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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起誓

    只听得王韫秀对元载说道:“元郎,你随我来。”随后二人走到内堂,将屋门虚掩上,声音隐约可辨,王韫秀继续说道:“你可知道床上那人是谁?”

    元载回头透过门缝望了一下,摇头说道:“不认识,不过看样子应该是个大户人家的公子。”

    王韫秀说道:“大户人家?这户人家简直大的不能再大了,他就是广平王李豫,当今太子的儿子,皇上的孙子。”

    “啊?”元载骇的后退两步,若不是身后有门框挡着,就要摔倒在地。杨邕听到这句话后也是大惊失色,险些和元载一样叫出声来,还好现在是爬在桌子上,没有表现的太过明显,紧接着又听元载说道:“你怎么认定他是皇孙?”

    王韫秀说道:“我父亲曾多次入京述职,我跟着来过长安好几趟,在大明宫的建福门见过李豫跟随他父亲李亨上朝,此人绝对是他,不会差。早就听说他不喜欢下人跟着,总是一个人外出喝花酒,没想到今天居然差点淹死在水里。”

    听到这里,杨邕恍然大悟,心想怪不得从水中捞出此人时,闻到一股异香,当时还纳闷怎么这男人怎么还抹香,原来是从别的女人身上的沾染过来的味道,听得王韫秀继续说道:“元郎,你一身才学,可是屡考不中,我一直替你惋惜。可是你要知道,倘若按惯例,就算是考中了也未必能当什么大官,且不说新科进士得先在长安候补好几年,就算待朝廷的册封出来后,很大可能也是下放到地方做县官,做出政绩才有可能被调到长安任京官,可那不知要多少年以后了,元郎,只怕到时候你已双鬓斑白,宏图大志早就消磨殆净了。”

    元载长叹一声,倚在墙上,怏怏地说道:“这种事我何尝不知,然而又有什么办法呢?”

    王韫秀压低嗓音说道:“富贵就在眼前,你怎么看不出来?”

    元载神色一凝,指着躺在屋里的李豫,说道:“你是说……”

    王韫秀点头说道:“不是他还有谁?李亨现在是太子,也就是将来的皇上,而他是李亨的嫡长子,到时候也必然会被立为太子,现在躺在这里的可不是什么醉汉,而是王孙,就是将来的皇上。他今日险些被水淹死,多亏了我们才能活命。”王韫秀顿了一下,见元载还有些犹豫,不免有些着急,又说道:“汉朝的丙吉一开始不过是个狱吏,在刘病已落难时救了他一命,后来刘病已登基为帝,封丙吉做了博阳侯,这件事你是知道的。”

    元载沉吟片刻,摇了摇头,说道:“他虽是落难皇孙,可救他的人是杨邕,不是我,按你所说,富贵的人应该是杨邕,我又能得到什么呢?顶多到时候杨邕发达了,提携提携我罢了。”

    王韫秀敲了敲元载的脑袋,略带温怒的说道:“你可真是块木头!现在李豫酒醉未醒,又躺在我们家,等他醒了,我们说是谁救的他,便是谁救的。”

    元载大惑不解地摸了摸头,说道:“人是杨邕救的,李豫醒来后,杨邕自然会讲出事情经过,怎么能任由我们来说?”

    王韫秀淡淡地冷笑了一下,别有深意地说道:“那可未必。”然后凑了过去,附在元载耳旁低声说了几句话,元载听罢,倒吸一口凉气,惶恐不安地摆着手,连连说道:“使不得!使不得!”

    听到这里,杨邕隐隐感觉有些不妙,虽然听不清王韫秀说了些什么,但料定不是好事,正要稍微侧一下头,想听的更清晰些时,却听到背后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杨邕心中一凛,知道大事不好,急忙站起身来,还未回头,就听到利刃出鞘的声音,随即感觉后背一阵刺痛,胸前冒出一把长剑,片刻之后,鲜血慢慢渗出,沿着剑锋缓缓游下,啪嗒啪嗒滴落在桌上的酒碗里。

    剧痛之下,杨邕回头一看,身后站着王韫秀,她手里握着的正是李豫所佩带的那把剑,而元载在一旁已吓的面如土色,瘫倒在地。

    杨邕用颤抖的手指着王韫秀,断断续续地说道:“你……你……”

    从杨邕突然站起身的那一刻,王韫秀已知道刚才的谈话都被杨邕听到了,于是冷冷说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元载此时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突然站起来,一把推开王韫秀,拨出杨邕身上的剑,惊慌问道:“你没事吧?”

    王韫秀的这把剑原是冲着左侧心间刺去的,然而杨邕体质不同常人,心脏长在了胸口右侧,于是这一剑便没有扎入要害,所以性命暂时没有大碍,杨邕用力捂着胸前的伤口,不让鲜血流失太多。

    此事主谋是王韫秀,因此杨邕也没向元载多言,忍着疼痛对王韫秀说道:“嫂嫂之所以起杀心,无非是想抢夺我的功劳,你们日后好享受荣华富贵,这便遂了你的愿吧,我这就回汤城老家,终生不再考科举,终生不出汤城,终生不向外人揭露今天这件事。”这番话说完,杨邕见王韫秀的神色仍是不饶人,心想今日若要出得此门,必须得下重手了,便又说道:“回到汤城,我落发为僧,自毁双目,从此与青灯黄卷为伴,了此一生,若违此誓……”杨邕犹豫了一下,以手指天,咬着牙说出了口:“若违此誓,必遭天谴!”

    杨邕发了毒誓,王韫秀这才脸色稍缓,灭了杀心,转身见元载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颇有责备地说道:“你害怕什么?咱们与杨兄弟本就无怨无仇,既然他答应不将今天的事说出去,咱们又何必把事做绝。”

    从王韫秀在元载耳边附语,到长剑穿胸而过杨邕,只用了不到十秒的时间,事情发生的太快,元载都没来得及反应,事情就已经有了结果,他失魂落魄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仿佛从来就不认识她一样。

    杨邕脱下衣服,简单包扎了一下胸前和背后的伤口,跌跌撞撞地离开了这个院子,回到旅舍休养了半个月,待身体好些了,便履行承诺,打包行李回到了汤城。

    讲到此处,崔瑶呆望着对面的河阳寺,淡淡地说道:“回来后,他便用艾草熏瞎了自己的眼睛,又出家为僧。”

    听到这最后一句,杨修远仿佛猜到了什么,惊讶的地大了嘴巴,久久不能闭合,指着窗外河对面的河阳寺,问道:“瞎和尚……惠施是我爹?”

    崔瑶颔首说道:“没错,你爹去长安之前,我就怀上了你,等他回来时,你才出生八个月。”

    杨修远不敢相信自己听到这一切,拼命摇头,大声喊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既然平安回来了,为什么还要熏瞎自己的眼睛?为什么还要出家?被胁迫立下的誓言为什么要遵守?”

    崔瑶赶紧捂住杨修远的嘴,示意他小声些,自己则苦笑一声,说道:“你爹回来后,我问他,那元载长什么模样,他就画了一副元载的画像,我见这人面有权骨,必将位至宰相,而且至少掌权十年,就对你爹说,倘若你现在违背誓言,将来他当了宰相,权倾天下,派人来汤城找你时,若发现你没有履行誓言,到时候只怕不是失明和出家就能了结的了,与其到那时再次受辱,不如现在就做个了结。于是你爹这才落发为僧,又用艾草熏瞎了双眼。”说到这里,崔瑶心如刀绞,泪如雨下,顿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元载本性善良,可是那王韫秀凶戾暴虐,刻薄的很,元载和在她一起久了,也慢慢变的骄纵起来,后来李豫做了皇帝,元载果然当了宰相,他便开始排除异己,卖官鬻爵,大官他自己卖,小官让他的儿子卖,举家皆贪。”

    杨修远双眼满是怒火,扬起胳膊,拳头咚咚咚地捶打着墙壁,愤然说道:“娘,为什么这样的人都能当宰相?天理何在?!”

    崔瑶神色惨然,默默垂泪,低声软语:“天理何在?我也曾经多次问起这个,可是至今也没能想明白。聪明人和糊涂人每天都在算来算去,自以为得计,可谁也不能说清楚自己为什么得到,又为什么失去,那些天天挂在嘴上的道理不过是我们的一厢情愿,决定这一切只有命运,命运让乞丐变成皇帝,让皇后沦为妓女,这其中的道理,人间没有明白的。”感叹于自己和夫君的命运多桀,崔瑶又暗自唏嘘了一番,片刻之后,发现自己的情绪过于消极了,怕感染到儿子,便强打起精神,问杨修远道:“你爹的那篇《清晨赋》你还记得吗?”

    杨修远含着泪点了下头,就着哭音,把《清晨赋》又背了一遍,这一遍背下来,才明白其中一些诗句的含义,说道:“铸剑锋于河阴兮,斩魑魅与魍魉,原来说的就是我,爹是想让我给他报仇。”

    崔瑶轻轻摇了摇头,说道:“现在朝廷上的魑魅魍魉可不止元载一人,你爹对你抱有很大的期待,想的是让你为国尽力,铲除奸佞。这最后一句:登极高而目远兮,见微光于前方,你是咱们家的曙光,你爹希望你也能成为国家的曙光。”

    “嗯!”杨修远用力的点了点头,又在心中默念了一遍那篇文章,愈发觉得其中的每一句都有所指,句句都是用人生经历换来的,不禁对父亲肃然起敬,同时心中暗想:我爹的誓言里说,不将那天的告诉外人知道,可是妻儿并非外人,我娘和我知道了这件事,我爹也不算违誓。随即又想到父亲因为在湖边遇到了李豫,才导致了后面的悲剧,不由地叹道:“如果不是那天早上的偶然,也不至于现在这样。”

    崔瑶把杨修远抱到怀里,淡声说道:“因为偶然而得到的,无需庆幸,因为偶然而失去的,无需沮丧,命运已用黑纸白字写下了我们一生的所有遭遇,所谓的偶然,不过是字迹淡淡的那一行罢了。”

    人间皆用白纸黑字,阴间则用黑纸白字,是为阴阳书,崔瑶平日的言语里经常谈及阴阳之事,杨修远早已习惯,也曾经多次想学,可是崔瑶从来不肯教他,杨修远此时听母亲这般说,知道问也白问,母亲肯定不会详述的,便问起了另一件事:“爹为什么不认我?而且,娘,你好像也不从来不跟爹说话。”

    崔瑶把右手食指放到嘴边,轻轻的嘘了一声,朝窗外看了两眼,才细声说道:“咱们家原本住在离这儿十多里地杨家庄,那时候你还小,不记事,后来因为安史之乱,十室九空,县令把汤城的百姓聚集在一起,让我们沿着汤河两岸居住,咱们这才搬到了这里,我就选了离河阳寺最近的这个房子住下了。当时咱们村里的人死的死,逃的逃,住在这里后也没人知道我和你爹是夫妻,我跟你爹说,元载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迟早会派人来找你,我们最好假装不认识,这样才能保全我们的孩子。”崔瑶摸着杨修远的头发,欣慰的看着他,又说道:“后来元载果然派了曹德宝来汤城当县令,就是为了监视你爹,曹德宝经常有事没事就去河阳寺,是想知道都是谁在和你爹交往,都谈论了些什么。你爹小心谨慎,深居简出,不与人来往,遮掩自己的情感,每次你去寺里玩,他都欢喜的不得了,可是又不敢表露出来,这其中的煎熬,只有我能体会。”

    杨修远悔恨地说道:“我真笨!从没有看出来他是我爹。”

    崔瑶说道:“你都没看出来,自然曹德宝也没看出来,元载知道这件事后会怎么样,我不清楚,但是倘若王韫秀知道了,她必然会杀你灭口,以绝后患。”

    杨修远想起那曹德宝,体型微胖,方脸浓腮,乃是一副忠厚长者的模样,笑吟吟的形象仿佛就在眼前,便说道:“我看咱们县令曹德宝也不像坏人,他在大院里收养了那么多孤儿,还在河阳寺开办学堂,让那我们读书,他做了很多好事,这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会替元载那个大恶人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