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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祁连山上,玉门关里

    寸雪压山巅,日色不早,云缠雾绕,将暮未暮,一匹白马载着一袭白衣行进在这青绿蒿草地与雪白嶙峋石地相交接的半山腰,向着那薄雪覆盖的山巅踱步而去。

    近看骑马白衣,未牵缰绳,不系马鞍,一袭白色儒杉,云气隐隐流转的宽大双袖露出内衬上的些许雪绒,配上那双号称抬步间便离地三尺的云鹿靴,腰间于左系着一个硕大的酒葫芦,于右三寸青锋鞘中藏,面容俊朗神逸,眼眸似弯弯月,身姿清冷,远远遥望,似天上月。

    再看白马,白马消瘦,且不提神骏与否,这另类的步伐属已然是让人难以小瞧,左前蹄带左后蹄,右前蹄带右后蹄,通体雪白的马身左摇右晃,连带着马头前的一缕随风飘动绿色马鬃,幽默的气息那是扑面而来。

    缠于山巅的云雾渐渐散去,日光透射而出,细碎的金光下,骑马白衣看着左摇右晃的影子,言语道:“阿四啊!按照小峮的那个有趣的叫法,你这叫顺拐对吧,我记得是这么说的,小师弟所言皆趣言矣。”白马不耐烦的摇了摇马尾,算是做了回应。

    想起顾峮那朵悠悠然的天上青云,白衣不禁流露出笑意,时间过得飞快,小师弟也到了出稷下远游的年纪。白衣摘下腰间的酒葫芦,仰头喝了一口,回首眺望玉门关,回想着与这未春之地决然不同景象,春风将至玉门关,疏勒河堤上远于陌玉原上引进的玉柳已经开始为抽出新芽而积蓄力量,自边贸令下发以来,关内商贸往来,如同涌动的初春般生机勃勃,街边小贩,道边酒馆,镖局商行,武门书院,若雨后春笋层出不穷。而这祁连山上不过寸许薄雪,二十余年未度春风,不见人气,却是寒人。

    白衣抬首,悠远的目光越过重重关隘,望向稷下学宫的方向,自那位大青衣立下规矩以来,稷下学子远游四方,皆归长安。

    长安,长安,盛世愿长安,乱世盼长安。大唐军士口中高呼的是长安,亦如那大秦锐士口中的风,亦如那大汉将领怒喊的虎。天下有志之士皆入长安,世间万般苦怨亦是长安。对于市井百姓来说长安就如长长久久、平平安安那般是心中遥不可及的愿景,对于墨客豪侠来说长安是那繁锦文坛,是那剑影刀光,而对于骑马白衣来说长安是那山茶花色的姑娘,是那双如月光般温柔的眼眸中倒映出的身影。

    今还记,那年长安春至,山茶花开,不入朝堂的白衣卿相遇见了闯入江湖的锦衣蛾眉,清冷的天上月撞上了跳动的初春日,挂在了同一片蔚蓝的春天。君子凝眸处,又添新愁。

    世间千缕愁思,万般忧虑,且做饮者,杜康解之。提壶饮酒,瞥见酒葫芦上别的青莲花纹点缀的清玉小剑,由然想起了某个爱喝酒的友人,不禁才气起,诗意盛,白衣大笑脱口而出“将进酒,杯莫停。”

    不知太白今醉卧于何,于是白衣又拿起硕大的酒葫芦仰头豪饮。

    白衣微醺,早春堂的胜春酒驱散了一身寒意,低头拍了拍白马继续说道“你这个顺拐有这么难改吗,虽说是小时候被带歪了,可这七年游学,你也称得上是阅马无数,且不说你被别的小母马看不上,连累这我也被这些江湖侠女们笑话,别人都在江湖上鲜衣怒马闯出一个个响当当的名号,听听人家给咱们起这名号什么左摇右晃马上斜侠,什么头上一抹绿居士,我这江湖上的名声算是让你糟蹋了”。被叫做阿四的白马马鼻吐出一道白雾,对主人的絮絮叨叨习惯的它充分表达着自己的不屑一顾。

    世人皆传这天上月清冷少言,可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这月上君子絮絮叨叨的言语如同那洒落的月光,剪完一茬,还是一茬。还没走出三里地,这月上君子已经从东海擒龙讲到了北洋沉岳,从那片江湖的血雨腥风讲到了豪门的世家林立,白马不耐烦的晃了晃头,难得的没有在耳边凝出青罡,只是脚步越发缓慢似乎是想要慢一点到达这祁连山巅,慢一点到达这凝滞了二十余年的岗则吾结。

    二月的春风吹过长安,一路北上,轻拂陇右,已见玉门。玉门关前左右城楼高百丈,上有七颗玉星高悬,中立城门七十七丈,上浮玉门万里堪舆图,一玉质牌匾高挂,上书玉门关三字,结体宽博厚重,似山岳重关,笔锋遒劲有力,似凉地铁骑,不知何人所题。墨家玉门矩阵笼罩整座庞然关隘,八十八丈的城墙上残留着一道道兵戈伤痕,无声的诉说着北地的金戈铁马。

    援戎抗渊一役后,长安那位深居紫薇城的陛下大兴边关贸易,以抚平百年硝烟为这苍茫北域所带来的伤痛,故玉门大开,有运输南域丝绸的唐人商贸队伍在玉门渡乘渡船北上出城,亦有北戎族人牵戎鬓马,赶胡羊乘商舟入关。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好生热闹。玉门关为北地重关,亦是边贸重地,自是繁华,二十余年来扩建三次,如今已是街道百条,城区八个,渡口一座,大大小小的青楼酒馆更是不知几许。

    既有酒楼林立,便自有醉客卧街,只见在这北城区不知名街道的酒肆门前,牌匾上高书“酒泉”二字,一玉衣醉客侧卧于酒肆牌匾之下,面朝祁连,单手持盏,一饮而尽,空杯朝北,遥敬友人。

    人们常说酒香不怕巷子深,可看着门前来来往往的行人,嗅着酒肆内浓郁的酒香,单小泉不禁想到,外边这群人的鼻子是只用来出气而不进气的吗,这个有这一双又大又漂亮眼睛的姑娘,瞪大双眼,双手撑着鹅蛋一般的脸庞,坐在柜台前,眼睛一下不眨的盯着门口,好像一有客人登门,就要像一阵风一样冲过去似的。

    盯着门前半晌,满街的行人都对这座飘香四溢的酒肆视若无睹,鹅蛋脸姑娘不禁一声长叹,放下双手,翻出一个绣有“单”字的秀气钱袋,颠了颠重量,满脸愁容。隔壁街晓红姐家铺子里的那只玉簪子实在是惹人欢喜,虽然玉的材质不算太好,可簪子上那只活灵活现的云雀一下子就飞到了酒肆小丫头的心里。

    单小泉去年攒下不算多的银子,年前屯了些年货,给掌柜的和李小二买了新年礼物,喜逢辞旧迎新,换下缝缝补补的旧裙子,添了件新衣裳,如今就剩下这些了。虽说从掌柜的那里借了酒,给晓红姐那个酒鬼爹爹送了过去,可如今一个多月过去了,那拳头大小的小酒瓶,也不知道还能让那云雀玉簪子在铺子里多待多久。

    且不提少女心事,在看这边。“客官,客官,醒醒,醒醒!”一个穿成小二模样的瘦弱少年郎对着横卧于酒肆门口的身影高声喊道,少年郎身高不高,面容算不上英俊,到也称的上清秀二字,脊背挺的笔直,浑身散发着少年独有的活力与朝气。与单小泉不同,李小二来小酒肆不过两三年的光景,李父靠卖炭维持生计,独自一人把李小二拉扯大,可随着李小二年纪的增长,到了身体发育的年纪,饭量增大,给家里填了不少压力,恰好李小二和单小泉算是熟识的玩伴,看在单小泉答应给掌柜的打扫三年房间的份上,李小二就进了小酒肆当起了店小二,虽说是工钱有无全靠客官打赏,可起码是顿顿管吃,生活好上了不少,听李小二说等这最后一阵早春寒过去了,李父打算找两个木匠修缮一下家里那间破破烂烂的老宅。

    听着门前传来的轰隆隆的打鼾声,看着手中瘪瘪的钱袋子,酒肆小丫头心中的无名火,腾的一下旺盛起来,又听见门前横卧酒鬼口中传来上早茶的呓语,单小泉再也忍受不了,三下五除二的翻过柜台,一脚飞踹,将门口的醉鬼蹬了出去,引起门前一阵骚乱。这锦衣玉袍的家伙是三天前来到小酒肆的,也不知道掌柜的是怎么想的,向来不提供借宿服务的酒肆,竟然破天荒的为这一副人模人样的家伙开了先例,害的李小二不得不把自己的屋子收拾出来,每天起大早往返奔波于老宅和酒肆之间。

    和那其他多少会留下给几分打赏的顾客不同,这一身富贵相的家伙,手里是半分银子都没抠出来,只是研墨提笔写了一团挤在一起的文字挂在柜台边上。写的怎么样,没上过私塾的单小泉自然是不懂得,掌柜的满不满意另说,这手里一个铜钱都抠不出来的货,竟然还睡在门口呼呼打鼾。于是酒肆小丫头想都没想,一脚下去,踹碎他的春秋大梦。

    天见犹怜啊!天见犹怜,可怜这长安惊鸿客,人间谪仙人,不仅早茶没吃上,反而吃了一嘴狗啃泥。只见门前骚乱的行人,还在地上翻滚的玉衣锦袍客,门里边瞪大双眼,双手叉腰的鹅蛋脸小姑娘,伸出手来想要阻拦的老李家店小二,在这玉门关初春的早上缓缓舒展构成一幅画卷,春风自南而来,吹进酒肆里,柜台边上悬挂的墨宝随风轻舞,挤成一团的文字展露出来,只见上书: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

    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

    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

    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

    贤圣既已饮,何必求神仙。

    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

    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

    越过嶙峋石地三五里地,只见一块一人高白石壁伫立在骑马白衣前方,上面用“狂草”书法刻写一些近似大唐官文的鬼画符,骑马白衣伫立良久,似乎是想要搞懂这“大意天成”的鬼画符的含义,可似乎实在是摸不着头脑,于是便驱马绕了过去,还没走出多远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大喊“站住,陈子君!你是不识字吗,跟你说了此路不通,你怎么还往前走”,只见一个大半身子都藏在白石壁后面的半大少年缓缓露出半个涨红了的脸。

    “你可知此行的代价,世间有几人能走到你这一步,既然已越其半步,可得大自由,可晓大智慧,为何偏偏来这近天之地,作这自寻死路愚蠢行径。”少年嘴里说着不太熟练的大唐官话,时不时低头看向右手手心里攥着的纸条,学着老气横秋的语气,向着那个被他称为陈子君的骑马白衣说到。

    白马停下脚步,被这少年称为陈子君的骑马白衣似乎并不惊讶这个突然出现的北戎少年,上半身率先转过身来,细细打量着这个从入山以来就一直跟着自己的小跟屁虫,只见少年将白石壁后的整个身子露了出来,与一般北戎族少年较为雄壮的身形不同,眼前少年身姿修长,身上穿着某种野兽皮毛缝制而成的裘皮服装,一双清澈的瞳孔之下繁杂玄奥的北戎戈纹彰显着其在北戎族内尊贵的地位,若是不看左手上拎着的那只两条后腿不断倒腾的北戎皎兔,倒是有几分少年雄主之资。

    听着眼前少年带有浓浓北地口音的大唐官话,陈子君问到“这大唐官文你是跟谁学的?”北戎少年似乎是没想到对面之人会如此回答微微愣了一下,低下头将右手里的纸条翻来覆去,可这不知是谁提前留下的应答之策,似乎并没有对应的回答,只见少年眉头一皱说到“与你无关,我是让你回头下山去,别跟我扯没用的”,似乎是看眼前之人没有丝毫下山的模样,又照着纸条念了起来“芸芸众生不知几何,困顿于光阴不可知之境,千万次轮转,亦不过庸碌一生,你既得有幸窥破此不堪之境,何以不惜此身,且回首下山去吧。”

    陈子君看着面前装作”高人“的少年郎,缓缓张开双臂,伸了伸有些发酸的腰,双腿夹了夹身下的白马,直到此时白马阿四才蹬了蹬后蹄,不情不愿的转了过来,陈子君放下双臂伸手揉了揉腰对少年说到“你叫什么名字?”,少年犹豫片刻回应道“北戎族挛鞮氏,挛鞮澜。”

    陈子君看了眼北戎少年背在身后藏着纸条的右手,微微一笑,眼眸自然而然的弯成了浅浅的月牙儿,想了想眼前不过五六岁大的北戎少年说出的蕴藏深意的言语,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拍了拍阿四的马背,欲要转身,再次走向这北戎的近天之地。这通晓人意的白马阿四难得的没有反驳主人的意思,只是马首低的更深,步伐愈加缓慢。

    北戎少年看着逐渐远去的身影与雪地上浅浅的马蹄印,嘴唇动了动,似乎是还想说些什么,可看着眼前沉若山岳的背影,挛鞮澜不由想起了那熊熊燃烧的王帐,想起了那王帐前久久伫立的背影,一样的沉默,一样的坚定。

    当挛鞮澜从回想中抽离之时,眼前之人已经消失在雪天相交之际,挛鞮澜低头看了眼出门时从阿茹姐哪里要到的明显是没起到什么作用的字条,懊恼的将字条攒成一团,随手丢入风雪中。虽然知道大贤师爷爷说的总是对的,他们是不会下山去的,可是挛鞮澜还是来了,他并不理解为什么这些自谓扫雪之人总是明知会丢了性命,仍然不顾而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像大贤师爷爷说的一样,人长大了,便懂得多了,但是他记得大大说过“人,总是要救的”,挛鞮澜已经要记不清大大的摸样了,但他仍记得这句话,记得那个从医二十载,愈者满半城的医三郎。所以每一次挛鞮澜都会来劝人下山,每个人都会劝上三次。毕竟大大也曾说过救人需救三次,白石壁一次,白石壁后一次,等到了大贤师爷爷的小屋在劝一次,挛鞮澜掰着右手手指头想到。

    看着眼前空空如也的右手,挛鞮澜神色一僵,双瞳下的玄奥戈纹缓缓流转,念识化作域向风雪中蔓延而去,可字条早已消失在一阵卷起的一阵风雪中,挛鞮澜心底不由得一颤,想起了阿茹姐似乎对这张求来的写满所谓“高人”言语的字条欢喜的很,又想到阿茹姐家门口那颗因为碍了眼被倒拔而出的祁连寒柳,不由得嘀咕道:“阿茹姐应该没说字条要带回去吧。”

    这时候挛鞮澜左手那只被拎着耳朵的北戎皎兔不安分的动了动双腿,看着手里这只因饱食北域月华而肉质鲜美,有着食之如坠云月间美称的天下十鲜之一,心情逐渐放缓,多了几分底气想着这天下顶尖的滋味定能帮自己免去一劫,于是微微躬身循着白衣消失的方向踏雪而去。

    日暮西山,时间悠然,贞观四十二年二月的春风再次自中土而来吹拂过广袤北域,距离千军北上,援戎抗渊已经整整过去二十二年,仍犹记。

    贞观二十二年七月十三日,左神策六军定渊营于祁连山巅岗则吾结剿渊军千余,斩渊将两首,大胜,定祁连。

    然,天裂之,降三尺寒,凝楼兰冰阁百尺,外绕攀天寒梯。自此定渊滞祁连,春风不过,寒甲一千零三十五樽,齐望南,难归乡。

    贞观二十三年七月十三日,陇右节度使,文许安,陇右道瓜州晋昌县人士,入祁连扫雪,雪融三寸,焉人未归。凝正念作剑,于冰阁寒梯十三尺,书之,望南,望南。

    贞观二十四年五月初三,塞北豪侠孤雁三杰,河北道魏州人士许一念,关内道凤翔府人士李灵湘,河南道孟州人士王长路,入祁连扫雪,雪复融半尺,只见风雪夜,不见夜归人。血凝豪气,再提正念剑十尺,刻于寒梯百阶,应许天下士,拔剑斩楼兰。

    贞观二十四年五月至贞观二十七年九月,北上侠客不计其数,又融雪二寸,寒意不降反盛,扫雪人入祁连山易,登楼兰阁难。

    贞观三十二年,意气蓄五载,万千侠气起,驱正念剑上行二十尺,刻侠气近三字,退寒。

    贞观三十五年六月,稷下祭酒,江南道苏州人士韩恪,字守芝,入祁连扫雪,登楼兰阁七十尺,引正念剑,刻,区区百尺,未及柴扉。

    贞观三十五年至贞观四十一年,北上文人络绎不绝,三尺深寒唯剩三寸,正念长剑已至九十尺,然三寸如天堑,咫尺及天涯。于是世人传言,祁连山脉三寸薄雪,玉门关外春风不度。

    贞观四十二年二月七日,白衣陈安,字子君,入祁连,遇澜,见楼兰。