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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从军(二)

    堡城西北侧靠山,山腰建有一个烧砖的窑洞,冯喜每天的任务是推着独轮车到两里外的窑洞拉砖,来回一趟四里地。路程不算太长,但山地不好走,坑坑洼洼,高低不平,遇到下雨天,更是泥泞湿滑。跟冯喜一起拉砖的还有两个人,一个叫宋典,中等身材,看起来老实巴交的,讲话慢条斯理,给人一种天然的亲和感。另一个叫朱四,一脸络腮胡子,长得孔武有力,脾气出了名的倔,一点就着,据说当初就因冲撞了典史大人而被强行拉去当了兵。

    冯喜从小没有干过活,空有一身蛮劲却不知道怎么使,一路上独轮车东倒西歪,没走出几步,砖头就掉了一地。他一边走,一边捡,急得抓耳挠腮。中午没吃饭,一出力,就感觉头晕眼花,他只得走一阵,歇一阵。这一趟出去,折腾了一个时辰才回来,他已经精疲力尽,把车停下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倚着一块石头大口喘着粗气。

    “妈的,别人拉三趟都回来了,你干什么去了?”冯喜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一脚踹在后背,连人带车翻倒在地。监工上来又是几脚,揣在冯喜头上、脸上,“再慢慢腾腾的,我扒了你的皮。”

    冯喜赶忙起来,卸下砖头,拉起空车就往山上跑。宋典虽然没他壮实,干起活来却很轻松。冯喜着实不解,仔细看了一番。他注意到,宋典车上的砖码得整整齐齐,而且是横竖交叉着铺。此外,车把手一端压的砖多,另一头压的砖少。冯喜也学着宋典,先横向码一层,再竖向码一层,每一层犬牙交错,上下层间横竖交叉,同时,把重心尽可能放到靠近自己这一头。情况立马不一样了,下坡的时候,车子很好控制,不再东倒西歪,即便车子颠簸,砖块也只是微微移动,没有散开。他就这样拉了一趟又一趟,此刻,他就像一头不敢疲倦的骡子,生怕一停下来又要挨打。

    傍晚,冯喜浑身酸疼地躺在床上,一闭上眼,只感觉天旋地转。一阵叫嚷声传来,几个士兵过来发饭。那无赖看冯喜好欺负,更加得寸进尺,直接从冯喜手中把饭夺走了。冯喜饿得难受,又不敢找那人理论,趴在床上委屈地哭起来。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世界会是这样,圣人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老师也常教导他,要推己及人,待人宽厚,他深以为是,奉之为处事圭臬,认为这是人生来就有的天然的良知。他实在没法理解,为什么那人要欺负他,为什么那人心中没有最起码的黑与白的区分和界限。他越想越窝囊,越想越委屈,眼泪哗啦啦流个不停。

    营舍里的人都睡着了,鼾声此起彼伏,脚臭味、汗臭味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冯喜饿得难受,躺在床上捂着胃。想想自己竟然紧张地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想想自己的饭被别人明目张胆地抢跑了,冯喜对自己一肚子怒火。他用被子把头蒙上,在脸上连扇了几个巴掌,一边扇,一边痛骂:“冯喜啊,冯喜,你读一肚子书有什么用?难道就一辈子烂在肚子里?你长这么大个子有什么用?难道就是一头任人欺凌的猪?你看看你,说不能说,讲不会讲,胆小怕事,内向懦弱,你有什么用?你就是个废物!百无一用的废物!你准备一直这样下去吗?”

    胃里又是一阵疼痛,他清晰地感觉到胃液在噬咬着自己。“不!我要吃饭!我要活着!我要改变!我不能这样下去!”他攥紧拳头,“我要告别那个懦弱无能的冯喜!”

    第二天早上发饭,刚拿到窝头,冯喜就一口一个塞到嘴里,囫囵吞枣咽下了肚。发饭的士兵一走,无赖径直来到冯喜跟前,一拳打在冯喜的肚子上,“妈的,吃进去,我也要让你吐出来。”

    这老实人也不能这么欺负,冯喜忍无可忍,一把推了过去。无赖踉跄了几步,摔了个四脚朝天。

    这下有热闹看了,几十号人呼啦围了过来。无赖一下子懵了,他没想到,这么个老实巴交的人竟敢还手,这还得了。他恼羞成怒,站起身,挥着拳头来打冯喜。可他哪里是冯喜的对手。冯喜左手接住拳头,右手搂住无赖的脖子,一把撂倒在地。无赖当即摔了个狗吃屎,牙齿磕在地上,满嘴是血。无赖还不罢休,上来就抱冯喜的腿,想把冯喜扳倒,可冯喜的腿就像生了根的柱子一样,动也不动。冯喜掐着无赖的腰,提起来,一下子甩出去两三丈远,撞在床腿上。

    无赖意识到惹错人了,灰溜溜回到自己的铺位。打这之后,再也不敢去招惹冯喜。不光是无赖,其他一些爱拿他开涮的人也老实多了。冯喜明白了,在这个地方,对那一撮人,忍让换来的不是谅解,而是得寸进尺,该亮拳头的时候还要亮拳头。

    “那边那个,是不是皮痒痒了?不要坐着,赶紧干活。”冯喜已经习惯了耳边监工催促呵斥的声音。

    “干了一上午了,连歇歇脚都不行,岂不是要把人累死。”冯喜卸着砖头,听到朱四大声嚷嚷起来。

    “妈的,是不是要抽两鞭子给你鼓鼓劲?”监工朝朱四走过去。

    朱四脾气上来了,两手一提,把独轮车掀倒在地,“我不干了,这哪里是当兵的,这就是苦工。”

    监工跑过来,拿起鞭子就要打。朱四一把夺过鞭子,扔到地上,一只手揪住监工的胳膊,一个过肩摔,把监工砸在地上。监工吃了亏,吹了哨子,“阎王”带着十多个士兵跑来。双拳难敌四手,朱四被打得趴在地上。

    “别打了,别打了。”朱四哀求着,可是没人理会,拳脚依然无情地砸下来。朱四由哀求变成哭求,可是依然没人理会,这些士兵看起来很享受这种打人的乐趣。慢慢的,朱四的哭声越来越小,最后听不到了。可士兵们似乎还没尽兴,依然不停手。

    朱四死了,被活活打死了,脸都被打变形了,头上身上全是血,就在距离冯喜几丈远的地方。在这里,死一个人跟折断一根树枝没什么两样,没有人会过于关注,就像吃饭睡觉一样稀松平常,冯喜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意识到,拳头不是对谁都好使的,不是在什么场合都能用的。朱四就是例子,他的拳头没有帮他,反而把他害死了。当年老师常常跟他说,做人要像杨树那样刚直不阿,绝不能像柳树一般随风摇摆。可如今看来,在这个地方,还是要像柳树一样,该弯腰时且弯腰,需低头时要低头。这里没有道理可讲,谁握着皮鞭,谁就是道理。冯喜告诉自己,不要试图跟这些手握皮鞭的人讲道理,否则,下一个躺在地上的就是自己。从那以后,冯喜干活更卖力了,因为跟挨鞭子比起来,多拉一趟砖还是划算的。

    夜色降临,疲惫的身体可以稍稍得到缓解,这是冯喜一天最轻松的时候。他从没有像现在这般喜欢夜晚。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坐起来,透过窗户望着夜空,静静地享受只有夜晚才有的宁静。白昼下的世界太危险,一不小心就会伤痕累累。而夜里,伤害和杀戮会暂时睡去,他可以暂时放下戒备,静静地思考心中的困惑。无论是朗月星空还是暗黑阴云,他就这样出神地望着夜空,遥想着那远不可知的世界,遥想着他的父亲。他祈望能永远呆在夜色之中,祈望白天永远不要到来。

    冯喜天生一股牛力,加上手推车越用越熟练,拉砖的效率越来越高。从开始的一车三百斤,到后来一车五百斤,再到后来一车能推八百斤,车上的砖越码越高,要不是独轮车载力有限,他还能往上加。拉砖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从一开始半天推不了三趟,到后来推六趟,再后来能推十趟。一旁的人都看傻了眼,这家伙,三个人加一块儿也干不过他。

    监工是没有再找过茬,不过这下可把一起拉砖的宋典和那些往城楼运砖、砌墙的人累坏了。拿宋典来说,刚来的时候,不慌不忙的,半天能推四趟砖,后来冯喜半天能推六趟,监工就怀疑宋典没尽力,责骂起来。宋典也上紧发条,半天推六趟砖,可这个时候,冯喜半天能推十趟,而且一趟能推宋典两趟的量,宋典就是豁出命来也赶不上。监工哪管那么多,也不听宋典解释,只认为他不出力。宋典因为这,没少挨打。宋典也话里话外点过冯喜,让他悠着点儿,给其他兄弟留条路。冯喜可没想到这么多,一是觉得自己多干点儿,别人就能少干点儿,再者是怕挨打,只顾埋头干活,不敢偷懒耍滑。宋典每天拼尽全力,累死累活还要挨打,对冯喜怀恨在心。再拿搬砖和砌墙的人来说,原先一个人半天大约要往城墙上背四百块儿砖,那边卸着,这边背着,墙下积不了多少砖。这倒好,冯喜一会儿卸下一堆,一会儿卸下一堆,背的没有卸的快,墙下的砖越积越多,监工认为背砖的偷懒,又是劈头盖脸一阵打骂。同样,砌墙的也要加快进度,才能快些消耗背上来的砖,可砌墙是个功夫活,快了就难免毛糙。监工看到砌得慢了要打,砌得不齐也要打,这些人也对冯喜恨得咬牙切齿。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宋典动了歪心思,要除掉这个愚笨的大块头,想来想去,决定下药毒死冯喜。官府对毒药的销售管得紧,对乌头、附子、巴豆、砒霜等能害人的药的销售严格限制。官府规定,凡是购买这些药的,需要登记名字、年龄、住址、用途,并且每个人每个月只能买到致死剂量一半以下的药量,凡违反规定的处以重罪。宋典琢磨了几天后,找来一起干活的几个人合计。其他几个人只想教训一下冯喜,并不想害他性命,再者,事后一旦追查出来,要受到严惩,所以都不赞成下毒。

    “你们看看,这些伤疤全是冯喜造成的。”宋典脱掉上衣,露出身上的一道道鞭印,“我可咽不下这口恶气。大丈夫行事当果断,岂能畏首畏尾。”

    见几个人低头不语,宋典继续煽风,“我不是没提醒过他,可他依然我行我素。看我们挨打,他表面上难过,心里头不知道怎么乐呢!你们不太了解他,我太了解了,那个人阴毒得很,不知道在监工面前告了咱们多少状。咱们都是七尺男儿,来这儿是当兵的,不是受鸟气的,咱们就甘愿这么下去?你们也摸摸身上的鞭印,忘了疼了吗?”

    几个人看看自己身上的伤痕,加上宋典的鼓动,心里的恶气顿时冒了出来,纷纷同意和宋典一起下毒。

    “既然大家同意,就分头行动。咱们不要在一个药铺抓药,买到后,凑在一起用。”宋典充当起了军师的角色,“你们俩借口风湿疼痛买乌头,你们俩借口便秘买巴豆。光乌头一味药也够,再给他加点儿泻药,让他立马趴下。”

    “这个主意好,他不是有用不完的劲吗?咱们让他无劲可用。”几个人当即表示赞同。

    说干就干,几个人按照议定的计划分头去开了药,本想在吃饭的时候找机会,可饭都是盛在一个大木桶里的,而且人多眼杂,转了几圈,没法下手。

    宋典坐在角落里,转着眼珠子,又琢磨起来。片刻,他的脸上露出一丝阴毒的笑,仿佛又有了新的主意。

    太阳狠命地烧着,毒辣地炙烤着大地。冯喜推着砖在半道上,宋典上前喊住:“兄弟,看你热得满头大汗,歇会儿,喝口水。”说着,他从身上取下水壶递过去。

    当兵这么久,还没有几个人关心过他,冯喜心里一阵感动。他咧着嘴,憨厚地笑了。“不了,宋大哥,我不渴,谢谢。”

    “跟我还这么生分。”宋典把水壶塞到冯喜手上,“都是自家兄弟,客气啥,喝吧。”

    见宋典这么热情,冯喜也不再客气,“诶,谢谢宋大哥。”他接过水壶,咕嘟咕嘟灌了几口。

    “多喝点儿,我刚喝过了,不用给我留。”宋典笑着说。

    “宋大哥,那我就不客气了。”冯喜确实渴了,一口气把水喝了个精光。

    药下得猛,冯喜满嘴干渴,也没仔细品出味儿来。再三谢过之后,继续推起砖来。

    刚回到城墙下,正要卸砖,冯喜忽然感觉胃里不舒服,接着,身上一阵发麻,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响,肠子一阵绞痛。冯喜赶忙跟监工报告了一声,就往厕所跑。还没到厕所,他只觉天旋地转,头晕目眩,喘不上气来,一头栽倒在地。

    张举正巧从厕所出来,看到冯喜倒在地上,赶忙上前去扶。见冯喜面色苍白,意识模糊,怀疑他中了暑。正值酷暑季节,城墙各集结点都有绿豆汤。张举把冯喜拖到树荫下,赶忙搬来一桶绿豆汤,用碗舀了往冯喜嘴里灌。冯喜呕吐不止,在地上抽搐着。

    张举不敢耽搁,赶忙去喊大夫。宋典等人跟着监工过来查看情况。监工正要靠上去,宋典赶忙拉住,“不要靠近!我曾经行过医,这症状像是瘟疫,会传染。”

    监工一听,吓得立马退了回来,“怎么会有瘟疫?”

    “你看他满脸大汗,神志不清,这正是瘟疫的症状。我在家行过医,遇到过这种情况,不会看错。”宋典一脸严肃,“事不宜迟,只有火烧或者掩埋,才能防止瘟疫扩散。”

    “放屁,哪是什么疫情?”张举远远听到,一边喊着,一边领着大夫跑到跟前。“请大夫看看就知道了。”

    大夫上前一看,就知道冯喜中了乌头毒,想起前几天有人去他那里买过乌头,他吓出一身冷汗。“要说这人中了毒,如果死了,只怕官府会追查。说是瘟疫也不行,一来这症状跟瘟疫相差太远,二来军中听瘟色变,一定会派人查验。先死马当活马医吧,救不过来,就编个理由。万一救过来了,这事就算过去了。”大夫一边查看,一边飞快地在心里盘算着。

    “大夫,您看是什么情况?”张举问。

    “不是瘟疫,不用害怕。此人病得不轻,我只能尽力而为了。”说完,他从药箱取出甘草、土茯苓,倒在碗里,兑了水,给冯喜灌下。

    宋典这假大夫在外行面前还能理直气壮,在行家面前怕漏了陷儿,把嘴闭上了。他在心里一遍一遍诅咒着,只想看到冯喜一命呜呼。按说冯喜一次服下这么大剂量的乌头毒,肯定是性命不保,大夫本来也不抱太大希望。可冯喜命不该绝,张举给灌下的几碗绿豆汤,缓解了毒药药性,再加上冯喜体格健壮,抗毒能力强,过了一会儿,竟然有了一些意识。大夫一看有救,更加不敢马虎,跟监工打了声招呼,让张举等人把冯喜抬到药房休养。

    过了几天,冯喜彻底度过了危险期,身体稍稍恢复了一些,又重新回到城墙下。他是个实在人,虽然浑身没劲,还是强撑着干活。监工看出冯喜不是偷懒耍滑的人,也知道他刚到阎王殿里走了一趟,见他推砖实在吃力,就让他帮忙拌灰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