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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从军(一)

    关外的形势一天比一天严峻,为了扭转颓势,朝廷从全国大规模征兵平叛,从各布政司到各州府,再到各属州、县,层层摊派,征兵征钱,征不够数的拿地方官问责。

    看着大同府转来的公文,刚刚上任不到两个月的大同县令急得直冒汗,连忙找来县丞和主簿商议。

    “你们看看,你们看看,大同府让我二十天以内征兵四百,我到哪弄四百个人?还要征银一万两,我这一年的税才不到两千两,我到哪弄一万两?二十天,只给二十天的时间,二十天内征不够数的,革职查办。”县令如热锅上的蚂蚁。

    主簿是个人精,在县衙多年,对大同县的情况了如指掌,在处理一些难题时更显成熟老道。

    “大人勿急,下官有一个办法,保准二十天内人钱两齐。”主簿气定神闲,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快说,什么办法?”县令忙问。

    主簿倒是不急不躁,先请县令、县丞坐下。“若要人钱两齐,可对照户籍名册,先将县里大户、富户人家的男丁列入征召名册,这些大户、富户为躲避兵役,必然过来疏通。若不愿意受兵役之苦,就要交五十两银子。县里大户、富户将近四百家,绝大多数都会选择赎人。如此一来,一万两银子就解决了,余下的可供县衙自用。”

    “此计甚妙。只等这些大户、富户拿钱抵了人,再发一道榜,将穷人家的男丁纳入征召名册,人的问题也解决了。”县令高兴地说,“还是主簿有办法啊。县里各家情况,主簿最清楚,这事就有劳主簿亲自去办。”

    第二天,县衙门口和县城各路口张贴了征兵公告,县里凡有些家财而家中又有适龄男丁的,悉数在榜。公告要求榜单上的人十日内到县衙登记报到,否则依律惩处。一传十,十传百,消息很快就传开了。这年代,兵荒马乱的,谁愿意让自己家的孩子上前线打仗,于是纷纷通过各路关系找到县衙。五十两银子,虽然不是个小数目,但这些人家咬咬牙,再不济,处理些家当,还都拿得出。到了第十天,两百多户如数交了赎银,剩下一百多户一时难以凑齐这么多银两,县衙又宽限了数日。

    银子的问题解决后,县衙另行贴出一张榜单,把家境平平和穷苦人家的适龄男丁列入征召名单,严令所列之人三日内到县衙报到。为防止征召之人出逃,各城门要道加派人手盘查,在榜的人一律不准离开。又是一场地震。有的变卖家底,掘地三尺,也凑出了赎银;有些拖家带口,乔装打扮,连夜走小道逃到外地去了;有的自残肢体,把腿打折,宁愿终生残废也不愿意应征。三日期限已到,只征来不足三百人,还差一百多个。县衙差人再逐户排查,遇到适龄男丁直接带走。

    因未在官办学堂读书,加上平日很少出来走动,冯喜本不在征召榜单里。这天下午,冯贵正在往竹筐里装木炭,冯喜在一旁玩竹蜻蜓,两个衙差推门而入。

    冯贵看到,赶忙放下手里的活,迎上去,“两位官爷,不知到这儿有什么吩咐?”

    “奉县老爷的令,来征召适龄男丁入伍,为国效力。”领头的衙差说。

    “官爷,我身体残疾,年龄也大了,哪还能尽得上力。家里就这一个儿子,年龄尚小。”

    衙差绕过冯贵,走到冯喜跟前。“你多大了?”

    冯喜紧张地愣在那里,呆呆地站着,说不出话。

    “官爷,”冯贵跟过去,“他今年才十六岁。”

    “十六岁?这么大块头才十六岁?蒙谁呢。”衙差打死也不信眼前这个身高六尺、身壮如牛的人才十六岁,认定冯贵故意隐瞒年龄,逃避兵役。

    “你今年到底多大?”衙差问冯喜,“讲真话!我警告你,虚报年龄逃避兵役,是重罪。”

    冯喜头脑一片发蒙,由紧张变成恐惧,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

    “官爷,他今年真的只有十六岁。对天发誓,我们绝不敢欺瞒。”冯贵上前两步,急得不知道怎么办。

    “你闭嘴!没问你。”衙差瞪了冯贵一眼。

    冯喜一动不动地站着,浑身不住地哆嗦。

    “问你话呢,多大了?”见冯喜不回答,衙差上了火,“哑巴了?”

    “爹,爹。”冯喜哪见过这场面,一下子哭了起来,躲到父亲身后。

    “哎呦,这么大个人了,说哭就哭了,真有出息。”衙差乐了。

    “他真是个孩子,不敢欺瞒官爷。”冯贵把儿子护在身后,哀求地说。

    “不敢欺瞒?睁眼说瞎话。跟我们走!到县衙报到。”两个衙差懒得多费口舌,上来就去拉冯喜。

    冯喜一下子把官差的手甩开,哭得更厉害了,“我不去,我不去。”

    衙差恼了,当即抽出刀来,“还敢反抗?小心我这刀不长眼。”

    冯贵扑通跪下,“官爷息怒,官爷息怒,这孩子是吓着了,我们跟您走。”

    到了县衙,冯贵被挡在门外。在一阵撕心裂肺地哭喊声中,冯喜被衙差押了进去。登记了名字,量了身高体重,被衙差推着一路向里。先前征召的兵丁集中在典史厅看管,后续过来的实在安排不下了,只能在马房暂住。

    马房在衙门东北,长约二十丈,宽约三丈,东南西三侧是一丈多高的砖墙,墙上开着七八个窗户,北面立着一排马桩,马桩边是一排石槽。为了临时安置征召的士兵,县衙把这里腾出来,地上放了两排木板,作为晚上睡觉的铺板。

    “晚上你就住这儿。”衙差指着靠墙的一块儿木板。

    马房里已经住了七八十个人,有的躺在地上,有的靠着马桩,横七竖八的,满地都是腿。冯喜挑着下脚空,走到自己的床铺前,在铺板边蹲下。

    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离开过父亲半步,连晚上睡觉都要跟父亲挤在一个床上,从来没有独自一人面对过外面的风雨。此刻,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道来这儿干什么,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只感觉一片茫然,内心充满了恐惧。想起父亲,又止不住掉下泪来。

    “起来!起来!把衣服穿好,到马房前集合。”天还没亮,衙差提着灯笼过来,一阵嚷嚷。冯喜迷迷糊糊地起来,跟着其他人一起,到马房前站着。衙差点了名,把人带到县衙门前的空地。

    夜风将困意驱散,新征的兵丁们挤在一起,带着不安的眼神东张西望。衙差们在四周站成一圈,手里的火把把空地照得通明。

    怕白天围观送别的人太多,生出事端,县衙趁着夜色开始押解。

    “出发!”县令一声令下,队伍开始移动。冯喜夹在队伍里,不知道又要去哪里,不知道又会有什么遭遇。

    走了大约两个时辰,队伍来到大同府。前年院试张榜,他曾跟父亲一起来过这儿。进了城,再向前走,穿过迎恩门,通过吊桥,又过一道门,向北拐了一段路,来到一片开阔地。

    一个身穿青色官服的人迎面走过来,身后跟着两名军官。县令上前,把一本册子递过去,双方交谈了几句。一个身材矮胖的军官走到队前,对着册子点了一遍人数,扭头向青色官服点了点头。得到青色官服的点头回应后,矮胖军官把队伍带到总镇署门前。

    刚坐下没有一刻钟,队伍又被喊起来,由百十个官兵押着,向北出了城门。

    冯喜不知道要被带去哪里,只感觉自己像一头牲口,一会儿被牵到这儿,一会儿被牵到那儿,在每个地方停留最多不超过三天,经常是刚歇歇脚就要继续赶路。冯喜走在队伍后部,低着头,神情木然地跟着,身旁一圈人的衣服成了他找到自己位置的标记。然而,从前天开始,情况似乎有了一些变化,他确信自己始终走在原来的位置,但身旁的一圈衣服却与之前不同了。他注意到,每到一个地方,队伍里就会出现一些新面孔,而一些老面孔又不见了踪影。就这样,人员进进出出,走走停停,大约三个月后的一天,队伍来到辽西广宁卫。

    如其他地方见到的一样,又是几个官兵过来。“注意听着,读到名字的站过来。”领头的军官个子矮小,其貌不扬,气势却不输任何人。他拿着一张纸,大声读起来:“马丈彪、张国、范大成、刘仁和、郭四宝……冯喜……”冯喜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跟着站了过去。

    出列的六十多人在几个官兵的带领下,又向东北方向走了三十里地,来到广宁卫的堡城之一——正安堡。一队人从南大门进去,向左走了一刻钟,来到一排青砖瓦房前。瓦房里,两边靠墙各摆着一排木床,中间隔着一条两丈宽的过道。床上铺着一张草席,床头放着棉被和枕头。冯喜在西南侧的一个床铺边坐下。

    “这就是你们的营舍,在这老实坐着,半个时辰后开饭。”几个官兵安排妥当后就出去了。

    营舍里先是一片寂静,接着,几个人开始窃窃私语,最后三五成群地聊起天来。冯喜不敢也不知道怎么与人交流,一个人坐在床铺上,胆怯地观望着周围的一切。

    “大家静一静,大家静一静。”冯喜抬头看去,对面床铺的人一边挥着手,一边喊起来。

    屋里的人安静下来,所有的脸都看过去。

    “大家来自五湖四海,今后都在一个锅里吃饭,一个屋子睡觉,还要相互照应。大家先介绍一下自己,互相认识一下。我先来。我叫张举,北直隶河间府沧州人氏,今年三十岁,还请大家多多关照。”张举拱手向大家行礼。

    “我接着,”张举东侧临铺开始介绍,“我叫范丞,河南开封府人氏,今年二十六,家里揭不开锅,从军混口饭吃,请各位多多照应。”

    ……

    看着大家一个接一个进行自我介绍,冯喜紧张起来,开始打腹稿,心里一遍一遍地默念:“我叫冯喜,山西大同府大同县人氏,今年十六岁。我叫冯喜,山西大同府大同县人氏,今年十六岁……”看着屋里的人一个接一个的介绍完毕,他越来越紧张,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止不住地狂跳,鼻子也开始供不上气,张开嘴巴喘起来。

    还有七八个就到自己了,冯喜更加紧张了,紧张到不知道自己嘴里在念叨什么。还有三个人,两个人,一个人,冯喜大口大口地喘气,忽然感觉脑子里一片空白。

    轮到自己了,冯喜咽了一口唾沫,“我叫……我叫……”他竟然想不起来自己叫什么了。一道道目光如大山压来,他感觉头晕目眩,急得哭了出来,“我忘了叫什么了”。耳边响起众人的大笑,冯喜羞愧难当,真想找个墙缝钻进去。

    “这小兄弟年龄不大,初来乍到,还不适应。咱们都是当哥哥的,不要笑他,以后再慢慢认识。”张举一席话给解了围。

    不多时,四个士兵抬着一个大筐和一个木桶过来。见其他人都围拢过去,冯喜也跟在后面。

    “过去排队,不要挤,一个一个拿。”士兵冲着人群喊,“每个人两个馒头,一碗稀饭。”

    冯喜最后一个领到饭,刚回到床铺边,就看到一个人不怀好意地走过来。那人敞着怀,一步一晃悠,一副吊儿郎当的无赖模样。“小兄弟,不饿的话,把饭给我吧,我还没吃呢。”冯喜愣了一下,乖乖把饭递了过去。

    那人接过饭,转身走开,脚蹬在东侧墙边的一个床铺上,一边吃,一边嘚瑟地晃着。

    冯喜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那个从自己手里拿走午饭的人。他一头雾水,不知道那人是谁,不知道那人为什么过来要走本属于自己的饭,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把饭给了那个人。看大家狼吞虎咽地吃着,想想自己的饭莫名其妙地被别人拿走了,想想在父亲身边时温暖惬意的日子,他又伤心地哭了起来。

    饭后集合,一群人向北走了五分钟,来到一处石头砌成的房子前,门旁的墙上写着“混堂”。

    “给你们一刻钟的时间洗澡,洗完领军服。”脸上长着一颗黑痣的军官刚说完,人群里爆发出阵阵欢呼。从军以来,这些人一次澡也没洗过,一个个蓬头垢面,身上都臭了。众人争先恐后,一拥而入,差点儿把门框都挤破了。冯喜在门口呆呆地站着,神情局促窘迫。

    “你怎么回事?”军官问。

    “我,我……人多,我习惯一个人洗。”冯喜结结巴巴地说。

    军官一听,开口骂起来,“一个人洗?你以为你是谁?”

    “我身上不脏,大人,我下次再洗吧。”冯喜恳求着。

    军官举起鞭子就打,冯喜连忙躲开,跑进混堂。

    池子不大,六十多个人挤在里面,像下饺子似的,一个挨着一个。冯喜只脱了上衣,坐在池子边,用毛巾蘸着水擦身子。

    “小兄弟,下来洗啊。”池子里有人喊。冯喜难堪地摇摇头,耳朵和脸颊像火烧一样。

    “怎么扭扭捏捏的,跟个小姑娘似的。”

    “是不是花木兰代父从军啊?”

    “不对,哪有女人长胸毛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拿冯喜开玩笑。狂笑声、哄闹声、口哨声……在狭小的空间里交错,一股脑地压来,让冯喜感到窒息。从小到大,尾巴一直是他内心最隐秘的伤疤,他不愿想起,不愿提起,他宁愿死也不愿意把伤疤示人。

    然而,这帮人好像找到了乐趣,更加得寸进尺,“兄弟们,他不愿意洗,我们伺候他洗。把他的衣服扒掉,扔到池子里。”话音刚落,几个人伸手去拽冯喜。冯喜把腿抬起来,站到台子上,向后缩到墙边,两个手紧紧护着腰带,哭着央求,“别拽我的衣服,我不想洗。”众人又是哄堂大笑。

    “别闹了,都是大男人,没见过光屁股啊,有什么好看的,赶紧洗自己的吧。”张举看不下去了,一句冷话把大家的兴致浇了下去。

    洗完澡,每个人领了一套军服穿上。混堂门口集合之后,一队人被带到堡城西侧墙角下。

    与其说这是兵营,不如说这是一个大工地。一群士兵头也不抬地忙活着,有的砌砖,有的背砖,有的拉线,有的和泥……

    一个军官走过来。那人身材不高,一脸的麻子,左脸上的一道刀疤异常明显,完全契合冯喜心中恶人的所有特点。军官身上搭着件山文甲,腰上一条银色的笏头带松松垮垮地系着袍肚,左手托着一顶土黄色的兜鍪,一缕红缨垂在小臂上,脚上穿着一双灰黑色靿靴,手里握着一根皮鞭,一副趾高气昂、不可一世的样子。天气炎热,不动都要冒汗,更何况裹着这一身笨重的行头。然而,虽然不合时宜,但这身装束的确让他看起来更加威严。

    几个士兵单膝跪下,双手抱拳,“参见守备,关内新征士兵共六十三人带到。”

    守备点点头,开始训话。“这正安堡是广宁卫东北的门户,依山而建,易守难攻。最近边事紧张,接巡抚大人命令,所有城池一律再加高一丈。你们这一个个生瓜蛋子,刀枪剑戟先不忙着操练,先把城墙垒起来。”说到这儿,他又抬高了一个声调,“老子这儿可不是吃干饭的,要是偷懒耍滑,可别怪我不客气。开始干吧!”

    见守备这幅模样,冯喜心里不由得害怕起来。他从一旁干活的士兵的议论中听到,守备名叫严广,骄横严苛,手段毒辣,凡是在他手上犯了错,不死也要掉层皮,人称“阎王”。

    太阳无情地炙烤着大地,冯喜的心头笼着一层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