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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赴宴

    这样一个美妙的环境,安插下一个面目可憎语言无味的粗人在里边,而且他还在想:假使我是这一间屋子的主人,那是多么快活。这不但是石榴红听到了要痛心;便是和石榴红风马牛不相及的读者,也都要给她叫屈。然而这粗人——卢虎虔,竟是大模大样地坐了,并且予取予求地在翻阅薄籍了。当他在来宾题名录上发见冯柳丝小姐也曾做过入幕之宾的时候,觉得这一次的收货,是丰盛到不能再丰盛了。他直把个尖得和鹰爪一般的鼻子,凑到了冯柳丝名字上。忽的打了一个喷嚏,再看那题名录,星罗棋布般沾满了小泡沫。他笑了。

    听到汽车喇叭响,又听到车门开合声,又听到鞋跟踢在地板上楼梯上,直像把鞋跟叩在卢虎虔的心头里,心有些不安于室。假使胸腔和口腔相距密迩的话,心也许会跳跃出来。他认定来的是石榴红,身体暂时不动,只把脸向着房门口。一转瞬间,笑声和焕发的容光,闪将出来,不是石榴红是谁:“卢队长,我算定你这个时候会来的,哈哈。”卢虎虔也是哈哈专家,便跟着哈哈,把笑声替代了一切的寒暄和周旋。

    卢虎虔道:“忙吧?”石榴红笑道:“相当忙。啊!你怎么检查起我的营业账目来?你没这个权。朋友尽管亲近,这个权我不会授予你。”石榴红来取还卢虎虔手里的题名录,卢虎虔双手捧了那本簿子,往上一抬,说道:“慢着慢着,我问你。”石榴红道:“你问什么?手放下!看你是个大人物,举动倒像一个顽皮的小孩子。”卢虎虔无论受到哪一种批评,只要出之于石榴红小姐樱口里的,好评固然是好,便是坏的批评也是好。忙笑道:“是的是的。我要请问你,这个人前天来的吗?是这个。”卢虎虔把簿子摊在桌子上。石榴红凑上去一看道:“冯柳丝吗?是一个女性,和一个同性一个异性同来的,便是后面姓诸姓唐的,你敢是认识她?她像苏州人。”卢虎虔道:“苏州人,不会。石小姐是北方人,你听上海人说话像苏州人,听苏州人说话倒又像上海人。请问她,现在住在什么地方?”石榴红低下头去,看了看她胸前的石榴形标记,笑起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我没有问她的义务,她也没有一定要告诉我的义务。便是我偶然问了她,或者她偶然告诉我了,我更没有把来深印在脑筋里的必要。哈哈。”卢虎虔笑道:“听石小姐莺声呖呖,全是颠扑不破的理由。我不过问问罢了,没有关系。现在你决定走了吗?”石榴红一笑道:“是决定走了。”卢虎虔道:“你既然决定走,我不揣冒昧,给你饯行一下子。我本来想把乡里几个高级职位的人,招呼他们来,齐向石小姐敬一杯酒;可是又一想,招呼他们来,怕来不及,那我只有单独请石小姐叙一叙的了。哈哈。”

    石榴红隔着桌子,听着卢虎虔陈述,双手不停地摸弄那钱袋,听到说到煞尾,哈哈,不由嫣然一笑道:“我倒上海来,要人家的钱,要得太多了,要了钱,就不再想到吃人家穿人家。卢队长,这可以不必了吧,我谢谢你,心领了。”卢虎虔道:“是吃个小馆子的意思,并没需要什么伟大的场面。我是一个,你是一个,我一个心腹唤凌佑之的,是一个,你那侯佩玉很不错的样子,又是一个,不要多,只四个人。到哪一家管子里去,确实悉听尊便。我是一个武人,说去就去,石小姐,你处处地方,全是赏脸,再求你赏一次脸,将来你到了北平,再北平的亲友,当然要问你在上海和什么人酬酢,你就说,有一个四十来岁的卢队长,人倒还直爽,我临行的前一天,和他在一块儿吃过晚饭,三四个人,兴致来了,居然喝了十斤远年陈绍。把贱名带往北平去,传到石小姐亲友耳朵里,那才是我卢某荣宗耀祖的事情。哈哈。”石榴红走往一面穿衣镜面前,掠了掠头上的秀发,站在镜子里对卢虎虔一笑道:“卢队长的意思,是不让我补答应。我想一想,三分钟再答复你。”卢虎虔点点头,把衣袖锊起了一些,让那只手表显露在外边,看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过去。

    石榴红的脚,有如装着弹簧一样的;石榴红的地毯,有如把橡皮来织成的;来回踱,踱出异样的美态来。不到三分钟,卢虎虔耳朵里送进一声浅笑,说道:“不能,我把不能的理由告诉你听。卢队长,要给我践行,像卢队长一样多情的人,我料想起来,至少也得十四五个,轮流给我饯行起来,我可不得了。一定会误了我明天夜车走的预定计划。还是心领吧,谢谢。”石榴红在煞尾又来了一声浅笑。她以浅笑始,以浅笑终。

    卢虎虔平素的脾气,碰到人家曲线型的外交手腕,他早就把桌子掀翻在地,脸一绷,骂出来。今日算是柔能克刚,他自始至终,从不会想到给石榴红一种威胁。他只是一味地“仰祈鉴核”,不敢说一声“仰即凛尊”。他听了石小姐的婉辞,两手撑着桌子,那桌子吱吱吱叫起来。他倏地从衣袋里一掏,掏出一本本支票簿,笑道:“人家说人格担保,现在是现金担保,开一张十万元的支票在此。如果我不是诚心请石小姐的,只要石小姐发现一些怀疑,这钱便是石小姐的。”他说罢,下笔如春蚕食叶声,签出一张十万元旦额支票来,授给石榴红。石榴红似笑非笑地道:“你开支票的理由,实在是有些欠通,不过要想借此来显示你的有钱。哼!你的举动,说得严重些,就是侮辱我,然而反过来一想,你还是不失为一个爽直的人。”卢虎虔说到:“爽直的人便是好人,就好人的一点来说,石小姐你便该吃的我的酒。”石榴红走到桌子旁边,把那支票拿起来闻了闻,笑道:“有些臭,又有些腥。”嗤一声撕了两爿,又笑道:“我刚才说的,多情的朋友至少有十四五个,然而十四五个之中,倒还没有一个,我要他下跪他便肯下跪的。卢队长你如果不迷信男儿膝下有黄金那些废话的,我倒是想看看卢队长下跪是个什么雄姿,我也便谨遵台命,叨扰卢队长的东道主。嘻嘻嘻。”又是浅笑。

    卢虎虔从善如流,立即向石榴红一跪,说道:“我委实是十二万分的诚意。”石榴红走上去扶了他起来,笑道:“分手就在眼前,难得卢队长这样盛情,又是这样多礼,真叫我不能再坚拒或者是婉辞了。卢队长你带了你的心腹先走,五福酒家三楼,三十分钟以内,我准到。为了你一来,我的打电话的时间都给你糟蹋了。”卢虎虔道:“石小姐说的话,是不会哄我的?”石榴红道:“你说什么?我会哄你。”卢虎虔连忙说了对不起,下楼来和凌佑之会合。凌佑之要问一个底细,卢虎虔道:“在车里我再给你说一个详尽。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两个人依然从前门出来,没出门,听见石榴红在和别人通电话了。

    在车里,卢虎虔把冯柳丝也来访问过石榴红,有那题名录为证的话说了。凌佑之吓了一跳,当卢虎虔要给予他什么处分。后来说到石榴红已经约定在五福就加酒叙,凌佑之又眉飞色舞起来,笑道:“这还有什么说的,眨眨眼人财两得,先得人,后得财。石小姐在上海弄了不少钱呢。”一席话说到五福就加门口,卢虎虔叫他先下车,凌佑之忽然挂了两点眼泪凄凄惶惶起来。卢虎虔道:“他妈的!是你出的主意,现在只功亏一篑了,你哭丧着脸做什么?”凌佑之道:“队长有了钱更有钱,有了太太又一位太太,像我苦命的凌佑之,便不行,钱也没有,太太更没有。”卢虎虔骂道:“我人财两得是喜事,你偏要给我来这么一个不吉利的前奏曲,真是荒天下之大唐。告诉你,石榴红到五福酒家来,她会带了她的部下侯佩玉同来的,你等机会吧,如果机会又,侯佩玉是你的。本来做奴隶,投一个主子,为着什么来,我不要你吃亏。”卢虎虔这样许了一爵禄,凌佑之便破涕为笑,伺候卢虎虔上三楼。

    挑了一间雅室,挂出一块卢君宴客的牌子。要侍役支配四个人的肴馔:精美第一,高贵第一,丰盛第一,吩咐下去。卢虎虔叫凌佑之伏在窗槛上,远眺俯瞩。不一会儿,搴帘报道:“客来!”见一次换一次服装的石榴红小姐,带着浅笑,仪态万方地走进来。侍役把门帘一放,卢虎虔道:“后边还有客,你还是把门帘揭起来。”石榴红道:“还有谁?”卢虎虔道:“还有侯佩玉,难道不来?”石榴红道:“她没有来。卢队长是请我,她是附属品,附属品是可有可无的。”卢虎虔道:“你这话对。凌佑之,你出去。”凌佑之很失望似的走出去,石榴红道:“干吗,很忠心的底下人,赶他出去?”卢虎虔道:“你没肯把侯佩玉带得来,我为什么把凌佑之放在面前讨厌你?”石榴红道:“挺好的,怎么我会讨厌他起来?”我看他的脊背,四平八稳的值好几个钱,他大概是什么理想派的背脊。“卢虎虔听了,打着哈哈,肃客入座。

    卢虎虔要石榴红喝酒,石榴红指着她的脸一笑道:“不喝酒,我的脸就是红红的,喝了酒,恐怕会变成紫色,我不喝。”卢虎虔道:“酒以成礼,你怎么不喝?我们来,一对一,我喝一杯,你也喝一杯。酒落了欢肠,才真实一件比死都快活的事。”石榴红停了酒杯问道:“怎么死是快活的事?卢队长,你以前是死过的吗?”卢队长笑道:“你们懂得文墨的人,不是有一句,换作欲仙欲死的吗?这就是说死是快活的事,来一杯。”石榴红把酒浸湿了唇皮,就放下酒杯。卢虎虔道:“今天是我东道主,你不喝酒,我这主人是徒有虚名。”石榴红笑道:“看在你诚恳的份上,我就喝一杯。”她端起酒杯来,咕嘟咕嘟,那喉头一起一伏的,果然把酒一齐灌下肚子里去。卢虎虔喝一声好,陪了两杯,说道:“我是两对一了。”卢虎虔这一次宴请石榴红,不光是赛酒,当然还有一番博取美人的欢心的话,石榴红觉得他的话还受听,就回眸一笑;如果有一些其他成分夹杂在内,就立刻驳回道:“卢队长,请你不要说这些个,成不成?”卢虎虔虽然有着凌佑之先入为主的话藏在心坎里,说手要辣,话要甜。可是石榴红竖一竖眉毛,敛一敛笑容,他就只会得“话要甜”,绝对不能“手要辣”了。

    卢虎虔偶然地抬头,瞥见有人在门帘外一闪,卢虎虔道:“谁呀?鬼鬼祟祟的!”凌佑之钻了半个脸进来道:“报告队长,是凌佑之。”卢虎虔道:“阴魂不散在做什么?去!”凌佑之道:“队长,借一步说话。”卢虎虔把一只手搭在石榴红肩膀上,借一些力,走到外边来,问道:“什么事?你还不回到旅馆去。”凌佑之道:“石小姐,既然肯持久,你就灌醉她,灌醉了,就是你的主权:你要她长,她不敢不长,你要她短,她不敢不短。队长,你再要错过嘞这个机会,以后的机会,就要往北平去等。”卢虎虔搔了搔头皮笑道:“她不肯多喝酒,我又不能捧了她的头灌下去,只能慢慢地来,好得点的菜,还之有上了一半。”凌佑之扮了个鬼脸道:“队长,你许我做陪客嘛?许我,我就帮着你灌酒。”卢虎虔想了一想,点点头。

    卢虎虔把凌佑之带到了房间里去,说道:“你来也好,帮我斟酒,你要有能耐把石小姐灌得喝下一斤两斤酒,喝一斤上你十块钱,两斤,二十块,以此类推。”卢虎虔一边说,一边就坐,一边把救护交给他。石榴红本来也是离了座的,给卢虎虔一说,她就不再坐下,轻轻地一笑道:“那不来,我还有别处应酬,想告辞了。”凌佑之拿了一壶酒,往门口一站,是人字式的一站,左脚和右脚有着长距离。他捧了酒壶,连连向石榴红作揖,说道:“石小姐,你一走,我的赏钱,便没处去拿,你只算是赏我的脸吧。”石榴红道:“咦,卢队长,我倒不能见过劝酒是这样劝的。”卢虎虔笑道:“这个人别的没有什么好处,就是会献一些小殷勤。你要高兴,尽着把天下最难受的话骂他,他从来不懂得生气。”石榴红坐下了,微微点头。

    凌佑之满面笑容,开始劝酒了,他的劝酒伎俩,其实也不过如此,斟了慢慢的一杯,送到卢虎虔面前。卢虎虔道:“你是敬谁?”凌佑之道:“我敬石小姐。”卢虎虔道:“敬石小姐,怎么把酒送到我面前来?”凌佑之道:“主人有所不知,我和石小姐隔着两层梯子呢,我先送给主人,主人再送给石小姐,那是名正言顺;倘然我直接送给石小姐,石小姐喜欢便罢,万一不欢喜,她动一动脚趾,我就会从三层楼上滚了下来。”卢虎虔道:“他妈的,你倒还有这些话说,好好,我是一个承转机关,我来敬给石小姐。”石榴红道:“要我喝上这一辈吗?可以可以。”她伸手接了一杯酒,往唇边凑一凑,接着,就往痰盂里一扔,把被子还了卢虎虔。卢虎虔道:“这算什么?石小姐的意思,我卢某还不配请客。”石榴红道:“不是配不配的问题,是能不能的问题,我不能喝,你配,也就没用。”凌佑之对卢虎虔拼命挤了一挤眼,卢虎虔笑道:“石小姐,今天特别大放盘,我卢某喝三杯,石小姐就喝一杯,这样比例下去,你总可以允许我的了。”石榴红道:“这也不能,我刚才已是满满的喝了一杯,我的肚子告诉我,不能再喝了。”卢虎虔细眯着眼笑道:“石小姐的肚子,会说话,我听听。”他把耳朵,恨不得扯得像牛耳朵一样的长,要听石榴红的肚子说话。

    凌佑之趁石榴红在躲闪的时候,又斟了一杯酒,这一杯酒,没有刚才的满,晃了几晃,晃到石榴红面前,说道:“石小姐,现在酒是少了,你就喝一些,让卢队长在手指缝漏出个三五十块钱的赏封来。”石榴红把脸一绷道:“咦!你就不怕从三层楼滚到底下去吗?”卢虎虔立刻明白石榴红的话,把酒杯拿了过去,再双手捧给石榴红。石榴红道:“我一共没瞧见你的特别大放盘。”卢虎虔笑着,双手分了先后,在他的脸上打了两个嘴巴子道:“我们哪里能及到石小姐的细心,我们说了一句话,像随随便便放一个屁;石小姐是玲珑的心,透明的肺,雕刻的肝,什么都记得,真好,我是错了,我该喝三杯。”他把三个杯子一字儿放在面前,凌佑之已是把酒斟下来,斟得杯子里全是泡沫。卢虎虔见他斟满第一杯,就喝第一杯,斟满第二杯,就喝第二杯,眨眨眼三杯下肚,脸也不红,气也不喘,菜也不吃,笑道:“这该轮到石小姐了。”石榴红一声好,把杯子端起来凑到唇边。卢虎虔凌佑之正待拍手,只见石榴红对酒杯里望了一望,笑道:“怎么这酒的颜色,和卢队长喝的不同,谁下了毒药不成?”说时迟,那时快,她看见凌佑之眼张口开,这酒又正是凌佑之倒出来的,她就很迅速地把那大半杯酒,往凌佑之脸上泼了过去,无巧不巧,倒有是十分之七以上的酒,泼到了凌佑之的鼻孔和口腔里来;十分之二三,是泼在眼眶和脸上。

    卢虎虔准备拍手的姿势,没作罢,就来祝贺石榴红的泼酒成功。拍!拍!拍!还笑道:“凌佑之自取其咎,好。”再看凌佑之,一个啼笑皆非的脸,咂着嘴,搐着鼻子,挤着眼,衣襟上也沾了不少酒痕。石榴红道:“我恕不奉陪了。”一句话没说完,已是走在门口。卢虎虔愕然道:“哎哟,她走了!”这一句又是没说完,石榴红的踪影都没有了。卢虎虔重重地说道:“她走了,你这死鬼,还装鬼怪。”凌佑之掏出手帕来,擦在脸上,安慰卢虎虔道:“慢慢地想办法吧。”卢虎虔跳脚道:“还要慢慢地,明天她上了路,你就跟她一块儿上北平去吗?”

    凌佑之道:“只要她今天晚上不走,我们总是可以想法子。我也想到我的外甥女儿冯柳丝,在上海,走了一个石榴红,还有一个冯柳丝,也抵偿得了队长的相思债。”卢虎虔道:“你还要提你的外甥女儿,眼前的,现成的,你尚且把她轰走了,冯柳丝躲在哪里,一些也没知道。你你你……”卢虎虔的指头,直指道凌佑之脸上。凌佑之笑道:“队长息怒。”卢虎虔道:“放你的屁,还要叫我息怒!谁叫你三不知,就下药。”凌佑之看侍役端菜进来,不敢回答什么话。卢虎虔也觉得下药不下药的话,不能在侍役面前和凌佑之交涉。只是他从石榴红走后,那舌头能辨甘苦酸咸的作用,是完全失去了,吃下去的东西,好像并不打从舌尖和喉头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