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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哗变(一)

    努尔哈赤起兵反明以来,短短三年时间,大明先失抚顺、清河,又失开原、铁岭,再失沈阳、辽阳。明廷平叛不力,一败再败,加上内部民变不断,内忧外患,焦头烂额。连年用兵,开支巨大,虽然大举征税,依然难以支撑,国库日渐空虚。为了支撑战事,朝廷开始削减士兵饷银,降低伙食标准,加上吏治腐败,各级将领层层克扣军饷,中饱私囊,引起了士兵的不满。

    “这是人吃的吗?给我们吃野菜窝头,还不管饱,我们哪有力气训练?”发饭的时候,士兵们看到白面馒头换成了野菜窝头,气得嚷嚷起来。

    “根本不拿我们当人看,这是就是猪食。”

    “这样下去,不用打仗,我们先饿死了。”

    怨言此起彼伏,一句接着一句。

    “他妈的,不愿意吃,就把饭拿回来,哪那么多废话?是不是想吃鞭子?”呵斥声刚响起,又瞬间淹没在四周鼎沸的抱怨声中。

    “我们要见守备,为什么天天给我们吃这些?”

    “饷银三个月没发了,家人都要饿死了。”

    士兵们的情绪越来越激动,躁动一浪高过一浪。有的拍着柱子,有的敲着碗筷,有的站到床板上,用力跺着脚,表达着心中的不满。看到场面随时可能失控,发饭的士兵吹响哨子,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士兵赶来,营舍里暂时安静了下来,一场风波暂时压下去了。

    当兵两年,冯喜十八岁了,更加壮实。他身高近六尺半,虎背熊腰,有拔山举鼎之力,万夫莫当之势。身高体壮自然食量过人,可他明显地感觉到,这几个月来顿顿都没吃饱。他回想了一下,才到广宁的时候,每顿饭能吃到两个馒头,一碗稀饭,两天还能吃到一顿肉,伙食虽然一般,但勉强能应付肚子。再往后,基本见不到肉了。再后来,每顿饭只有一个馒头、一碗清汤或者一碗面糊。而现在,每天见到的只有杂粮窝头。士兵们每日操练,体力消耗大,这点饭哪能吃得饱。不光伙食标准下降,饷银发放也不正常了。刚来的时候,每个月能发二两。后来,每个月只发一两半。这三个月,一分饷银都没见到。每个人都意识到,再这样下去,即便努尔哈赤不打来,内部也会出问题。

    这天傍晚,冯喜、张举以及其他几个当班的士兵正在城墙外侧巡防,突然,一只野兔窜了出来,停到墙角的一处草丛边。几个月没见过肉了,见到兔子,几个人馋得直咽口水。冯喜小时候经常跟父亲一起抓野兔,干这事在行。他示意大家停下,待兔子稍稍放松警惕、低头吃草的时候,指挥着几个人轻声轻脚地向外围迂回。几个人屏住呼吸,眼睛盯着野兔的动静,一点点向两侧挪动,慢慢形成一个包围圈。野兔似乎觉察到一丝异样,警觉地向四周张望,两只耳朵探听着周围的动静。几个人在原地定住,像石头一般一动不动,生怕引起野兔的注意。见野兔低下头来继续吃草,几个人继续向兔子靠拢。野兔感觉到了危险,还没等包围圈靠近,蹭的一下往前跑出几十步。在冯喜的指挥下,几个人重新拉包围圈。然而,野兔已经警觉了起来,还没等包围圈形成,又折回来跑了几十步,钻到墙角的一个草窝中。为了不惊扰到野兔,一帮人把包围圈进一步扩大,然后轻手轻脚地往中间围拢,二十步、十步、八步……距离越来越近,几个人猫着腰,准备一齐扑上去。突然,野兔从草丛里跳出来,一下子钻到张举两腿中间。张举两腿一夹,没堵住,进而反身一扑,还是让野兔跑掉了。见眼前的猎物钻进树林消失了,几个人垂头丧气,一屁股坐在地上。没见到肉倒罢了,这会儿见了野味,强烈的饥饿感和吃肉的欲望被强烈地唤起。

    “晚上,我去弄些肉食给大家解解馋。”冯喜把几个人聚到一起,悄悄说。

    “到哪去弄?”大家问。

    “这个你们就别问了,弄到了,你们只管吃就行。”冯喜一脸神秘。

    亥时刚过,冯喜悄悄来到守备住处,见四下无人,他轻手轻脚地潜入厨房,借着微弱的月光,小心地翻动着橱柜,像一只夜间觅食的老鼠。这一趟来巧了,柜子里有两只烧鸡。用袋子装起来后,他轻轻地关上柜门,带上厨房门,很快回到巡防的城墙下。

    “过来。”冯喜招招手,把一起巡防的几个人喊过来,“你们看看这是什么。”

    袋口一开,一股久违的肉香扑面而来。几个人急不可耐,一人扯下一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连鸡骨头都嚼碎了。

    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冯喜翻入守备的院子正巧被一旁烧酒铺夜间小解的伙计看到。这可是向守备献殷勤的大好机会,伙计悄悄隐在暗处,仔细观察着情况。

    见黑影进了厨房,不多时从厨房里出来了,手里拎着个袋子,从围墙上翻了出去。伙计远远地跟在后面,见黑影出了城,他马上飞奔回去,向守备禀报。

    听到有人来他厨房偷东西,守备来了精神,他真想看看谁这么大胆。来到厨房,守备东瞅瞅,西看看,发现柜子里的两只烧鸡不见了。守备平日最爱烧鸡,这两只是东街富景油铺的马掌柜专门从广宁带回来孝敬他的,他还没舍得吃,竟然被别人偷了去,他怎肯善罢甘休。在伙计的引导下,守备带着一队人马直扑过去。

    冯喜几个人正吃着,见守备带着一群人气势汹汹地围了上来,手里拿着棍棒,心里咯噔一下,连忙站了起来。张举和其他几个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当是不好好巡逻,聚众偷吃,要受些责罚,只有冯喜心里清楚,这下有麻烦了,有大麻烦了。

    “烧鸡是我偷的,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跟他们相关。”冯喜走上前去。

    守备哪管那么多,看到几个人手里拿着还没吃完的烧鸡,发起狠来:“这顿烧鸡就当送你们上路吧,给我狠狠地打。”

    身后一队士兵如猎犬般扑上来,几个人被打得连连后退,一直退到城墙根。

    “狠狠地打!”守备一肚子恶气。

    棍棒劈头盖脸砸下来,几个人头上、脸上顿时开了花。他们哀嚎着,乞求饶命,然而守备依然不依不饶。

    冯喜头上、身上挨了不下五十记重棍,全身都是血。他知道,这样下去就是一死,他不知道自己还要等什么,还在怕什么。守备依然如疯狗般狂吠着,他决定不再忍受。“兄弟们,跟他们拼了,杀了他们。”冯喜内心的怒火爆发了,他抽出腰刀,一下将面前打人士兵的脑袋削成两半。

    空气、时间、思绪,一瞬间凝固了,一切仿佛都冻结了。

    “打死他们!杀!”守备尖叫的声音划破夜空。

    猎犬们回过神来,挥舞着棍棒死命砸下去。

    “还等什么?等死吗?”冯喜一刀砍断几根棍棒,如一头出笼的雄狮,发出震天的吼声,“起来,我们杀回去!”

    张举和其他几个人也抽出腰刀,如猛兽一般扑向猎犬。守备带的士兵人数虽多,但来时匆忙,只就手抄了根棍棒,眨眼间就被冯喜几个人挥刀压了下去。

    “顶住,不许退!再退,老子杀了你们!”守备挡住退路,拿着鞭子就打。

    冯喜停下手中的刀,看着面前进退两难的士兵。“这样残暴的人哪里值得你们为他卖命。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们走!”

    士兵们丢下棍棒,连滚带爬跑掉了。

    冯喜提着血淋淋的刀来到守备面前,俯视着这颗他一直感觉高不可及、无比威严的头颅。守备有些怕了,依然故作镇定,架势十足。“你想造反?”

    “对,官逼兵反,不得不反。”冯喜一刀将守备砍到,结果了性命,然后将头割下,提在手中。

    “事到如今,我们已无活路。愿意跟我走的,我们杀到参将府,要个说法。不愿意跟我走的,也不强求。是冯喜害了你们,下辈子再还你们。”冯喜悲壮地说。

    “我跟你一起,横竖都是一死,我想有尊严的死。”张举站到冯喜面前。

    “我也去!”

    “我也去!”

    ……

    几个人都站过来。

    冯喜和张举带着几个人来到营舍,把油灯点亮。“起来了,起来了。”

    熟睡中的士兵迷迷糊糊从床上坐起,见冯喜、张举几个人站在营舍门口,浑身是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冯喜跳上身旁的砖台。“兄弟们,我们跋涉千里,远离父母亲人,来此苦寒之地守卫国土,不求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只求片衣裹身、片土立足,只求有个活路。可他们给我们活路了吗?”

    众人纷纷站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冯喜。

    “他们不把我们当人看,不让吃饱,克扣银饷,动辄打骂,作威作福,看看你们的身上,哪个没有挨过鞭子棍棒?我们退,我们忍,我们一忍再忍,我们一退再退,我们还能退到哪里去?我们还要忍到什么时候?我们是人,我们要做人的尊严。”

    激昂的话语像一颗火星,点燃了每个人心中的怒火,众人群情激奋,阵阵怒吼如岩浆从心底喷出,“我们要做人的尊严,跟他们拼了。”

    冯喜将人头举在胸前,“狗官心狠手辣,残暴不仁,毫无人性,天怒人怨,已被斩杀。不愿苟活的,跟我们走,到参将那去,找回我们的尊严。”

    几十号人拿着大刀,呼啦啦冲了出去。愤怒的情绪从一个兵营扩散到另一个兵营,不一会儿,练兵场上聚集了三百多人。他们在冯喜、张举的带领下,浩浩荡荡,直奔参将府。

    “大人,不好了,几百个士兵冲进府里,要找你。”孙槐跑过来报信。

    荣淳一听,吓得从床上滚落下来,赶忙从后门开溜。

    士兵们已经把参将府围了个水泄不通,哪里能跑得掉。荣淳很快就被几个士兵捉住,按在地上打。

    “别打,别打,我没有跑,就是起来上个厕所。”荣淳捂着头,吓得两腿发软。

    几个士兵抓着领子,揪着头发,拖拽过去。一路上,士兵们挤满了走廊、过道,向他投来愤怒的眼神。

    来到议事厅,一个满身血迹却非常熟悉的身影站在跟前。“冯喜?”荣淳刚要求救,却看到对方手里提着个人头,魂都吓没了,扑通跪在地上,带着哭腔央求:“别杀我,别杀我。冯喜,咱们无冤无仇啊。”

    冯喜上前几步,将人头扔在荣淳面前。荣淳吓得连滚带爬,抱着柱子哭爹喊娘。

    “大人,我们也是被逼得没有活路,才到你这里要个说法。”冯喜开口说。

    “行,行,只要别杀我,什么要求我都答应。”荣淳坐在地上,抬头看着冯喜,像一只可怜巴巴、乞求活命的狗。

    “我们没有别的要求,每天让我们吃饱,把拖欠的饷银发给我们,不要体罚虐待我们。”

    “好,我答应你们。”荣淳低声下气地说,“我马上向巡抚大人奏报,尽快把饷银发给大家。我保证,今后一定让大家吃饱吃好。凡是无故打骂虐待的,一律严惩。大家还是先回去吧。”

    冯喜知道荣淳在用缓兵之计,“大家既然来了,就不能空手回去,饷银要立即兑现。”

    “对,把我们的血汗钱拿来。”众人喊了起来。

    荣淳一脸哭相,“我现在到哪弄钱啊,我也要往上汇报,要等朝廷拨下来。”

    “银子肯定是被这些人吞了。杀了他,我们受够了。我们去问巡抚大人要。”众人眼里射出仇恨的目光。

    冯喜态度坚决,“大人还是不要再拖了。今天拿不到饷银,大家绝不回去。”

    “可我现在到哪弄银子去啊?”荣淳依然哭穷。

    这种演技骗骗别人或许有效,可骗不了冯喜。他知道参将是个贪财之人,这些年贪的钱不是小数,这点儿饷银难不倒他。看着这个到死还攥着钱袋、一毛不拔的家伙,看着这张丑事做尽、坏事做绝的恶心的面孔,他也是咬牙切齿,恨不得一刀下去,省的多费口舌。虽然恨在心头,但他的头脑依然清楚,如果只图一时之快,杀了荣淳,事态将进一步扩大,那时,他们就不是被逼无奈、令人同情的受害者了,而是造反作乱的兵匪,这事就成了预谋已久的兵变。那时,不仅问题解决不了,朝廷还会派兵剿杀。

    “既然如此,我们就带你去找巡抚大人,咱们一起汇报这个事。”冯喜转头对一旁的士兵说:“把他绑起来,现在就过去。”

    荣淳慌了,向巡抚大人奏报本是他意图缓兵、转移矛盾的托词,哪能真的奏报。这事要是捅了上去,巡抚大人一定会继续上奏,朝廷为平息众怒,一定会降罪重罚。自己这些年克扣军饷,假公肥私,一旦查出来,难免下狱杀头。如果不尽快平息众怒,兵变再进一步扩大,就愈发不可收拾了,他清楚其中的利害。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也不得不认真权衡一番。

    看到几个人要过来绑他,荣淳赶忙说:“且慢,且慢。我想起来了,前些日子,朝廷运来一批银子,用于采购火器。我做主了,先发给大家。大家稍等,我这就让人取来。”

    这哪里是买火器的银子,分明就是贪污的脏银,冯喜心里清楚。不管是什么银子,最重要的是给大家发到手。“不用你取,带我们去,我们自己去拿。”冯喜怕荣淳耍滑。

    荣淳无奈,带着冯喜等人来到自己的卧房,把铺在中间地面的一张羊毛毯子揭起来,露出一块儿方形木板。掀开木板,下面是一个通道。冯喜、张举几个人跟着荣淳从通道口下去,来到地下室。地下室有一丈多高,南北长,东西窄,靠南侧摆着十几个木箱子。

    “这就是朝廷拨下来买火器的银子,总共两千六百七十四两,各位兄弟可以先拿去。等饷银拨下来后,差多少,我再给各位补上。”荣淳望着冯喜等人。

    众人合力把银子抬出来,放到卧房空地上。各营清点了一下,晚上聚集到参将府的士兵共三百一十六人,冯喜和张举组织大家按照人头数均分银子。

    看到白花花的银子撒出去,荣淳心都疼掉了,脸上却堆着笑,“诸位兄弟受苦了。”

    不一会儿,银子发完了,每人分了八两半。

    见众人情绪稍稍平缓,荣淳又高调表起态来:“诸位兄弟先拿些回去,本将明日就催拨饷银,尽快给大家补齐。另外,今天晚上的事,纯属严广等人咎由自取,跟诸兄弟无关。我今天把话撂在这儿,请大家做个见证,今后凡是打骂体罚士兵的,凡是喝兵血的,本将立即惩处,绝不姑息。”

    士兵们本性善良,看到平日高高在上的参将如此态度,心里的气解了许多。

    冯喜知道,到了退一步的时候了,再往前走,或许可以争取更多,再或许就是一条不归路,他可以赌上自己,但不能拿这么多士兵的性命去赌。“众兄弟,我们不是造反,我们只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我们不是找事生事,我们只是找回我们的尊严。这三个月拖欠的银饷加上之前少发的,如今已补齐大半。既然参将大人也承诺了,我们且回去等待,如何?”

    “好!”士兵中爆发出阵阵欢呼。

    冯喜说完,转向参将。“只希望大人不要食言,莫再负了众兄弟的心。”

    荣淳连忙点头:“一定,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