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巴泽集市
巴泽集市，在暴风城东片的格雷街区，距北门城墙近，却离风堡中心远。街区的屋楼灰墙低矮，零散地分布在路街。日光从矮小的屋檐丝滑淌落，在曲浅的街巷间畅通无阻。铺路的灰石早被人们用双脚踏磨得圆润光滑，遇上好天气的晴朗，广场的空地便被照得反光如镜。集市就在这片广场上，不会错过丝毫暖阳。
以前在学士塔工作，伊恩经常能在塔上看到这片广场。树木般耸立的楼群中央像被一只巨掌倾轧，四方的土地抚得工整方平。广场上总会落满白色纸片大的雪花，在一阵风中飞旋着舞上天空——圆头圆脑的鸽子们似乎把这里当作栖息地，即便在寒冷的夏冬，它们也从来不担心食物。街上总会有人抓一把谷粒，或是扔一两角残饼碎屑——这里居住着暴风城最普通阶层的人，生计管饱，无甚野心，守分温良。就连巡城的银甲侍卫，偶尔都会放过这群绵羊的检查。绵羊们没有跳蚤窝的跳蚤落魄穷酸，也没有城邦中心商业地段狐狸的精明，更不及骑士贵族大马的雍容华贵。他们穿着朴实得随时能将自己丢进人群里的深色夏冬长衫，没有皮毛衣物，更不会佩戴金银珠宝。熬过冬天的是头上起球的旧毡帽、针织粗毛线手套和缠在脖子上的粗布围巾。
鸽子们会大胆地落在他们肩头，或许正因他们包容的热心，各式种族的交易也能在这里平安进行。如绵羊关心青草，不知是不是受到肩上白鸽的影响，或是彼此相互影响，他们最感兴趣的是集市上的美味与好玩。而那群鸽子，总会饱足地啄着羽毛畅快悠闲的样子，如果老皮特和彼得看了，肯定会抓来炖锅汤。红眼黑鸦远远地在屋顶张望，偶尔发出几声凄鸣，也许食腐也有吃腻的一天，或者是某种警告。白鸽拍拍翅膀飞离人群，不高飞，只低落在街边不远的地方晒着太阳。伊恩听老哲罗姆说过，想送信随便抓一只白鸽，它们会为你送达，当然，只限于城内。鸽子空绕塔楼徘徊，尾音孤长。这座封闭又高傲的城邦，怎会轻易谦身打开自己。红眼黑鸦寒鸣着，从少年面前擦翅而过，伊恩收回注视塔楼的目光。
今日的格雷街区比往常热闹，他见到不少异族的商客流于此地，便想起新任哲罗姆的指令。夏冬原本封如坚冰的城门定期会为城外的异族打开，美其名曰“为暴风城注入新鲜血液”。似乎真是字面意思，向来拒绝异族的城主竟然也默许了。街上四处都有人在议论血影魔，他看着这些外来异族对此半信半疑的神情，的确像是来送血的。商客偶尔失踪，对此况熟悉的人将叹息写在脸上。明了的人则悄悄将自己与银灰不同的身体特征掩藏起来。
青天白日的街头一切都发光般热闹，少年们沿路前行。罗斯摸着自己脑门上的红发，有些不知所措。
“难道是我的错觉吗？”
“不，”迎面不怀好意的目光仿佛剜肉的刀，伊恩看着那些银灰头发的暴风城人民，仿佛他们的两眼早把两人洞穿。“你的感觉没错。”
“我们又没做错什么，也没惹到他们…”罗斯嘀咕着。有人手中攥着几根赤草，在路边啐了一口。罗斯躲开污浊的浓痰差点撞上伊恩，飞来横沫忍不住让他祈祷。“诸神在上。”
“诸神在上，我们今天可是捡了个大便宜。”
伊恩循声望去，有两人远远走来。
手臂上缠着淡紫珠串的长发佣兵用兰花指捏着火绒草。
银灰板寸的男人摸着腰里的钱袋：“今天还是沾了你的光。”
长发乐得捂嘴，“大哥可别这么说。”将水蓝发丝拢在耳后。“还是仰慕大哥…”
伊恩走向道路另一侧，不紧不慢地继续向前。
罗斯却多看了一眼，好像哪里有些古怪。直到长发佣兵回头对他弯着眼睛笑了笑，他这才发觉长发是个男人，那一股浓郁的花香让他头晕脑涨。罗斯忍不住连打喷嚏，他还是喜欢爱丽莎的橙条花香。
伊恩走在前面。刚追上少年步伐的罗斯，转头又被集市搅得眼花撩乱。路边有包头巾的妇人提着竹篮里的鲜花，地上还有几小框他从未在暴风城见过的植物。蓝色的花朵如繁星坠落枝头，又如被雕琢的薏仁，小儿拥挤地簇在一起，还有粉色，橙黄，紫色，火红。仿佛把彩虹都搬到地上，却无人问津。路边的肉铺，屠夫的刀立在案板上，一股膻腥味，勾勒出铁钩下光秃秃的空气皮肉，案板前也无人。当他经过一位握着水晶球的灰衣老妪时，老人闭合的双眼登时睁大，罗斯以为是活的雕塑又差点闹出笑话。
“跟上。”少年的声音遥遥传来。就在他东张西望时，又被伊恩落下一截。
“你知道哪里买火绒草吗？”罗斯追得有些喘气。
“那里便是。”伊恩用手指着前方。人们像群鱼一样涌入汇集，仿佛被吸入一个漩涡中心。
罗斯抬头望去，一辆棕木四轮马车上站着一位身穿深灰衬毛外套与马裤的车夫，头顶黑帽脖缠灰布。车上堆满赤草，马夫站于其上，手中拿着一把火绒草越过众人头顶。他张着嘴巴，罗斯却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只见有人用手拍车辕，惊得马抬着前蹄起跃。人群中发出不满的叫嚷，车夫的衣角被人紧拽，趔趄着身体几欲坠下马车。人群顿时拥挤喧嚣起来。
“没想到会这么混乱…”罗斯惊愕。他一直以为暴风城是侍卫把守、秩序井然的地方。
“事无巨细，百密一疏。”
“什么细？什么粗？”罗斯还没搞明白，便被前方的声响惊动。四名黑袍人忽然出现在马车四周。罗斯没看清他们到底是从地底钻出，还是从天上落下，眨眼功夫，便听有人哀嚎着倒下，人群又归于平静。车夫拍了拍粘在身上的赤草，目光冷木地注视人群，一丝阴桀划过脸颊。
伊恩望着被黑袍人围在中央的马夫，有些眼熟，他往前走了几步站在人群的末端，发现这是夏冬前一直给婶婶餐馆送食材的马夫卡特。只当后来当凛冬蔓延至暴风城内时，伊恩便没有再见过他了。男人脸上的疖子似乎因压抑的无名怒火而分外发红，眼眉和嘴角上下扭作两团。他蓄起胡子，灰色的眼睛好似透明，额上的皱纹犹如刀刻，与身旁的赤草相比，显得像块老朽的腐木。卡特仿佛换了一个人，从车夫摇身变成坐地起价的商人。“一根赤草15金，15金让血影魔远离你。诸神仁慈，生命无价，保命只需15金。”男人唾沫横飞，面孔呆板，一副人见厌恶的样子。
罗斯点了点手中的金币，或许他们只够买三根。可是三根又能干什么？家里有四个人，总不能再把赤草截成两半用。15金，就是银甲侍卫一个月的俸禄都不够买根草。真正能花钱保命的，不是骑士就是贵族。而这些夹在中间的普通人，拿出积蓄恐怕还不够给全家一人一根。
“黑心商人！”有人替罗斯喊出心声。一时间沸反盈天，咒骂不绝于耳。罗斯走进人群，心里更是不忿。“他不是给我们餐馆送食材的马夫吗？他穷苦的时候，母亲还多给他小费，怎么现在他反过来出售这么高价，一口咬死人？！”
伊恩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无奸不商啊。罗斯。不可直视的有时除了太阳，还有就是人心。他拦住想冲上前的罗斯。暴力解决不了问题，至少目前的局面如此。黑袍人就是马夫的保镖，乌黑的原质犹如四方阵法，笼罩马车四周。人们嘴上咒骂，却不敢轻举妄动。
有人挤到最前。
“请卖给我一根吧，我只有14金，可我家里还有老人妻儿。一根也好。”来人穿着夏日的短衫，露出双臂，布衣褶皱。
“诸神在上，一份价钱一分货。少一金都不行哟。”马夫扬着脸，鼻孔朝天，整个人倚着草堆。野草被他压在身下，有得草茎被挤出汁水，他却不会抬手送出一根。
裸着双臂的男人低头咬牙。“诸神仁慈，我以劳役代金币…”
“不，”马夫伸出手指，在男人沮丧的脸上摇了摇。“少一分都不行。诸神有眼，瞧我身边不缺人呐。”
安静的人群中，突然传来婴儿的哭声。
伊恩看到人群的末端，有穿着粗布衫的赤脚女人背过身给怀里的孩子喂奶。女人拍着怀里的孩子轻声安慰。“宝宝不哭，爸爸等会就回来。”
男人忍住想转身的念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仿佛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弯了脊梁。
“诸神仁慈，算我求你了，一根草都好…”
“你真的想要？”马夫终于从那半人高的草堆上起身。
男人点头如对诸神起誓。
“给。”一根赤草从马夫手里落下。
众人一脸羡慕。
男人伸手去接，双手还未触及，火绒草凌空断裂，一只断掌坠地。
几乎没人看清发生了什么。当罗斯四处寻搜是谁出手时，伊恩却深深地望着马夫卡特的脖颈。
婴儿哭闹得更大声，人群中有人见血尖叫，有人见血晕厥，有人狂奔呼号。众人如送入屠场的羔羊，骚动不安。
混乱中，男人愤怒又不甘地用另一只手抓着车沿边上的赤草，牢牢握在掌心，便笑着朝女人与婴儿的方向转身。走出一步，那笑容便永远地凝固在脸上。
在鲜血喷涌前，男人消失在黑色的法阵中，只留地上几点血迹。
婴儿忽然停止啼哭，将女人的乳头咬出血。血落在地上，女人的眼泪滴在孩子脸上。伊恩看着她抱着怀里的婴儿朝跳蚤窝的方向去了，
众人唏嘘，却又安静下来。
马夫在一旁发出古怪的笑声。
伊恩和罗斯在人群后观望。罗斯已经从刚才的愤怒转为震惊。他只恨自己为什么不变得强大一点，出手便能救人。他知道伊恩比他强，伊恩的术法一定比他强，可是身旁的少年却无动于衷。他看着伊恩对他摇头，难道连他也没有办法吗。
“还有人想买火绒草吗？15金币，只需15金币…”
有人安静地离去，但更多人还是留了下来。
“还有人想买火绒草吗？”马夫…地问。
“20金币…一根…可以吗？”一位老妪颤巍巍地走上前，手中捏着一个深蓝色的钱袋。
“20金币？”马夫仰脖摸着下巴，笑得前仰后合，脖上的粗布围巾下闪过一抹铁白光泽。
“诸神仁慈。”他取下粘在身上的一根草，向人群大声宣布。“大家听好了，一根20金，少一金不卖。”说完又笑着递给老人。
老人犹豫片刻，伸手去接。所幸的是接到手中。
马夫的眼睛里像是闪过一丝湿润的光亮。
“那…就再来…两根吧。”老人把沉甸甸的钱袋放在车上，从车边捡起两根，跛着步子转身离开。人群自觉让出一条道路。
“还有人买吗？一根20枚…”
“走吧。”
“嗯？”罗斯还没回过神来，伊恩已经走到人群的前端。不过也是，如果真的有人再涨价，我们恐怕一根也买不到了。他庆幸自己终于有一次能搞懂伊恩的想法，便赶紧跟上前。
奇怪的是，前方的人们仿佛胶水般，一动不动的死寂。
“借过，谢谢。”少年的声音冷清，人群纷纷侧目让出道路。
罗斯跟在身后，踩着少年的影子。
马夫望向走至眼前的两人，神情既陌生又熟悉，好像认识他们，又好像不记得他们。
“哈哈哈，异族！”卡特指着两人的头发。
罗斯握着拳头准备随时反攻，伊恩却浑身放松，给他使眼色。
“好个异族！”马夫走到伊恩面前，高高地俯视着沉静的少年。“一银币一根，卖你。”
罗斯震惊之余，也被马夫用布满粗茧的手指着头发。“一铜币一根，卖你。”
他震惊地看着伊恩。马夫是记得我们，所以才…？
不。少年动了动嘴唇。等待。
罗斯读懂了伊恩的唇语，却不懂他的意思，
“凭什么？！”人群中飞来一块石头砸落卡特的帽子，马夫露出银灰色的头发。
有人嚷嚷起来。“你不是也是暴风城的人吗，自己人何苦为难自己人？鬼迷心窍了为什么要对异族这么好？”
“你就不配做暴风城的子民！”
四位黑衣袍人忽然分散出无数黑影将人群包裹，几处巨大的喧嚷声迅速平静。
马夫冷哼着捡起帽子，拍掉灰尘，起身时神情不适地捂着脖子又咳了两声。
“你们若是不想有那么多人流血，那就按照我的出价买。别扰乱秩序，规矩是我定的，异族就是我不收一枚钱币，只要我乐意。暴风城的人，十金百金，也全看我心情。现在我决定，暴风城的人赤草一根50金。”
人群彻底安静下来。有人在原地犹豫退缩，有人在末尾哭嚎哀叹。
“还有人买火绒草吗？50金…”
“50金就50金，本小姐全买了！”
以前在学士塔工作，伊恩经常能在塔上看到这片广场。树木般耸立的楼群中央像被一只巨掌倾轧，四方的土地抚得工整方平。广场上总会落满白色纸片大的雪花，在一阵风中飞旋着舞上天空——圆头圆脑的鸽子们似乎把这里当作栖息地，即便在寒冷的夏冬，它们也从来不担心食物。街上总会有人抓一把谷粒，或是扔一两角残饼碎屑——这里居住着暴风城最普通阶层的人，生计管饱，无甚野心，守分温良。就连巡城的银甲侍卫，偶尔都会放过这群绵羊的检查。绵羊们没有跳蚤窝的跳蚤落魄穷酸，也没有城邦中心商业地段狐狸的精明，更不及骑士贵族大马的雍容华贵。他们穿着朴实得随时能将自己丢进人群里的深色夏冬长衫，没有皮毛衣物，更不会佩戴金银珠宝。熬过冬天的是头上起球的旧毡帽、针织粗毛线手套和缠在脖子上的粗布围巾。
鸽子们会大胆地落在他们肩头，或许正因他们包容的热心，各式种族的交易也能在这里平安进行。如绵羊关心青草，不知是不是受到肩上白鸽的影响，或是彼此相互影响，他们最感兴趣的是集市上的美味与好玩。而那群鸽子，总会饱足地啄着羽毛畅快悠闲的样子，如果老皮特和彼得看了，肯定会抓来炖锅汤。红眼黑鸦远远地在屋顶张望，偶尔发出几声凄鸣，也许食腐也有吃腻的一天，或者是某种警告。白鸽拍拍翅膀飞离人群，不高飞，只低落在街边不远的地方晒着太阳。伊恩听老哲罗姆说过，想送信随便抓一只白鸽，它们会为你送达，当然，只限于城内。鸽子空绕塔楼徘徊，尾音孤长。这座封闭又高傲的城邦，怎会轻易谦身打开自己。红眼黑鸦寒鸣着，从少年面前擦翅而过，伊恩收回注视塔楼的目光。
今日的格雷街区比往常热闹，他见到不少异族的商客流于此地，便想起新任哲罗姆的指令。夏冬原本封如坚冰的城门定期会为城外的异族打开，美其名曰“为暴风城注入新鲜血液”。似乎真是字面意思，向来拒绝异族的城主竟然也默许了。街上四处都有人在议论血影魔，他看着这些外来异族对此半信半疑的神情，的确像是来送血的。商客偶尔失踪，对此况熟悉的人将叹息写在脸上。明了的人则悄悄将自己与银灰不同的身体特征掩藏起来。
青天白日的街头一切都发光般热闹，少年们沿路前行。罗斯摸着自己脑门上的红发，有些不知所措。
“难道是我的错觉吗？”
“不，”迎面不怀好意的目光仿佛剜肉的刀，伊恩看着那些银灰头发的暴风城人民，仿佛他们的两眼早把两人洞穿。“你的感觉没错。”
“我们又没做错什么，也没惹到他们…”罗斯嘀咕着。有人手中攥着几根赤草，在路边啐了一口。罗斯躲开污浊的浓痰差点撞上伊恩，飞来横沫忍不住让他祈祷。“诸神在上。”
“诸神在上，我们今天可是捡了个大便宜。”
伊恩循声望去，有两人远远走来。
手臂上缠着淡紫珠串的长发佣兵用兰花指捏着火绒草。
银灰板寸的男人摸着腰里的钱袋：“今天还是沾了你的光。”
长发乐得捂嘴，“大哥可别这么说。”将水蓝发丝拢在耳后。“还是仰慕大哥…”
伊恩走向道路另一侧，不紧不慢地继续向前。
罗斯却多看了一眼，好像哪里有些古怪。直到长发佣兵回头对他弯着眼睛笑了笑，他这才发觉长发是个男人，那一股浓郁的花香让他头晕脑涨。罗斯忍不住连打喷嚏，他还是喜欢爱丽莎的橙条花香。
伊恩走在前面。刚追上少年步伐的罗斯，转头又被集市搅得眼花撩乱。路边有包头巾的妇人提着竹篮里的鲜花，地上还有几小框他从未在暴风城见过的植物。蓝色的花朵如繁星坠落枝头，又如被雕琢的薏仁，小儿拥挤地簇在一起，还有粉色，橙黄，紫色，火红。仿佛把彩虹都搬到地上，却无人问津。路边的肉铺，屠夫的刀立在案板上，一股膻腥味，勾勒出铁钩下光秃秃的空气皮肉，案板前也无人。当他经过一位握着水晶球的灰衣老妪时，老人闭合的双眼登时睁大，罗斯以为是活的雕塑又差点闹出笑话。
“跟上。”少年的声音遥遥传来。就在他东张西望时，又被伊恩落下一截。
“你知道哪里买火绒草吗？”罗斯追得有些喘气。
“那里便是。”伊恩用手指着前方。人们像群鱼一样涌入汇集，仿佛被吸入一个漩涡中心。
罗斯抬头望去，一辆棕木四轮马车上站着一位身穿深灰衬毛外套与马裤的车夫，头顶黑帽脖缠灰布。车上堆满赤草，马夫站于其上，手中拿着一把火绒草越过众人头顶。他张着嘴巴，罗斯却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只见有人用手拍车辕，惊得马抬着前蹄起跃。人群中发出不满的叫嚷，车夫的衣角被人紧拽，趔趄着身体几欲坠下马车。人群顿时拥挤喧嚣起来。
“没想到会这么混乱…”罗斯惊愕。他一直以为暴风城是侍卫把守、秩序井然的地方。
“事无巨细，百密一疏。”
“什么细？什么粗？”罗斯还没搞明白，便被前方的声响惊动。四名黑袍人忽然出现在马车四周。罗斯没看清他们到底是从地底钻出，还是从天上落下，眨眼功夫，便听有人哀嚎着倒下，人群又归于平静。车夫拍了拍粘在身上的赤草，目光冷木地注视人群，一丝阴桀划过脸颊。
伊恩望着被黑袍人围在中央的马夫，有些眼熟，他往前走了几步站在人群的末端，发现这是夏冬前一直给婶婶餐馆送食材的马夫卡特。只当后来当凛冬蔓延至暴风城内时，伊恩便没有再见过他了。男人脸上的疖子似乎因压抑的无名怒火而分外发红，眼眉和嘴角上下扭作两团。他蓄起胡子，灰色的眼睛好似透明，额上的皱纹犹如刀刻，与身旁的赤草相比，显得像块老朽的腐木。卡特仿佛换了一个人，从车夫摇身变成坐地起价的商人。“一根赤草15金，15金让血影魔远离你。诸神仁慈，生命无价，保命只需15金。”男人唾沫横飞，面孔呆板，一副人见厌恶的样子。
罗斯点了点手中的金币，或许他们只够买三根。可是三根又能干什么？家里有四个人，总不能再把赤草截成两半用。15金，就是银甲侍卫一个月的俸禄都不够买根草。真正能花钱保命的，不是骑士就是贵族。而这些夹在中间的普通人，拿出积蓄恐怕还不够给全家一人一根。
“黑心商人！”有人替罗斯喊出心声。一时间沸反盈天，咒骂不绝于耳。罗斯走进人群，心里更是不忿。“他不是给我们餐馆送食材的马夫吗？他穷苦的时候，母亲还多给他小费，怎么现在他反过来出售这么高价，一口咬死人？！”
伊恩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无奸不商啊。罗斯。不可直视的有时除了太阳，还有就是人心。他拦住想冲上前的罗斯。暴力解决不了问题，至少目前的局面如此。黑袍人就是马夫的保镖，乌黑的原质犹如四方阵法，笼罩马车四周。人们嘴上咒骂，却不敢轻举妄动。
有人挤到最前。
“请卖给我一根吧，我只有14金，可我家里还有老人妻儿。一根也好。”来人穿着夏日的短衫，露出双臂，布衣褶皱。
“诸神在上，一份价钱一分货。少一金都不行哟。”马夫扬着脸，鼻孔朝天，整个人倚着草堆。野草被他压在身下，有得草茎被挤出汁水，他却不会抬手送出一根。
裸着双臂的男人低头咬牙。“诸神仁慈，我以劳役代金币…”
“不，”马夫伸出手指，在男人沮丧的脸上摇了摇。“少一分都不行。诸神有眼，瞧我身边不缺人呐。”
安静的人群中，突然传来婴儿的哭声。
伊恩看到人群的末端，有穿着粗布衫的赤脚女人背过身给怀里的孩子喂奶。女人拍着怀里的孩子轻声安慰。“宝宝不哭，爸爸等会就回来。”
男人忍住想转身的念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仿佛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弯了脊梁。
“诸神仁慈，算我求你了，一根草都好…”
“你真的想要？”马夫终于从那半人高的草堆上起身。
男人点头如对诸神起誓。
“给。”一根赤草从马夫手里落下。
众人一脸羡慕。
男人伸手去接，双手还未触及，火绒草凌空断裂，一只断掌坠地。
几乎没人看清发生了什么。当罗斯四处寻搜是谁出手时，伊恩却深深地望着马夫卡特的脖颈。
婴儿哭闹得更大声，人群中有人见血尖叫，有人见血晕厥，有人狂奔呼号。众人如送入屠场的羔羊，骚动不安。
混乱中，男人愤怒又不甘地用另一只手抓着车沿边上的赤草，牢牢握在掌心，便笑着朝女人与婴儿的方向转身。走出一步，那笑容便永远地凝固在脸上。
在鲜血喷涌前，男人消失在黑色的法阵中，只留地上几点血迹。
婴儿忽然停止啼哭，将女人的乳头咬出血。血落在地上，女人的眼泪滴在孩子脸上。伊恩看着她抱着怀里的婴儿朝跳蚤窝的方向去了，
众人唏嘘，却又安静下来。
马夫在一旁发出古怪的笑声。
伊恩和罗斯在人群后观望。罗斯已经从刚才的愤怒转为震惊。他只恨自己为什么不变得强大一点，出手便能救人。他知道伊恩比他强，伊恩的术法一定比他强，可是身旁的少年却无动于衷。他看着伊恩对他摇头，难道连他也没有办法吗。
“还有人想买火绒草吗？15金币，只需15金币…”
有人安静地离去，但更多人还是留了下来。
“还有人想买火绒草吗？”马夫…地问。
“20金币…一根…可以吗？”一位老妪颤巍巍地走上前，手中捏着一个深蓝色的钱袋。
“20金币？”马夫仰脖摸着下巴，笑得前仰后合，脖上的粗布围巾下闪过一抹铁白光泽。
“诸神仁慈。”他取下粘在身上的一根草，向人群大声宣布。“大家听好了，一根20金，少一金不卖。”说完又笑着递给老人。
老人犹豫片刻，伸手去接。所幸的是接到手中。
马夫的眼睛里像是闪过一丝湿润的光亮。
“那…就再来…两根吧。”老人把沉甸甸的钱袋放在车上，从车边捡起两根，跛着步子转身离开。人群自觉让出一条道路。
“还有人买吗？一根20枚…”
“走吧。”
“嗯？”罗斯还没回过神来，伊恩已经走到人群的前端。不过也是，如果真的有人再涨价，我们恐怕一根也买不到了。他庆幸自己终于有一次能搞懂伊恩的想法，便赶紧跟上前。
奇怪的是，前方的人们仿佛胶水般，一动不动的死寂。
“借过，谢谢。”少年的声音冷清，人群纷纷侧目让出道路。
罗斯跟在身后，踩着少年的影子。
马夫望向走至眼前的两人，神情既陌生又熟悉，好像认识他们，又好像不记得他们。
“哈哈哈，异族！”卡特指着两人的头发。
罗斯握着拳头准备随时反攻，伊恩却浑身放松，给他使眼色。
“好个异族！”马夫走到伊恩面前，高高地俯视着沉静的少年。“一银币一根，卖你。”
罗斯震惊之余，也被马夫用布满粗茧的手指着头发。“一铜币一根，卖你。”
他震惊地看着伊恩。马夫是记得我们，所以才…？
不。少年动了动嘴唇。等待。
罗斯读懂了伊恩的唇语，却不懂他的意思，
“凭什么？！”人群中飞来一块石头砸落卡特的帽子，马夫露出银灰色的头发。
有人嚷嚷起来。“你不是也是暴风城的人吗，自己人何苦为难自己人？鬼迷心窍了为什么要对异族这么好？”
“你就不配做暴风城的子民！”
四位黑衣袍人忽然分散出无数黑影将人群包裹，几处巨大的喧嚷声迅速平静。
马夫冷哼着捡起帽子，拍掉灰尘，起身时神情不适地捂着脖子又咳了两声。
“你们若是不想有那么多人流血，那就按照我的出价买。别扰乱秩序，规矩是我定的，异族就是我不收一枚钱币，只要我乐意。暴风城的人，十金百金，也全看我心情。现在我决定，暴风城的人赤草一根50金。”
人群彻底安静下来。有人在原地犹豫退缩，有人在末尾哭嚎哀叹。
“还有人买火绒草吗？50金…”
“50金就50金，本小姐全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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