加入领主麾下是你儿子的荣耀。何况这里百年平和，风暴会吹走一切硝烟。”
他扶起颤巍的老妇，走上前轮到自己。一双布满老茧的手合十在胸前：“诸神仁慈，请让我在海上多捞几条大鱼，最好是能煎成金黄，嫩滑多汁，配上奶油大蒜炒蘑菇的大鲑鱼…”老妇望着身后来往穿梭的各色面孔，她在一旁不安地小声嘀咕：“诸神庇佑，请保佑你的子民平安。”满口鱼味的男人一边嘴中吐出各种鱼名，一边暗自鄙夷妇人之忧。
一位发如白雪的年轻男子，手持光球，步履轻快，身影如一道白风拨开人群。他与老妇擦肩，径直走向正北一座无人问津的崭新雕塑。他边走边颂。“诸神仁慈，”手中的光球飞起，照亮雕塑头顶的王冠。雕塑人像一手持杖，一手持圣书。“降临新神，”他走上铺着猩红毛毯的台阶，“以汝为首，”他高声吟唱，“汝为吾王。”声音淹没在其他人的祈祷中。
伊恩此刻正站在圆厅东南一座神像肩上。不因为别的，只因这里通风采光好。这座神像雌雄莫辨，面容俊朗又柔美，身后透明双翼交叠，头顶鹿角银冠，手执晶石木杖，尖耳正好抵在少年头顶。神像下，他听到一位尖耳的绿发少女祈祷：“伟大的精灵王，请帮我净化体内的人类血脉，赋予我精灵的翅膀，让我回归生生不息的森林。”少女垂泪，泪珠化作墨绿色的流萤环绕在她身畔。这是一位无家可归的流浪者。这就是混血的命运吗。他静静观望。此刻这头正是哀愁，那头却传来笑声。
正东方的雕塑是一张巨大的千面猴脸，玩世不恭的嬉笑仿佛看破世事的游戏。有的脸庞狂笑不羁，有的面容冷笑讥讽，有的表情大笑畅怀，还有的仿佛邪笑颠魅。不同角度看去，那笑容千变万化，真让人忍不住感叹，魔猴真是好不自在疏狂！神像脚下有两个狼头人身的半兽族，肩上扛着一张巨大的白鹿皮正献给他们的神祇。
叮铃叮铃。一阵清脆的铃音响起，众人侧目。一名蓝发如瀑，嘴唇水蓝的女孩，左手持弯月银杖，右手掌心托着宝蓝玉瓶。每走一步，脚踝上的铃铛就叮当作响，人群自动分开。她走到正西方的神像前，倾倒玉瓶，星芒法阵在脚下显现，女孩在幽兰中消失不见。女神纯洁迷蒙的双眼低垂，一袭轻纱盈袖，长发如波浪，在光洁额前露出针孔般的圆环印记。
一片云划过穹顶，厅里的光线渐暗。伊恩却看到人群中有反射的光芒，如日光照耀下从海面跃出的游鱼鳞片，正从圆厅中心移向西北。少年望去，是一位额上涂着白色方纹颜料的僧侣。他胸前挂着白金般透亮的方镜，正如高大武僧神像的白镜盾牌。东北方戴着金冠的女神像盘膝而坐，长发编成发结，垂落在裸露的胸前。饱涨的乳房下，双臂环住浑圆的腹胎。巨人将黄金放进大地母神的臂弯，矮人将战锤利剑放在女神膝上。西南方对角的赤羽蛇神雕塑前，有人唱颂火之子民的歌谣。
这是朝拜诸神的圣堂。少年认出墙壁的花纹，就是罗斯养伤的房间，不过色泽鲜亮。如此多的异族竟然同时出现在暴风城，他们的神祇也被供奉于此。可以想象这是多么繁荣的场面。如果现在也能如此，那么他们的生活或许会好很多。伊恩模仿着人们祈祷的动作。“诸神仁慈，”他望向四面墙壁，“我的指环与银鸟不属于这里的任何一位神明，所以请原谅我的不敬。”
他正欲转动指环离开，却听到熟悉的声音。罗斯在唱颂，四周的光亮人影顷刻消退。
红发少年双膝跪在圣堂前的赤羽蛇神雕塑下，火光犹如跳舞的蛇，环绕在罗斯周身。光芒越来越旺，从少年脚下升至头顶，烈焰如盛大的烟花在高空绽放。燃烧中，他看到一匹奔马踏火而来，飞扬的马鬃是滚烫的流光；一把银灰色的长剑悬在马背，搅动的风暴化作火龙卷风，他看到它们朝罗斯而来。汗水仿佛有千斤重，压弯罗斯的肩膀，他却昂着头颅继续唱颂。马与剑变成火红的原质颗粒融入少年体内。这是罗斯本所拥有的。而刚刚那火焰，便是从他体内发出的。
空气微微震动。伊恩听到棕黑的长颈瓶碎裂的声音。叔叔说老哲罗姆送来药水，果然是魔药，罗斯觉醒了火系术法。
火光在空中弥漫，墙壁上的画像明灭不定，伊恩的耳中灌满尖叫与呼啸。他再度看到那座圣堂。熊熊的火光中，传来此起彼伏的求救。鲜血染红大地，无数灰发人尸堆叠如山高，他们作为火光的燃料发出哭嚎；断肢残臂被兽人扔进嘴巴；银灰头发的妇女被人摁在地上操弄；银甲侍卫被巨人用铁锤砸至地底。血与火在混乱中狂舞，碎心的哀嚎引来无数食腐黑鸦。这是历史的屠杀，暴风城由此衰落。
烧灼的火舌烫伤他，窒息的疯狂仿若身临其境。
罗斯不见了，火里只剩他一人。他想起罗斯的唱颂。
“心怀宁静。”
在圣堂的交汇处，上空的七色琉璃光斑旋转。
“热烈燃烧。”
教堂的穹顶倒塌。火光舔舐他的手背，直穿他的心脏。
一切飞速旋转将他吞没。在回旋的升落中，他发现自己立于某个开阔宏伟之处，他看到所有宇宙星系都在自己的轨道上运转，上下，前后，左右，四面，八方。在更遥远的过去，在最无尽的未来。他看到所有光芒坍缩至一个点，背后接连着广袤的黑洞。接着，爆炸发生，飞射出无数细亮的碎片，化作明亮的星河。好像如此，才有了你我他她它。
他忽然觉得那唱颂是如此残缺，于是他接续：
“身驻中心。”
火光在音节中退去。
“无限浩瀚。”
圣堂在吟唱中消失。
他又回到婶婶的旅馆。
罗斯愣愣地站在原地。
伊恩从椅子上起身。“罗斯，恭喜你觉醒火系术法。”
“我？”罗斯不可置信地用手指着自己，指尖嗖地冒出一团小火，差点灼伤他的眉毛。他一边甩着手指，一边大口吹气，这才相信。
“诸神在上，看来我要和你一起走法师之路。”红发少年的语气平淡，虽然他尽力让自己高兴。
伊恩注视着那双无精打采的灰眼睛。不，你的意思是，你要和骑士团说再见了。“罗斯，你可以不只是法师。”孩子才会做选择，大人两个都要。
红发少年瞪着眼睛，看着一本正经的同伴，觉得这似乎不是玩笑。
“在火光里，我看到了一匹为你而来的烈焰马和一把暴风剑。”
光亮从罗斯眼里滑过。
“不想当骑士的法师不是好法师。”伊恩继续道。
“可是…”他从未在大陆上见到过既是法师又是骑士的人。
伊恩看得清楚那双因未知而畏缩的眼睛。还是缺少那么一丝丝勇气啊，少年，人生有时需要放手一搏。
“真的可以吗？”罗斯问道。
“除非你对自己说不。”
给少年过个生日，愿望是________（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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