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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晴天一个霹雳

    光阴这样东西,在有些人过起来,觉得很迟缓;在有些人过起来,觉得很迅速。卢队长卢虎虔,则是觉得很迅速,自从他会到石榴红之后。

    他的走狗凌佑之,便是冯柳丝冯柳惠呼为三舅舅的,每天给卢虎虔写着简单的记录:“九月二十号,队长大驾到沪,住长江饭店,和凌佑之往访石榴红,没见到。九月二十一号,队长和凌佑之,又去见石榴红,见到了,石榴红真好,队长前门进去,后门出来,凌佑之也是的。九月二十二号,队长独自一个去访石榴红,比昨天多谈一分钟。九月二十三号,队长独自一个去访石榴红,失去魂灵一个,凌佑之向他道喜,看来石榴红是个多情的佳人。这一天晚上,队长和凌佑之,一同到高长兴去吃酒,凌佑之被鱼骨头鲠在喉咙口。九月二十四号,凌佑之奉队长命令,去请石榴红到长江饭店来。才出门,队长又说不必去了。”

    凌佑之的记录,记到九月二十四号。这一天,正是九月二十四日,他把记录下来的文字给邱锦龙看,邱锦龙还有好多字不认识。卢虎虔从隔壁房里一脚闯进来,“合罕!”是他的先锋队。凌佑之和邱锦龙,齐站得比僵尸还僵化,凌佑之虽然是个驼背,也拼命价把个胸脯挺起来。这是卢虎虔一度骂过他之故;卢虎虔骂他,像石榴红的门警,不论客人是坐汽车来的,是坐飞机来的,他老是目中无人的样子,你们就不然,只会做哪寒蠢样子。因此凌佑之一洗从前卑躬屈膝的旧观。

    卢虎虔看了凌佑之的记录,面上有些小一,问道:“凌佑之你猜,石榴红今天晚上会到这里来吗?”凌佑之道:“回来,百分之一百五十会来。倘然不来,必定有原因。”卢虎虔骂道:“你这家伙,放的是什么屁。你到我房里来!”卢虎虔把皮鞋脚蹬回隔壁去,在门口的李得功等,赶紧让在一边。卢虎虔把个干失橛一样的身体,往沙发里一坐,笑道:“西装绑得我怪难过的。”说着,解去了背心上的两挡纽扣。凌佑之道:“队长有什么吩咐?”卢虎虔一指道:“你坐了,我有话问你。”凌佑之一笑道:“队长坐着,凌佑之不敢坐。”卢虎虔道:“他妈的,我要你坐,你不坐,便是违抗命令。”凌佑之把臀部的一角,搭在沙发的边缘上算是坐下了。卢虎虔道:“到这里,你像是我的参谋长一样。你说是什么道理,石榴红今天会来看我。”凌佑之的话,从昨天晚上就想好了的,他答道:“队长太太,是玲珑剔透的心肝,队长访问了她几次,她岂有不来回拜之理?她的脚不想来,她的心会要她来‘她的心不想来,她的脚会要她来,这是一层。还有一层,队长一连去访问了她几天,今天偶然不去,她一定当作队长在长江饭店里害病。丈夫害病,妻子是非去看丈夫的病不可。”卢虎虔的黑脸上,有了一些怒意,喝道:“你在说什么,我害病,我害什么病?你要放屁,也该放得有分寸。”凌佑之道:“队长在上,凌佑之在下,凌佑之不敢放屁。我猜如何队长太太真的驾临,队长便真的害病都愿意。队长害病是有害病的好处的:队长是这么躺在床上,队长太太至少要坐在床沿上,捏住了队长的手,问什么地方不舒服;队长吧舌头撩一撩嘴唇,她一定问,是不是要喝一点水。队长脑门子上冒一点两点汗珠子,她一定把吹弹得破的脸,偎到队长脑门子上来,试试是不是发烧。这种福分,不害病是得不到的。”卢虎虔听得又可笑又可恼道:“依你说,队长两条腿一挺,艳福会更大。”凌佑之道:“队长严重了,我说队长的病是假的,队长太太石榴红女士的爱是真的。把假的去换人家真的,这是值得的一件事。”

    凌佑之并不曾得到诸葛孔明和刘伯温的真传,然而捣鬼到微妙的时候,居然会如响斯应。一个俊俏女郎在门口一探头到:“这里是住着一个姓卢的吧?”又柔媚又清越的声音,传到卢凌二人耳鼓里,不约而同的把脸回过来。可是李得功和又一个卫士,抢到门口,把那女郎喝住道:“什么姓卢不姓卢,你是上哪里去的?”李得功等一喝,卢虎虔已看出那女郎,真是石榴红会客事务所里的女侍应生,连忙把李得功等喝住。一边喝,一边笑脸向着那女侍应生道:“是的是的,我姓卢,我们是天天见面的,石小姐派你来的吗?来来来!”那女侍应生并没穿着制服,嫣然一笑,走了进去。只走了三步便站住道:“石小姐来了,在汽车里,她要我来看一看卢队长,是不是住在这里;看除了卢队长之外,还有人没有。”卢虎虔道:“没有没有,就是我一个人。石小姐,她昨天跟我说过的,不大喜欢看见闲杂人等。”那女侍应生道:“那可不对,卢队长屋子里,有陪着说话的人,屋子外边,有会大声呼喝的底下人,怕石小姐不高兴。”卢虎虔道:“不不不,这都不是人,是狗,屋子里的是哈巴狗,屋子外边的是猎狗,我赶它们走,我得亲自去迎接石小姐上来。”那女侍应生又是嫣然一笑道:“是狗,罢了。卢队长你也不必下楼去迎接,我自会陪了石小姐上来。”

    卢虎虔一连说了十几声是,等女侍应生出去了,忙把手一挥道:“滚!狗!”凌佑之早退到门边,把手势做给卢虎虔看,要他把解开的纽扣扣上。卢虎虔明白,忙扣上了。凌佑之还不就出去,从衣袋里一掏,掏出一块又黄又脏的布,再也不待卢虎虔允许,忙走着武大郎一般的矮步,走到卢虎虔脚边,给他擦那黄皮鞋,捧住了鞋,擦上十来擦,又一只也是十来擦,擦完了,忙退出去。一边退,一边又从衣袋里取出一个喷雾器,吱吱吱地喷,喷到外边,退到外边,香到外边,和李得功等往隔壁房里逃避不迭。卢虎虔一时坐立不安起来。

    女侍应生在前,石榴红在后,鞋跟踢着地板,发出了一种和音乐不错什么的音响,直响到卢虎虔屋子里来。今天石榴红,又是一种装束,又是一种丰神,不过胸脯口胭脂画着的小石榴形,还是像昨天前天大前天一样的可爱。他走了进来,向卢虎虔笑容可掬地弯了一弯腰。卢虎虔忙站起来,和她拉手。石榴红笑道:“原来卢队长住在这里,我看世界上的男子,大多数是学会了对女子说谎,幸而卢队长倒还不是这等人,那就很好。”卢虎虔本来预备了好多话的,石榴红怎么说,他怎么说。现在就滕了一句还在口头,那就是“请坐”。石榴红回过头去说:“侯佩玉,你站到外边去!”随来的侯佩玉,向石榴红一鞠躬,又轻又快地退到外边,随手把门带上了。

    石榴红在卢虎虔对面一张沙发上坐下,一面也要卢虎虔坐,然后笑道:“卢队长,知道石榴红来答拜的意思吗?”卢虎虔道:“略微知道一些,只没有别的原因,就是石小姐承认卢某还是个可以做得朋友的人,因此不弃葑菲,亲劳玉趾了。石小姐,你真像一朵美丽的花一样的,在我们乡里,找不出一个,就是在上海,又何尝找得出第二个呢。我卢某阅世也不能说是不深,从十四五岁的娇娃看起,看到二三十岁的徐娘,却没有见到像石小姐一样的。近来一年三天,一连做了三天的乱梦,有一次做梦,和……”石榴红把手一摆道:“卢队长请你不必恭维我来,人家来见我,我略微去几个见面礼;我去见人家,虽说不收见面礼,可也有时间的限制,大概是十分钟。现在为爱惜时间起见,我就把来答拜的额原因说了吧:便是昨天晚上,接了一通家报,说家母害病,有好几天了,要我在可能范围内赶回北平去。我这一次到上海来观光,日子虽然不多,然而对于上海政商学界名公巨卿的印象,却是很深,卢队长来过访了三次,也是印象很深的一个,我不能不回拜一下。一方面还留一个北平鄙寓的地址给卢队长,往后要通讯,打电话,什么都可以。你听着:平寓是北平东牌楼裱背胡同一百五十七号门牌石榴红。写信、打电报,这么写就行了。”卢虎虔把两只手掩着耳朵道:“石小姐,你现在告诉我的话,我听了,像是听了晴天霹雳,上边几句,还清楚,下边几句,简直是轰轰轰的听不出什么来。可怜我一些也听不出什么来。”石榴红道:“你听不出什么?听不出我告诉你的地址么?那么,我留一个名片给你,是今天才印刷出来的。”

    石榴红把挟在肋下的皮夹打开来,在化妆品和日记簿里,拈出了一张金边堆漆的名片,中间石榴红三字,左边下角两行小字,前一行是沪址,后一行是平寓。授给卢虎虔,卢虎虔颤巍巍地接受了,说道:“怎么萍水相逢了一会儿,又说要立刻分手?”石榴红笑道:“卢队长,这是无可奈何的,看卢队长的年龄,有四十了吧?怎么说出来的话,还像初出茅庐的青年一般?我要走,你凭什么资格来挽留我,我要不走,你是一次一次地花钱,也该替你的钱叫屈。我想不到一个四十左右年龄的人,会有这些婆婆妈妈气,哈哈哈。”卢虎虔暗暗叫声惭愧,想自己实足有五十岁了,不料在石小姐的法眼里,只把我评定为四十岁,这是多么可喜的一件事。当时不知不觉站了起来,张着两手,把石榴红一拦道:“你不能走,你一走,就是把我的魂灵带了一块儿走了。石小姐,你要原谅我,我在乡里,是掌握着大权,道上海来玩个十天八天,还可以,要我跟了你走,可就为难。啊!你总得想法把你的身体留下来,你有什么条件,尽管可以告诉我,我从来不曾想到什么折扣,只求你不要走,我像一般少年求婚样的求你。”

    卢虎虔的手,有一两个指头,掏摸到石榴形上去了,石榴红把脸一绷,换道:“侯佩玉!”侯佩玉应了一声,推门进来。石榴红道:“我们走了,还有好些地方要去。”侯佩玉道:“是的,石小姐预定的路线,不是要向刘军长的二少爷那边去吗?”石榴红点点头,同时也对卢虎虔点点头道:“明天后天也许还不至于走。”说着,侯佩玉在前,石榴红在后,把一种和音乐不错什么的音响,自近而远了,远了远了。卢虎虔惘然的,把那笨重的身体,打椿似打在沙发上,两只手向室中拦着,闭了眼拦着。凌佑之在侍从和卫士的一群中,是一大胆,扁了身体,从门缝中扁进来,噗嗤一笑道:“队长,你在做什么?石小姐走了。”卢虎虔睁了眼,向凌佑之招一招手。凌佑之走过来问道:“石小姐来,大概有十分钟吧,队长出了什么代价没有?”卢虎虔只是摇头,摇到后来,把石榴红要离开上海回到北平去的话告诉凌佑之。凌佑之当时遵了命,坐在沙发上的,听卢虎虔一说,突然坐在地上。他也不呼痛,就在地上问卢虎虔道:“石小姐真的要回北平去吗?”卢虎虔道:“可见得人同此心,我像是听到一个晴天霹雳,你竟是跌到了地板上去。”

    凌佑之思前想后,怕卢虎虔失去了石榴红,就要责问他交出冯柳丝,所以极力怂恿卢虎虔,不可让石榴红随随便便地启程回平。并且说出了颠扑不破的理由来:“石小姐的娘生病,和卢队长有什么关系?不能因为石小姐的娘生病,就要卢队长失去一个将要晋级为太太的朋友。”凌佑之坐在地下,想了许多方法来:一,假造一个电报,说是从北平来的,说石小姐的娘,病已然好了,劝女儿慢慢地回去。二,今天晚上,连夜回乡里去,集合二三百个人,把石榴红抢走。三,把银行里的钱,尽数去提出来,去堆在石榴红面前,堆得她不能走路,她也许会息了回平之念。

    卢虎虔记得石榴红最后的一句话,明天后天,还不至于走。从这一句上,绝处逢生,又生了一些希望出来。当时把凌佑之从地板上训斥起来,又说:“去像个妥善的办法出来,别睡到床上就睡着。”凌佑之唯唯诺诺。他睡到床上,是一夜无眠,次日向卢虎虔门口去窥探了好几次,卢虎虔只是不醒。傍夜时分,卢虎虔在屋子里大肆咆哮,凌佑之连忙走过去问:“队长为何大发雷霆?”卢虎虔道:“我正做着好梦,你为什么把我弄醒?”凌佑之立即怼天发誓说:“小人没有敢把大人弄醒。”卢虎虔听见街上汽车喇叭,啵啵啵地叫,心想刚才正是给这种声音把我吵醒的,他不能承认自己是错怪了凌佑之,只走下来再屋子里打旋磨,问道:“你可曾想出了什么办法?”凌佑之道:“办法是有,只怕队长是个圣贤人,不肯学者绿林豪杰做惯了的勾当去做。”卢虎虔问他什么是绿林豪杰做惯了的勾当,凌佑之嘻嘻嘻,要卢虎虔坐下来,附在他耳朵上嘁嘁喳喳好一会儿。卢虎虔听得津津有味似的,等凌佑之说完,他反过手去,一下嘴巴子打在凌佑之脸上,立即肿了起来,小道:“我打你,是赞你,不是恨你。我昨晚想了一晚,只是想着如何地把一颗红红的心,献给石小姐,却不曾想到使用这个辣手。好!我是替石小姐打你的。你想石小姐要不要打你?”凌佑之在红肿痛的部分,连摸都不曾用手去摸一摸,只一笑道:“该打该打!等到小人挨打,队长一定是达到了目的;等到队长达到了目的,升官和发财,我都有了分,便把我的腿骨打折了,我都是愿意的呀。”卢虎虔给他说得快活了,连饭都多吃了一碗。

    饭后,正要安排去见石榴红,乡里一个高等顾问喘息而至。那高等顾问,姓鞠,名文龙。卢虎虔离乡,是委他代拆代行的。人家当了面,唤他一声鞠先生、鞠老爷、鞠顾问,背了面,却唤他九纹龙,取其谐音。他奔到长江饭店,向卢虎虔一鞠,报告道:“队长,老太太有些不舒服,请队长回去。”卢虎虔道:“这我知道了,我出来的时候,她老人家是有些不舒服。”鞠文龙道:“前几天,是有些不舒服,这两天,不舒服比以前更不舒服了。有些气喘;有些双眼上插;有些不想吃东西;有些见了人不认识。”凌佑之也在一旁听着,听得惊惶起来道:“这么说,老太太的病是危险了,队长应当回去。”鞠文龙道:“是啊!我是奉了太太之命,请队长回去的。”卢虎虔道:“鞠顾问,你看我的老娘会死不会?”鞠文龙忙念了一声南无阿弥陀佛道:“老太太还要好好地享福下去,那里就说得上这个话?现在不过是该请队长回去,该请哪一位高明的医生。”卢虎虔道:“既然老太太要享福下去,那就是没什么危险。鞠文龙,你轻事重报,岂有此理。我这几天,在上海恰恰有些公事要办,过几天再下乡去就是了。”

    鞠文龙有些发急道:“我奉了太太之命,特地请队长下乡去的。太太说:上海的要公多,一时办不了,老太太只有一个,务必请队长回去。”鞠文龙说了,忧形于色,抬起眼皮来,望着凌佑之,希望他能说几句帮忙的话。凌佑之就说道:“照理,老太太有病,队长是应该回去的。可是又一想,老太太的病,吉人自有天相,队长不回去,也没关系。”凌佑之这样一说,就不啻助了卢虎虔不回去的理由,他挥挥手道:“你回去告诉老太太,我要迟几天回来,或许我回来的时候,老太太的病倒好了。你赶快回去,应该请哪一个医生,都让太太主持。”鞠文龙没办法,抱着满腔热望而来,现在是失望而去。

    卢虎虔的一团高兴,略微受了一些小小的打击,但是鞠文龙走了以后,他倒又高兴起来。他唤凌佑之做了随从,不等到石榴红会客时间,便往牯领路石榴红会客事务所进发。两个人还是坐在汽车里,汽车到了门钱,凌佑之还是先跳下汽车来,说道:“队长你下车吧!”卢虎虔还是把司的克在地上一筑。对门上一看,不但两扇短闼门关了,连两扇大门也关了,门前也没什么门警站着。卢虎虔惊异道:“怎么的,石小姐真的要回北平,取消门警,就是紧缩政策之一。”凌佑之道:“电铃倒还是有,我来按一按。”凌佑之走上去按电铃,好半响,前面的老妈子来开了门,笑道:“请到里边来。”

    一切都不是前天大前天的景象了,坐在挂号处的女职员也没有了,会客室里的陈设,有些凌乱了。昨天的所谓侯佩玉,闻声从楼上跑下来,笑道:“谁来了?卢队长吗?还没到会客的时间哩,石小姐还没来。”卢虎虔不请自坐,坐下来道:“你的名字唤什么?”侯佩玉道:“我的名字跟你没有关系。”说着望一望凌佑之,笑道:“这个人,怪不怪,尽是看人。”卢虎虔道:“你是怕人看你的吗?像我就不怕人看,你不信,把我看着,我不生气。”侯佩玉头一扭,往里边跑了。卢虎虔道:“喂喂!你来,我还有话跟你说。”侯佩玉从里边一间,回身出来笑道:“有什么话,我怕石小姐快要来了。”卢虎虔道:“今天来会石小姐的客人那么少,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侯佩玉道:“你不知道,石小姐已经登了报拒绝见客了,你没看到报纸吗?”卢虎虔道:“没见到。现在楼上还有什么人?”侯佩玉道:“楼上还有谁,这个门里,楼下就是一个老妈子,楼上就是一个我。”卢虎虔道:“那我我坐在楼下,还是和坐在楼上一样的。她不见客了,我是特客。你不要阻挡我,即使你石小姐来了,也不会责备你的,你放心。”侯佩玉问道:“是不是石小姐昨天和你约定的?”卢虎虔点点头道:“这算是你的聪明,强将手下无弱兵,有石小姐那样的天仙化人,就有你这样的料事如神。”

    卢虎虔肚子上楼,凌佑之还是在楼下坐,侯佩玉也不来陪凌佑之说话,也不到楼上来监视卢虎虔的行动。卢虎虔如游旧径般,到了楼上,在他每一次来常坐的沙发上坐下,心里在想,假使我是这一间屋子里的主人,那多快活。他想到这里,两条腿不期然而然擦着地板,擦得沙沙沙作响。一眼望过去,瞧见写字台上放着一本洋装硬面簿子。他伸手取了簿子,打开来一看,是一本来宾题名录,今天某人来。某人来。他忙翻到九月二十一日一看,果然有自己和凌佑之的大名,一天一天翻下去,天天有他的大名。二十四日底下却把卢虎虔看呆了。你道为什么?原来来宾里,有冯柳丝、诸慧芳、唐美仁。他想:冯柳丝可不是冯小姐吗?她也来访问石榴红,那么石榴红也许是知道冯柳丝在什么地方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