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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鹿死谁手

    那些人连续三天在西岗打猎,所射金丸不计其数,整个汤城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现在他们只要一从旅店出发,后面就跟上了全城的少年,人马喧嚣,浩浩荡荡,队伍绵延一里多地,甚至很多大人也加入进来,和那群孩子一起在草间翻找。

    杨修远谨遵母亲教诲,不再追逐金丸,只是带着大黄跟随人群奔走,看到哪里跑出兔子、獐子就尝试着追一下,到后来便远离人群,一路向西走了很远,看到了之前从未见过的风景,太阳快落山时才尽兴而返。

    回到西岗东侧时,围猎的人群也即将散去,为首的那黑衣人站在高处,向众人喊道:“我们本是过路客人,最近几天在汤城打猎,收获颇丰。”他用马鞭指了指身后的车队,好几辆车都堆满了猎物,有野猪、鹿、兔子、蛇等等各色野兽,“这些猎物原本就是汤城所有,我们也不想带走,明天早上,还是在这里,大家可以来领取这些猎物,人人有份。”

    众人一阵欢呼,都说他是菩萨降世,又送金丸又送肉食的,从没见过这样的大善人。

    只听那人又继续说道:“但是呢,有个额外的条件。”众人心中都不由的一紧,不知他要提出什么要求,“我希望有人能把这三天的围猎经过写成文章,明天早上带来,写的好的,这头最大的公鹿就是他的了。”说着,黑衣人示意随从把一头梅花鹿抬到了人群前面,此鹿体型硕大,鹿角近两尺长,足足有一百斤。

    众人纷纷咂舌,寻思着要是能抬这头鹿回家,接下来半个月的伙食就有着落了,但是想抬回家,就得先写文章,别说写文章了,汤城识字的人都不多,这下可难住大家了。

    众人在回家的路上仍然不停的交谈,都讨论着该如何完任务。杨修远、李道、温路漫三人结伴而行,李道今日又拾了两颗金丸,心里美滋滋的,不停地哼着小曲儿。杨修远想起写文章之事,说道:“这人是想让大家夸夸他吧,下的本儿可真是大。”

    温路漫若有所思地慢慢走着,往回看了好几次,说道:“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人有点面熟?”

    李道笑嘻嘻地说道:“有钱则有面缘,我也看他面熟,只恨没早日碰到,可惜他明天就要走了,倘若再待几天,我再拾些金丸,老婆本儿就有了。”说着看了温路漫一眼。

    温路漫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道:“整天就知道胡闹,还是回去想想怎么写文章吧,把那位大人的马屁拍的响些,没准他一高兴,那头鹿就是你的了。”

    李道顿时丧气了,说道:“好妹妹你饶了我吧,写文章这种事,还是交给修远吧,他一会儿就是一大篇,写的比我看的还快。”

    温路漫点了下他的额头,说道:“原本就没指望你。”

    三人一路说笑,各自回到家中。

    第二日,汤城百姓空城而出,如约来到西岗,有些人手里带着纸张,想来是已经写好了文章,有些人带着布袋,显然是拿来装肉的。

    此时,西岗的一块平地上已堆满了大大小的各色碎生肉,都是前些天捕获的猎物分解而成的,而在这些碎肉面前,那头硕大的公鹿就平放在一块大青石上面,很是显眼。

    众人都兴奋不已,不停的四处观望,寻找主事人,期待早点分肉。杨修远他们三人站在人群边上,远远地望着那头鹿,想像着它的滋味。

    李道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杨修远,说道:“那,我写的。”

    杨修远低头一看,差点没笑出来,赶紧递给温路漫,温路漫只见上面写着:

    鹿肉炭上烤

    饿火肚中烧

    此鹿不归我

    你们别想跑

    最下面大大的署了一个名儿:李道

    温路漫噗嗤一下就乐了,把诗还给李道,掩嘴笑道:“这诗要是交上去,鹿归不归你我不知道,你挨一顿板子是肯定的。”然后转身面向杨修远,伸出手说道:“拿来。”

    杨修远一瞪眼:“啥?”

    “你写的。”温路漫早已猜到他肯定写好了。

    杨修远有点不好意思,只因他有个习惯,但凡写文章,肯定是有所指,或有所赠,如果不是对的场合,或不是对的人,他就不愿意展示。确如温路漫所料,文章确实是写了的,但现在她要看,因为不是对的人,所以杨修远扭扭捏捏的不愿掏出来。

    温路漫见他不肯,生气的哼了一声,双臂抱前,扭头到一边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围猎一行人的首领走了出来,重复了一遍昨天临走前说的话,然后让手下的人去收集文章了。杨修远三人站的远,那人来到他们面前时,手里已经有好几份文稿了,杨修远和李道分别把自己的文章交了上去。

    不一会儿文章就收完了,那首领看着眼前的文稿,只有薄薄的一叠,十几份的样子,不禁皱眉,心想:眼前少说也有四千多人,却只有这点文章,文教之路任重道远啊!随后开始逐份翻阅,或是点头,或是摇头,或是微笑,看着看着,他忽然猛地站了起来,险些摔倒,左右连忙上前搀扶,他摆手示意不用,又坐下继续看,看完之后,从怀里掏出另外一张纸,仔细比对了一番字迹,长舒一口气,说道:“找到你了!”

    原来,此人就是刘晏,那天从郭子仪府上出来后,便想着如何找到那作诗之人,思来想去,便设了这么一个局,刚才比对的字迹,正是杨修远之前所作的河畔诗。刘晏心道:此行总算不负令公所托。随后他看完了所有文稿,从中抽出一张,扬在手中,清了清嗓子,向众人喊道:“诸位!”

    听到长官发话,现场百姓个个打起了十二分精神,都想知道今天这鹿归谁手,刘晏继续说道:“这篇文章立意清奇,朗朗上口,可谓是近年来少有的佳作,他是谁呢?”刘晏向人群中扫射了一眼,随即大声感道:“李道!请李道走上前来。”

    “啊?!”杨修远和温路漫大吃一惊,不可思议地看着李道,同声说道:“居然是你?”

    李道也难以置信,张大了嘴巴,磕磕绊绊地说道:“呃……是我……我吗?不会是弄错了吧?”

    旁边有认识李道的,纷纷上来贺喜,说道:“看不出来,小和尚居然这么有才华。”

    李道尴尬的笑着,也不敢回应,因为他自己也清楚,那就是一首打油诗,纯属恶搞,这时他想起了温路漫的话,心道:莫不是想打我的板子,用这个法子骗我过去?于是便要从人堆中溜出去,然而刘晏的手下已问清了李道是谁,此时穿过人群,已找到他了。李道眼看跑不了了,无奈之下,只好怏怏地跟着他们过去了。

    刘晏已将李道的诗作交给众人了,大家争相传阅,都想一睹这“近年来少有的佳作”是怎样的一篇文章,看过之后,大笑的不止一两人,捧腹的更有七八个,就连刘晏身边看过这首诗的那些人也都忍俊不禁,只是不敢表现的过于明显。

    随后,刘晏便让手下开始分发猎物,人多肉少,每人分只得了几两,饶是如此,大家也都是乐呵呵的,普通人家,日常饮食荤腥难见半点,今日举城食肉,可谓大庆。

    公鹿太大,李道拿不走,刘晏便让人驾马车载着鹿,直接送他家里去,杨修远和温路漫带上自己所属的那份肉,也跟着上了车。

    在回去的路上,李道才相信这鹿确实是归自己所有了,禁不住手舞足蹈,不停吟诵自己的那首诗,感觉李白杜甫也不过如此,诗仙文圣说的就是自己。

    杀生之物,河阳寺肯定是不能去的,李道便让马车驶入杨修远家,送走车夫后,大家一起把那头鹿大卸八块,去除皮毛、鹿角、内脏,净得鹿肉六十多斤,鹿血一盆。

    鹿肉没有脂肪,不适合炖,崔瑶当天中午便生起火来,烤了两条后腿,撒上盐巴、胡椒,不一会儿便肉香扑鼻了,鹿肉鲜嫩细腻,口感丰富,是三个孩子从来也没有吃过的美味,于是个个狼吞虎咽,山吃海喝,到最后都是饱嗝连连,肚皮圆圆,坐在凳子上动也动不得。

    剩下的鹿肉崔瑶全部腌制起来,做成肉干,留待以后慢慢吃。

    杨修远在诗稿下方签有署名,故而刘晏在拿到杨修远的诗稿之后,便立即着人四处打探去了。因为是京官来到地方办事,且品级惊人,所以汤城县令曹德宝全力配合,县衙的文案卷宗任其调用,此事虽不合制度,但也是地方官结好京官的潜规则了。由此,刘晏很快便将杨修远的背景调查的一清二楚,下午回到旅店,铺纸研墨,给郭子仪写了一封信:

    作诗之人已找到,乃是汤城人氏杨修远,年十四岁,其母崔瑶,是玄宗朝宰相崔日用的孙女,其父不详。此儿聪慧,才思敏捷,此时蛰伏汤城,暂为潜龙,他日必将西入长安,飞龙在天。介时,杨修远若不入令公之府,必被鱼朝恩收入门下,望令公早作定夺。

    写罢,刘晏将此信连同杨修远新写的那篇文章装入一个信封,以火漆封口,交予部下卢苍雨,正色道:“务必亲自送到令公手中。”

    卢苍雨将信贴身收好,问道:“下官有两件事不明白。”

    刘晏说道:“何事?”

    卢苍雨说道:“这第一件,上午分肉时,为何选了李道的那首打油诗,而不是杨修远的这篇文章?”

    刘晏一边收拾笔墨,一边说道:“为了找到杨修远,我演了这么出一大戏,别说闹的汤城满城风雨,只怕此时长安已经有人听说了,倘若我选了杨修远的文章,那么他的名声必定会传到长安去,倘若鱼朝恩有意收罗此人,捷足先登,那我们折腾这么几天,岂不是给他人做了嫁衣裳?至于为何选了李道的打油诗。”刘晏微微一笑,说道:“当时并未多想,只是从那叠文稿中随意抽出一份罢了,也是巧了,正好抽中了杨修远的好友。”

    卢苍雨想起了李道的那首诗,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假装正经地说道:“还好把鹿给了他,要不然,咱们都跑不了。”说罢,他和刘晏都哈哈大笑起来。

    卢苍雨说这句话,只因李道那诗的最后两句“此鹿不归我,你们别想跑”颇具威胁意味儿。

    刘晏问道:“这第二件呢?”

    卢苍雨看着窗外正在收拾行装的随从,说道:“人已找到,我们也很快就要回长安,为什么不带着杨修远一起走?”

    刘晏四下看了看,确定附近没有其他人,拉住卢苍雨的袖子,低声说道:“杨修远是令公要的人,现在他身处寒微之地,一无所有,倘若我把他带入长安,那么我就是他的伯乐,日后杨修远飞黄腾达,他心中所记的知遇之恩,必然是我,那将置令公于何地?”卢苍雨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接着又听刘晏说道:“现在我只是悄悄地办事,不让杨修远知道我的存在,把施恩的事情交给令公,要让杨修远认为一切恩德皆出自令公,那么将来他的效忠之人就是令公,而不是我刘晏。如此,将来令公才不会怪罪于我。”

    “哦!”卢苍雨此时才恍然大悟,频频点头,暗暗佩服刘晏思虑之长远,叹道:“刘大人用心良苦。”

    刘晏摆摆手,说道:“都是为了朝廷,为了黎民百姓,倘若才俊之士都被鱼朝恩收罗入网,就不知这天下何时才能太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