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迷 » 历史军事 » 狼!爵 » 第四章 院试(二)

第四章 院试(二)

    冯贵提了一篮子鸡蛋,来到大同府学,讲了情况后,守门的进去通报。没多长时间,一个身穿青布袍衫的人快步向外走来,冯贵仔细一看,心里一阵欣喜,还真是那个张木头。这么多年,木头的容貌没有什么变化,冯贵一眼就认出来了。

    “木头。”冯贵喊了起来。

    “大哥,您好啊。”张木头小跑着过来,跟冯贵紧紧抱在一起。“大哥,我想你啊。”

    “木头,我也想你。”冯贵上下打量着,“你现在当了官了,太好了。一直想来找你,又怕耽误你的公务。”

    “耽误啥。您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我随时恭候着。”见冯贵拎着鸡蛋,张木头怕东西太沉,累着哥哥,赶紧接过来,“您怎么还给我带东西。您是我的恩人,我应该孝敬您才对。走,到里面说。”张木头拉着冯贵的手,一路来到训导署,进了自己的书房。请冯贵坐下后,赶忙烧水泡茶。

    “木头,不倒茶,不渴。”冯贵拉着张木头坐下,“你坐着,我有个事麻烦你。”

    “不能说麻烦。有啥事,哥哥尽管吩咐,能办的,我一定给办。”张木头一脸热切地看着冯贵。

    “是这样,我的儿子,也就是你的侄子,这次院试考了第一名,发了榜,我看得一清二楚。我们去县衙登记,刚报了名字,县里的训导却说第一名已经有人登记过了,还说我儿子冒充别人。我要理论,直接被轰了出去,他们根本不听我说。”冯贵只顾一股脑地倾诉,丝毫没有注意到张木头脸上的笑容正渐渐退去,“我想了一下,肯定是有人顶了我儿子的名字。我急得没办法,才想起来找你。”

    张木头皱起眉头,往椅背上靠了靠,一副生硬为难的表情。冯贵注意到了,虽然自己于对方有恩,可人家毕竟现在身份地位不一样,又是过来求人,原本就很敏感的心又敏感起来,讲话又带上了骨子里根深蒂固的卑微。可话已经说了,肯定要说完,况且,这是他唯一的希望了。冯贵站起身来,像一个毕恭毕敬的学生。“嗯,我不知道怎么称呼您合适?要不就喊您训导吧。您一定要帮帮我。”

    张木头也站起身来,“这个事情的确有些难办,里面的情况肯定是有些复杂,因为整个考试的程序比较复杂,每一个环节都环环相扣,里面涉及到许多人的配合。但是,问题总是要弄清楚的,这个是确定无疑的。”

    冯贵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张训导要说啥,但依然仔细去听每一个字。

    “官府在考试这个问题上一直很慎重,各个环节也是严格按照朝廷的制度办事。从藩司大人到知府大人,再到教授,都很重视考试,每一个环节都亲自过问,事必躬亲。应该说,整个考试是很严肃的。”

    冯贵越听越糊涂,听不懂也插不上话。

    不要说冯贵了,张木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啥,绕了半天,自己也觉得无趣无味。看着云里雾里的冯贵,他问了一句:“我这样讲,你应该能明白,对吧?”

    “嗯,是的。”冯贵一头雾水。

    见张训导不说话了,只是看着他,冯贵又一脸愁苦地恳求起来:“张训导,您一定要帮帮我儿子啊,很明显,他是被人顶替了。”

    “刚才不是说明白了嘛,就像我说的,这个事情嘛,有点棘手,不太好办哪。”

    “我给您跪下了。”说着,冯贵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巴巴地望着张训导,“我求求您了,您帮帮我吧,我只求您这一件事。”

    张木头连忙上前去扶冯贵,“这是干啥,这可使不得,你是我哥,要跪也是我跪你。”

    冯贵站起身,带着哭腔继续恳求:“求您了,您一定要帮帮我。”

    张木头一脸为难。“哥,我也只是官府里的一个小喽啰,我也是人微言轻,我也有我的难处。算了吧,听我一句劝,下次考试,我一定多留意你儿子。”

    “不行,我咽不下这气。”冯贵抢过话,哭了起来,“只有您能帮我了。看在当年我帮过您的份上,您就帮我这一回吧。”

    想起当年冯贵对自己的恩情,张木头实在感觉良心过不去。看着冯贵一把老泪,也的确可怜,他一咬牙,一横心,“好吧,我帮你去问这个事情。”

    张木头挪着步子,经过明伦堂,来到东斋门外。想去敲门,可手停在半空,又放了下来,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这里面都是一些心知肚明的事,自己何必多此一问,况且也没有什么需要问的,情况他比谁都清楚。他在门外转了又转,犹豫了半天,转身回去了。刚走开两步,又停了下来,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冯贵。

    “张训导,找教授有事?”负责打扫东斋的差役从旁经过,跟张木头打招呼。

    “没事,没事。”张木头笑着回应。这一问一答,想必教授已经听到门外的动静了,不进去反而不好,他硬着头皮进了门。

    “木头,是你啊,有事吗?”教授抬头看了一眼,继续写着什么。

    “教授,也没啥大事。”张木头笑了笑,“是这样,冯才考试的事。”

    教授一听,皱起眉头,停下笔,“这事儿不是已经过去了吗?有什么问题吗?”

    “嗯…冯才的父亲跟我早年相识,他来找我问问情况。”张木头陪着笑脸。

    “问情况?你不清楚吗?”教授丢下笔,反问起来,进而又加重了语气,“情况就是没有任何问题,一切都是严格按照朝廷制度办事。这个你不明白吗?”

    “哎,哎,我明白。”张木头见教授发了脾气,更加唯唯诺诺,连连点头。

    见张木头一副谦卑的模样,教授语气缓和了一些,“木头,咱俩关起门来说,你去惹那事干什么?什么关系至于让你问这事?上面都默许了,我们只不过是送个顺水人情。”

    “情况我都知道,我也不是说揪着这个事,只是想问问还有没有回旋余地,或者两全其美的办法。”

    教授一听,火冒三丈,“糊涂!你往口袋里装钱的时候,也没见你婆婆妈妈。回旋余地?有本事你出去说,你就说你收了好处,把第一名给顶了。今天我们也就是关起门来说,传出去,都要跟着倒霉。”

    张木头被骂得羞愧难当,陪着笑脸,“我知道,我知道,教授放心,我不会犯糊涂的。”

    见教授绷着脸,张木头用力堆着笑,“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下去了。”

    出了门,走开几步远,张木头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让你惹这事,活该。”他感觉自己为冯贵受了天下第一等的委屈,当年那些旧恩也不足以弥补的委屈,心里一肚子火气。

    他气冲冲地来到自己的书房,一把推开大门,坐在椅子上,耷拉着头,眼睛斜望着墙角,一言不发,喘着粗气。

    冯贵见张木头垂头丧气,一脸烦闷,不知道该如何自处,拘束地站在一旁。过了一会儿,他向前凑了半步,刚要开口,张木头劈头盖脸地一顿数落,“我说这个事就算了,不要去找,你偏不听。这下好,我的脸被打得啪啪响。”

    冯贵一听,知道张木头受了委屈,便不再讲话。自己受几句气话没有什么,但儿子被顶替的事没有解决,这让他一脸愁苦,不知道该怎么办。

    张木头继续数落,“有什么大不了的?今年没考上,下次还有机会啊,这个事有必要搞得惊天动地吗?”

    冯贵心里憋屈,“可我儿子被人顶替了,他本来就是院试第一名。”

    张木头一听,火气更大了,一边用手指头敲着木桌子,一边说:“那都是你的猜测,你有什么证据说别人顶替你?非要去找个公道。照你的意思,官府不公道?不是我不帮你,到头来问不出个结果,连我都搭进去了,徒劳无功。”

    见冯贵还要张口,张木头抢过话,“别说了,回去吧,不要再纠结这个事了。”他站起身,扶着冯贵的胳膊,领着向门口走去,“该说的我都说了,该问的我都问了,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回去该怎么生活还怎么生活。”

    “好。”冯贵像丢了魂一样丢下一个字,头也不回地走了。

    夜里,冯贵发了高烧,身上滚烫,蜷缩在被窝里,浑身打颤。冯才吓坏了,手足无措地哭了起来。

    “爹,你咋了?”

    冯贵哆嗦着,“没事,睡一会儿就好了。”

    冯才空长了一个大块头,这会儿啥主意都没有,只是在那里哭。

    冯贵听了心疼,连连安慰儿子,“不要哭,没事的,爹睡一会儿就好了。你睡吧。”

    冯才躺进被窝,搂着瑟瑟发抖的父亲。

    过了一会儿,冯贵颤抖地更厉害了,牙齿也不停打颤,嘴里发出沉闷的呻吟。

    冯才坐起来,轻轻晃着冯贵,带着哭腔,“爹,我去给你抓药。”

    冯贵浑身酸疼难忍,知道自己烧得不轻,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他闭着眼睛,用虚弱的、颤抖的声音说:“好。”

    长到这么大,冯才还没有单独出过一次门,到哪都跟父亲黏在一起。实在不方便跟着父亲的时候,要么到老师那里,要么待在家里,从未自己一个人外出过。在他看来,父亲以及这个家就是他的一切。看父亲病得这么重,特别是在漆黑的夜里,他瞬间感觉没有了任何依靠,内心充满了恐惧。

    抓药,这个父亲曾无数次为他做过的事情,此刻在他看来,依然是困难重重,困难到难以完成。在父亲的提醒下,冯才从柜子里拿了些铜钱,硬着头皮走进夜色中。

    天空阴沉沉的,没有一丝月光,无边的黑包围着一切,充斥着一切。街上空无一人,出奇的静,静到似乎能听到本不存在的声音。这个季节的夜间已经有了一丝凉意,冯才裹紧了衣服,靠着街边窗户隐隐透出的几点亮光,脚步飞快地朝着曾无数次跟父亲一起去过的荣记药铺走去。

    冯才轻轻敲了几下紧闭的大门。见没人开门,又敲了几下。等了一会儿后,依然没有动静。他壮着胆子,稍微用了些力气。

    门吱扭一声,开了小半扇。

    “抓药的?”药铺伙计迷瞪着双眼,望着来人。

    “嗯。”冯才点点头。

    “什么药?”

    “我不知道。”冯才摇摇头。

    “啥病?”

    “我不知道。”冯才摇摇头。

    “那你知道啥?”伙计一脸无奈。

    冯才摇摇头,一脸窘态,“我不知道。”

    伙计不耐烦了,要把门关上。“哎。”冯才急得喊了起来,赶忙伸手挡在门缝处。“啊!”手被门缝硬生生夹了一下,疼得叫了一声。

    “别关门,我爹病得厉害。”冯才哭了起来。

    这么大个人,说哭就哭了,伙计还真是头一回见,不知道是哪家的傻小子。

    “什么症状?”

    见冯才还是一脸茫然,伙计一字一句地说:“咳嗽?拉稀?还是发烧?”

    “发烧。”冯才赶忙说。

    伙计摇摇头,叹了口气,转身到柜台拿药。不多时,递了一包药出来。“一次煎一小包,三十文钱。”

    冯才接过药,把腰里揣着的铜钱掏出来,递到伙计手里,一溜烟往家跑去。

    药是拿到了,怎样煎药又成了难题。看着家里的瓶瓶罐罐,他不知道从哪下手。冯才回想父亲煎药时的情形,照着父亲的样子,从柜子里翻出来一个药罐子,放在炉子上。把一大包药打开,解开一副,倒了进去。他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于是跑到父亲床前,贴着耳边问:“爹,药已经买来了,怎么煎?”

    冯贵微微转过头来,“水和药,倒到药罐子里。”

    冯才赶忙去柜子里拿了个碗,刚要舀水,却不知道舀多少,又跑到父亲跟前。“爹,要加多少水?”

    冯贵但凡能起来,哪能让冯才干这些事。“两碗。”

    冯才去舀水,闻到一股糊味。“不好,药烧焦了。”他心里一惊,这才想起来应该先加水,赶忙丢下碗,伸手去把药罐子从炉子上拿下来。

    热辣辣的疼痛瞬间传来,冯才抽回手,药罐子掉在地上,啪得摔碎了。

    缩着火辣辣的手指,看着摔碎的药罐,冯才情绪崩溃了,放声大哭起来。

    听见儿子哇哇大哭,冯贵强撑着侧过身,“伤着了吗?”

    冯才哭着摇摇头,“我啥都干不好,我真没用。”

    “你还小,等长大了就会了。”冯贵缓了缓劲儿,有气无力地指导着,“柜子里还有个药罐,拿出来。先放水,再放药。”

    药终于煎好了,看着父亲喝下去,冯才心里的石头暂时落了下来。

    过了两天,冯贵病好了。他把儿子喊到跟前,一脸无奈。“儿子,爹没用,没能给你找回公道。”

    “木头叔咋说?”冯才问。

    一提起张木头,冯贵心里一阵发凉。他看着冯才,嘱托起来,“儿子,你要记住,能帮助别人的,咱就帮别人一把。就像咱们遇到困难了,别人不帮咱,咱是什么心情。”

    冯才明白了父亲的意思,点点头,不再追问了,反而宽起父亲的心来。“爹,那都不重要。在你生病的这些天,我很担心。我想明白了,跟你的健康比起来,什么都不重要。我在心里发愿,如果你能好起来,我愿意舍弃一切功名利禄,我什么都不要。”

    听到这些话,冯贵一下子掉下泪来。“爹这辈子最高兴的,就是有你在我身边。只要你好,爹也什么都不奢求。”

    “爹,我想换个名字。”冯才突然冒出一句。

    冯贵沉默了一会儿,他知道这是儿子心底的痛,既然这样,又何必让名字时时勾起内心的伤痛呢。“好,那就改个名字。咱欢欢喜喜的,比啥都强。”

    “对,咱欢欢喜喜的,比啥都强。”冯才笑着说。

    冯贵突然有了主意,“要么就叫冯喜?你说呢?”

    “爹,你太有才了。这名字好,冯喜,人逢喜事。”

    两个人乐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